第43章 货币战争(2)
“喂，老米……”听筒里，段红莲仍在高叫。
“等着，我二十分钟之内到你那里。”米东杰镇定了一下，对着听筒说出这么一句。
“去段家？”海伦问道。
“对，叫李春荣备车。”米东杰头重脚轻地站起身来。
综合报纸上的各类消息来分析，惠梦石被捕应该属于必然的结果。
太平洋战争开战以后，日本东条内阁提出了“强化南京政府”的政策，而“强化”的重中之重，便是“争取工商界有力人士的真诚合作”，否则无源之水，空中楼阁，搜刮战略物资就无从谈起。
谁都懂得，粮食和纺织为两大经济命脉，日本军部以此入手，首先试点成立了两个商业统制会：“米业统制会”，主任为袁履登；“纱布统制会”，主任为闻兰亭——两个大汉奸倒也不负厚望，兢兢业业地为日本人效命，深得主子的赏识。
接下来就轮到日用品了，而惠梦石身为日化行业当之无愧的“大王”，当属出任主任一职的不二人选。
惠梦石不答应，这就有麻烦了。
段红莲说，救人得赶早，要是真被送进了集中营，那就很难捞出来了。
“是啊，现在应该还在宪兵队手里……”米东杰喃喃地说道，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依然沉浸在段红莲刚才说起的往事之间。
想想自己真是命途多舛，甫一出生便遭磨难，而且是连遭三次遗弃。到如今，年届三十，本以为自己像孙悟空一样无父无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想到竟然半空中掉下一个父亲来，而这位确切无疑的父亲，居然又是自己多年来明争暗斗、差点决一死战的对手……米东杰轻轻抚摸着那只油亮的乌木手镯，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老米，其他事先放一边，还是赶紧想办法吧。”海伦无比怜爱地揉捏着米东杰的肩头说道。
“是啊，晚了就来不及了。”段红莲也劝道。
“只有花钱找人。”米东杰抹抹泪水，脑子清醒了一些。
“找谁呢？”段红莲沉吟道。“难道去求柴田和洪云甫？”
“找他们没用，而且说不定这次仍是他俩使的坏，”米东杰定了定神，又恢复了常态，“依我看，得找地位比他们还高的人。”
“地位比他们还高的人？”段红莲的眼珠骨碌碌乱转。“找陈群有没有用？”
“陈群？”米东杰来了精神。“这么大的汉奸当然管用，可哪有门路啊。”
“我以前听惠先生亲口提起过，跟陈群素有交情，咱们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先试试再说。”段红莲解释道。“我还听说，陈群现在的家当极大，娶有六个老婆，在群贤别墅一口气买下了三十八幢别墅，不过平时却一直住在新亚大酒店里。”
“汉奸都怕被重庆方面的人暗杀，不敢住在家里。此公能置下三十八幢别墅，看来是个贪财之人，这倒好办了。”米东杰放下手镯站起身来。“我先去一趟新亚大酒店，看看他胃口有多大。”
“我陪你一起去吧。”段红莲道。“那儿可是个龙潭虎穴。”
“不用，我先一个人去，可能说话方便些。”米东杰道。
北四川路上的新亚大酒店向来是个不平常的所在，原来被日本军部所占据，现在则成了汉奸的大本营。酒店门口戒备森严，由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负责守卫，要不是米东杰坐着体面的轿车去，可能连大楼都近不了。
米东杰向门房递上名片，说是要见“陈部长”洽谈统制会事宜，门房倒也不疑，又打电话叫来一名秘书模样的年轻男子，一番盘问之后，客客气气地将米东杰带进了电梯。
来到一间宽敞的套间，只见屋内的陈设十分简陋，一看就知道是个临时办公之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年纪五十出头的男子，长相风流倜傥、温文尔雅，正戴着一付白手套在捧阅一本纸色发黄的古书。
秘书凑近男子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大概是在介绍米东杰的身份和来意。
“米先生，欢迎来此作客，我是陈群。”陈群摘下白手套向米东杰伸出手来。“请坐。”
“陈部长，久仰久仰。”米东杰与对方握了一下手，随即觉得用“久仰”二字来敷衍似乎不太合适。
“哈哈，是久仰我陈老八的名声吧。”陈群放声大笑，态度显得十分平易可亲。
陈群在家排行老八，尤善八方敷衍，故素有陈老八的雅号。此君早年曾赴日留学攻读法律、经济，后追随孙中山，但与蒋介石不和，所以仕途不甚得意。不过，此君长相体面，女人缘十分了得，当年被大军阀卢永祥逮捕，卢亲自审讯之后竟要招其为婿，可见何等讨人喜欢。日后，陈老八一口气讨了六位妻妾，被人戏称为“妻妾陈群”，名气就更响了。
“陈部长，我今天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惠梦石。”米东杰无意闲扯，连忙把话引入正题。“陈部长还记得惠梦石吗？”
“惠梦石？”陈群一怔。“当然记得，老朋友啦。”
“我听说，陈部长与其素有交情，不知是否确有其事？”米东杰轻探了一句。
“没错，当年我最不得意的时候，曾在三马路摆过旧书摊，平时寄居在一家名叫米家船的裱画店楼上，最拮据的时候，连房租都付不出来，若无梦石兄接济，恐怕要沦落街头了，”陈群并不避讳那段穷困潦倒的往事，“梦石兄这人吧，其它都好，就是脾气太傲、太倔，我来上海以后找过他多次，可他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连一顿饭都不肯出来吃，实在拿他没办法。唉，人各有志，我也可以理解。”
“是啊……”米东杰含糊其辞地附和道。
“对了，今天是他叫你来的？”陈群问道。
“惠梦石被宪兵队抓了起来，这事陈部长不知道？”米东杰反问道。
“抓起来了？”陈群一楞，看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打个电话问问。”
陈群拿起电话，很快便问清楚了惠梦石的“案由”，放下电话，首先问米东杰一个问题：你为此事奔走，到底是惠梦石的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米东杰答道。
“笑话，惠梦石的底细我还不清楚？想当年，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谈，他身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还有儿子。”陈群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当年，他在苏北响水因为一桩情事曾被人打伤下体，故而终身未娶，这会儿又哪来的儿子？”
这倒是个意外收获，米东杰这才明白，难怪父亲一直独身，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儿女。
“我就来自苏北响水。”米东杰平静地说道。
“你？”陈群马上瞪圆了眼。
米东杰从头说起自己那连遭遗弃的往事，以及段红莲在这件事中所起的作用，听得陈群口瞪目呆却又津津有味，最后长吁短叹，感慨万千，对米东杰顿时刮目相看。
“唉，梦石兄有了儿子，我也为他高兴啊，”陈群点上一支粗大的雪茄，马上话锋一转，“不过这人就是脾气太固执，不知道逢场作戏，凡事不讲通融，这不，吃苦头了吧？”
“所以今天来请陈部长帮忙……”米东杰连忙提出要求。
“这个不大可能，”陈群抢着打断米东杰的话头，“这是日本军部的事务，我这边插不上手，实在爱莫能助。”
“要是需要一定的花费，这个毫无问题……”米东杰赶紧添上筹码。
“不是钱的问题，”陈群断然否定，“你说我会缺钱吗？日本人会缺钱吗？”
米东杰心里一冷，知道自己找错了人，别看陈群人虽平和，但涉及根本的时候绝对不好商量。关键的一点，这家伙不缺钱，就是神仙也难下手。
看来此路不通，还是另想他法吧。
不过，刚想告辞，一眼看到桌子上的那册古书，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猛然想到了万宏银行的宋经理。
宋版书存世极少，可谓稀世珍品，换句话说，你就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一般人哪怕觅得一张散页也奉若至宝，通常会装裱起来用镜框挂上墙。宋经理那么有钱，手上也只藏得一部从哈同花园流出来的《孝经》，平时锁在保险箱里，从不轻易示人。
金钱对陈群没有吸引力，那么千金难求的宋版书呢？
“陈部长手上这本是宋版书吧？”米东杰装作随意的样子问道。
“识货。”陈群稍微有点意外。“呵呵，宋版的《史记》，这可是无价之宝哪。”
“不过，这好像是南宋版吧？”米东杰走近去看了一眼。
“没错，是元代复刻的南宋版，你怎么知道？”陈群惊喜地问道。“看来遇到方家了。”
“哪里，我只是有位好友喜好此道，平时耳闻目染，知道点皮毛而已。”米东杰试着放出一点诱饵。“北宋版的纸色更白，字体粗壮，版口宽阔，鱼尾美观，元代复刻的南宋版与之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没错，没错，”陈群忙不迭地点头，“你那位朋友也在上海吗？能否商量商量，将宝贝借来一顾？或者，我登门求教。”
“不在上海，回苏州老家去了。”米东杰答道。
“能不能联系一下，看看是否愿意出手？”陈群急切地问道。“价格绝对好商量，哪怕一、二十万也在所不惜。”
这帮混蛋，手里握着财权，只把金钱看作印刷过的花纸头——米东杰心里暗骂——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部北宋版的《孝经》，确实也值这个价。
“倒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人在苏州，一时没法找到，”米东杰继续吊胃口，“找得到的话，便是买下来送给陈部长也是应该的，毕竟，陈部长乃家父的故友，按道理来说，晚辈该叫一声世叔才对。”
“就是，就是，”陈群一下子亲热了许多，“世侄，多想想办法，千万帮我搞到手，拜托，拜托。”
“可是……”米东杰继续做出为难的样子。
“令尊的事情，我也多想想办法，”陈群终于说出这句米东杰最想听的话来，“放心，我一定尽力去办。”
“那好，我试试看吧。”米东杰迟疑着答应下来。
这边是答应下来了，可宋经理那边能答应吗？
宋经理爱书如命，手上也不缺钱，听到一个“买”字，当下就跳了起来。
“米老弟，你这哪是要我的书，分明是要我命啊。”宋经理脸都急白了。
“按理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可是，现在是人命关天啊。”米东杰只能耐心说服。
米东杰一五一十细说缘由，听得宋经理大眼瞪小眼，再也没法摇头，但更没法点头。
振兴总公司是万宏银行最大的客户，而且私交也很不错，人家遇到了这么大的难题，怎能坐视不管呢？
“这部《孝经》作价十万如何？”米东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出价来再说。“日后只要有机会，无论多高的价格，我一定再帮你找到一本完整的宋版书。”
“唉，不是钱的问题啊。”宋经理叹了口气。“没有缘分，纵有千金也枉然。”
“还有，我的贷款，日后不管法币和储备券的比率如何波动，我始终按照法币的币值来偿还，决不让万宏银行受到损失。”米东杰又强调了一句。
这句话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刚才的十万元，宋经理不得不认真考虑了。
“好吧，让我再考虑一下。”隔了许久，宋经理总算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