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父与子(1)
米东杰先打了个电话给陈群，声称自己已经找到那位苏州的朋友，对方也同意出让，但二十万元的价格不收储备券，只收相等价值的黄金或美钞，所以还需要一、二天的时间，以便筹集这笔“硬货”。
陈群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他先放人。
大汉奸就是大汉奸，放个把人不算难事。
当天下午，惠梦石被陈群的汽车接到了新亚酒店，换句话说，惠梦石是通过陈群之口，得知米东杰是自己儿子这一惊人消息的。
说如梦初醒也好，说晴天霹雳也好，惠梦石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倔头倔脑的苏北年轻人，那个雄心勃勃一心想与自己争夺日化大王地位的工商界后起之秀，竟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真乃天道不测，造化弄人，简直就是命运的捉弄。
“梦石兄，今晚我设个便宴，见证一下你们父子相认的历史瞬间吧。”陈群笑呵呵地提议道。“我马上打电话把令郎叫来。”
见面的情景有些出人意料。
按陈群的想象，父子相认，骨肉团聚，肯定会出现一幕抱头痛哭的场面，但是，米东杰没有适应儿子这一角色，惠梦石也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乍见之下竟都有些不知所措。
海伦用胳膊肘暗暗捅了米东杰一下。
“父亲。”米东杰的声音低得像哽在嗓子口。
“儿子。”惠梦石走上一步，向米东杰伸出手来。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算怎么回事？算是两位老板见面还是生意对手和解？”陈群笑着嚷嚷道，又朝米东杰一抬下颌，“来，按咱们中国人的规矩，给你父亲磕个头。”
米东杰退后一步，推金山，倒玉柱，果然跪下地去磕了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惠梦石抢上一步双手扶起。
这一跪，令惠梦石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父亲”的概念，心头波涛汹涌，泪水夺眶而出，双手抚摩着儿子的肩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米东杰的心中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全都有——心潮澎湃起伏，一浪高过一浪，感情的闸门被一下子冲开，积攒了三十年的泪水尽情地喷涌而出。
一旁的海伦也被感动得哭泣起来，陈群受到感染，也滴下了不少感动的眼泪。
“好啦，总的来说，这是一件高兴事，还是别太伤心啦。”陈群第一个缓过神来，拉着惠梦石坐到酒桌边。“来，一起喝一杯，庆祝你们父子团聚。”
这顿酒喝得相当尽兴，伤心过后的父子俩，心里充盈的全部都是快乐和喜悦，不知不觉之间，几杯美酒已经下了肚。
“世侄，那部宋版书……”陈群最惦记的还是自己的宝贝。
“放心，明天我就亲自送来。”米东杰马上承诺。
大汉奸可糊弄不得，他能让你出来，当然也能让你再进去。
酒后，米东杰将父亲送还住处，又让李春荣先送海伦回去，自己留下来准备和父亲彻夜长谈。
惠梦石居住在法租界中心地带的一幢花园洋房里，平时由司机兼任保镖，家中只有一名管家和一名厨子、二名女仆。惠梦石将儿子领进书房，一边吩咐女仆赶紧去煮咖啡。
刚才的酒席上，惠梦石已经了解过儿子幼时的成长情况，以及来上海后的创业经历，现在要谈的，主要是日后的规划。
经过这次的被抓，惠梦石已经看清楚上海不是久留之地，别说是做事业，就是过日子也麻烦多多，这次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恢复自由，可下一次呢？人常说，树大招风，现在儿子这棵树也不小，日后的麻烦肯定也少不了。
“儿子，我已经想好了，准备把所有的企业全部都卖掉，”惠梦石对米东杰说道，“我建议你也这么办，把企业卖掉，所有的资财全部换成黄金和美钞，彻底退出工商界。”
“这个想法我也有过。”米东杰点点头。
“其实，开战之初我就应该这么办，只是当初一直放不下辛辛苦苦创下的企业和家当，再加上无儿无女，所有的财产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实在是心有不甘，”惠梦石说到这里又有点伤感，“现在好啦，我就什么都放心了。”
“可是，企业也如儿女，一时也难割舍啊。”米东杰愁眉苦脸地说道。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这种感受，”惠梦石点点头，压低了一些声音，“我的考虑是，将大部分的黄金和美钞隐藏起来，比方说，埋在这幢房子的地底下，然后远走高飞去重庆，以后看情况再去欧美。”
“这个办法好是好，但……”米东杰看上去有点动心。
“下不了狠心？”惠梦石问道。
“不是决心的问题，”米东杰摇摇头，“我的考虑是，战争不可能永久不息，日本人终有落败的一天，只要我们能把企业留在手上，哪怕是暂时关门歇业，那也保存了实力，只要日本人一走，我们马上可以东山再起。”
“唉，想法是很好，”惠梦石一声长叹，“可惜太平洋战争的形势不容乐观啊，谁都无法知道，上海何时才能脱离魔爪。”
“是啊，小日本一路侵占香港、马来西亚、菲律宾、关岛、印尼，确实处于优势，前景很不明朗。”米东杰掰着手指头历数道。
“我现在倒是最担心你。”惠梦石看着米东杰说道。“他们看我不肯就范，说不定接下来就会打你的主意。你想啊，我是德国国籍，他们都那么肆无忌惮。”
这话算是说到了根本上，柴田会善罢甘休？洪云甫会停止兴风作浪？
这一夜的交谈没有结果，最后的共识是：看看再说。
要看的东西很多，国际间的战事、上海滩的风云、柴田和洪云甫的动向等等，都需要密切关注。
储备券在枪杆子的支撑下，终于慢慢地推广开来——前一阵重庆和南京的银行多次火拼，眼看着将同归于尽，吃亏的军统忙请正在香港的杜月笙设法调停，汪伪答应休战，军统上海区也接到戴笠停止行动的命令，一场银行血战暂告终结。
由于原料和煤炭、电力的缺乏，上海的所有工厂已经处于事实上的半停工状态，这一点，连柴田的工厂也不例外。
储备券的币值朝三暮四，物价自然一日三涨。平民百姓拼命地囤积日用品，不要说棉布、奶粉、肥皂、牙膏、火柴、蚊香之类的俏货了，便是糖精这样的东西也被抢购一空，老百姓们日常见面，寒暄的话题往往都是“你最近囤了些啥”。
货币不保值，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件苦事，对有钱人来说则更是一场灾难。日伪当局禁止外币、外股、黄金上市买卖，为求资产保值，久坐冷板凳的华商股票突然受到青睐，大量游资如洪水般猛地涌入。
华商股票兴起初期，上海的交易公司虽已出现，但数量并不多，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仅有十家，而现在中国企业的股票成了抢手的香饽饽，新成立的交易公司一下子猛增到一百余家。
二战爆发后，从各地流入上海租界的游资达到了惊人的五十亿元，其中单单来自香港、新加坡两地的资金便有十五亿元，股市热度持续升温，这部分游资寻到了出路，顿时充斥于投机之途，所以对股票筹码的需求大大增加。老企业的增资股票陆续上市，大批新设立的企业股票不断上市，上市交易的华商股票种类短短数月间便增至近二百种，一举改变了抗战前证券市场基本以政府债券为交易标的物的所谓“财政市场”性质。
在米东杰的印象中，股票市场，永远只是投机的代名词，所以一向不太关注，但现在风云变幻，特别是惠梦石有了新的发现，这就让人无法再保持旁观者的身份了。
“儿子，晚上回家来吃晚饭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惠梦石打电话来通知米东杰。
傍晚时分，米东杰带着海伦来到父亲家中，听到了一个最新的消息。
惠梦石说，据可靠的消息来源，柴田主办、洪云甫挂名的“新华化学工业公司”目前已正式更名为“华商新华企业公司”，冒充华商进入股市兴风作浪。
这是一个信号，说明日本人的目光正在“与时俱进”，从日趋寥落的实业领域转向火热的金融市场。
“难怪洪云甫这小子这阵子消停下来了，原来是柴田改变了方向。”米东杰恍然大悟。
“最近还有一个现象，银元又开始流通，这同样不是一个好的苗头。”惠梦石忧心忡忡地说。
“为什么？”海伦不太明白，插嘴问道。
“上海被日本人占领多年，但法币依然坚挺，币值也比较稳定，那是抗战之初国民政府请英国专家鲁斯爵士制定的方案，将银元全部收归国库，使民间无法流通，法币的地位就无法动摇，这是长期抗战的一大法宝。”惠梦石解释道。“现在法币退场，储备券泛滥，再加上银元回流，情况就极其糟糕了。谁都知道，上海乃全国的金融中心，上海一乱，势必影响全国，长此以往，前景堪忧哪。”
“汉奸新贵们的口袋都快被储备券撑破了，依我看来，最近的股票狂潮，似乎也是日伪当局的黑手在背后推波助澜，”米东杰说出了自己经长期观察得出的结论，“为了避免黄金和美钞越炒越高，他们才故意将泛滥成灾的储备券引导到证券市场上去。道理很简单，日本人的目的就是希望股市畸形发展，以免游资最终冲击市场物资，影响他们的军需收购与存贮，以便持久地支持规模庞大的太平洋战争。柴田支使洪云甫进入股市，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昨天晚上，我整整考虑了一夜，觉得我们也应该及时进入股市。”惠梦石说出了今天把米东杰叫来的目的。
“自打工厂停工以来，我就开始考虑过这一问题，只是门槛太高，只能望股兴叹。”米东杰为父亲的酒杯斟满酒。“按照伪财政部和实业部的规定，如果要在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上市，公司得属于华商性质，实收资本必须达到五百万元以上。”
“是啊，你挂的是法商的招牌，我则是老牌的德商，但是，如果我们将公司合并，重新成立一家大型华商资本企业集团，堂堂正正地使用华商的名号，这五百万元的实收资本就不成为难题了。”
“合并？”海伦十分惊讶。
“呵呵，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本来就有父子传承的习俗，我只不过是早点将家当交到儿子手里而已。”惠梦石笑着向海伦解释道。“再说我也老啦，也该退下来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了，看点书、画点画、打打太极拳，这该多好。”
“父亲，这可是您一辈子的心血，交到我手上您能放心？”米东杰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
“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年仅三十便能在上海滩上跟我较量，完全就能证明你的能力，一定能够驾好这艘大船。”惠梦石目光炯炯地说道。
“可是，一旦失去法商和德商的名义……”海伦仍有担忧。
“这个我也想过，”惠梦石明白海伦害怕什么，“依照局势来分析，法租界肯定无力支撑多久，日军早晚会登堂入室，这些自欺欺人的外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这次被抓，就是最后的例证。至于挂在我名下的段家兄妹的厂子，我会说服他们一同合并进来，以后同进同退、同声同气，”
“可是，对于资本市场，我目前仅有不多的书本知识，恐怕难以胜任啊。”米东杰的信心还不够充分。“而且，还不知道段家兄妹是否愿意合并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