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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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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书籍名:《蜉蝣时代》    作者:一杯三两墨

  阳光明媚,  秋风透明,沿街的草药铺和小酒馆正在营业,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香气和酒糟微酸的味道。
  正午时分,  金色的光鳞再度熏制晒干的花朵和草叶,使香气更加馥郁。
  这里是中心城难得的宁静之地,  人们在花香酒香中忙忙碌碌,脸上的表情放松而餮足。
  t咬着圆珠笔的笔尾思考了片刻,  然后在一叠薄得好像随时能风化的纸页上飞快地书写。
  他的头发睡得凌乱,脑后的短发一根根倔强地翘起,  尖尖的尾稍刺着空气。
  老妇人坐在他身旁,  目光和煦的注视着他的计算,满是皱纹的面上放松愉悦。
  她已经很有些年纪,  却还是如此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这时,老旧的厚木门传来了几声轻捷的叩击声,  老妇人抬起头,对着门外朗声,“进来。”
  来者是上次那个草药铺中的白种女人,这次她穿得是一条黄色碎花的浅绿色布裙,  系着一条洁净的围裙。她手里端着一个木餐盘,上面整齐摆放着一些切片点心。
  “我做了一些桂花糕,”白种女人说着一口标准的本国语,“拿来给您和小孩尝一尝。”
  “谢谢你,  甜心。”
  老妇人把垫着一层餐纸的桂花糕从餐盘中取出,  又从一旁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几块包在玻璃纸里的黑赤色糖块,  放在女人的餐盘上。
  “我就先回去了。”白种女人微笑点头,  捧着餐盘退出了屋内。
  “吃点糕点吧,这是芳子自己做的,  她的手艺很不错。”老妇人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糕。
  t笑着夸赞,“闻着就很香。”
  “这是桂花干用蜂蜜腌渍好,涂在糯米糕上,”老妇人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糯米里还加了柚子醋。”
  t也尝了一块,点点头,“非常好吃,芳子姐姐的手艺真好。”
  老妇人黑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想起了过往的事情,“她以前也特别喜欢吃芳子做得桂花糕,每次都要和我又争又抢…”
  t静静地听着老妇人说,没有打断,也没有询问这个“她”是谁。
  “对了,她是我以前的学生,”老妇人倒是不加避讳,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怅然,“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很想念她。”
  “她肯定是个很优秀的人,所以才让您念念不忘。”t笑道。
  “她是顶天立地的人,不仅仅是优秀,”老妇人又吃了一块桂花糕,细细地咀嚼品尝,“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在你身上会看她的影子……”
  t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腼腆的浅笑,“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我也不想做顶天立地的人,如果可以,我很想苟且偷生一辈子。”
  老妇人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反而更加温柔地说,“我也不希望你成为像她一样的人,死亡是艳丽而绝望的事情……但更多的是绝望。”
  “老师,能告诉我,我哪里像她吗?”t放下笔。
  “我在你身上也看到了光与黑暗的交界。”老妇人没有犹豫迟疑,随意地说出了一句千金难买的“判词”。
  “光与黑暗的交界……没想到…我身上还有光呢。”t喃喃着低声重复了一遍“判词”,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老妇人的眼神温柔明亮,语气中带着几分宽慰,“宝贝,不要害怕未来,我相信你。”
  t摇了摇头,“我不懂这些,我只想活下去。”
  “有的植物喜欢阴暗,而有的植物一生都在拼命汲取阳光,”老妇人说,“它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但不能交换选择,一颗向阳花,它一辈子都必须向阳生长。”
  t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选择,宝贝,正确的选择。”老妇人将桂花糕推向t,示意他再吃一些。
  “好像已经被您看穿了。”t露出一抹苦笑。
  “我是风水师啊,”老妇人笑的时候双眼温柔地眯起,目光反而更加明亮,“我们靠计算个人的命运赚钱。”
  “可我并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我不想认命。”t摇摇头。
  “如果人的命运是粗浅的一条直线,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我们会开心很多。”老妇人将一支干姜花塞进一旁的陶瓷茶壶里,然后将两人的杯子斟满清亮的茶水。
  “能给我讲讲您那个已逝学生的故事吗?”t问道。
  “很抱歉宝贝,现在不行。”老妇人又取了一块桂花糕,糖浆沾在她的手指上,被她随意地舔去。
  这个老风水师性格明朗随性,甚至有些孩子气。
  t忽然露出一个狡狯的笑容,“如果您愿意跟我讲,我就告诉您,是谁将杜鹃交给我。”
  “他既然不愿意见我,那我也不勉强,只要知道他还活着,我就可以放心。”老妇人平静地说。
  “好吧,老师,”t撇撇嘴,“我以为我这么说您会生气呢。”
  “我本来也不相信你会轻易告诉我,你这只小狐狸。”
  “是啊,他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出卖他。”t的语气有些奇怪,与其说是在向他人承诺,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你还是个小孩呢,就有这么多的苦恼。”老妇人轻笑,替t重新斟上热茶。
  “是啊,老师,这么多数学题,我可要苦恼死了。”t又咬起了笔尾。
  “装模作样!”老妇人在t的脑门上轻敲了一下。
  t离开泥土巷子的时候,小背包里装满了老妇人赠送的糕点茶叶,鼓鼓囊囊一大团,在他乘上地铁之后,不少人都对他的小背包虎视眈眈,用目光打劫这个看似瘦弱的男孩。
  然而时下愈发严苛的法律让这些劳苦人只能在想象力中过过干瘾。
  从泥土巷子到“向荣巷”,车程并不远,这些日子酒吧关停,他得到了很多余闲时间,几乎每天都跑到老妇人那里学习,老妇人也很欢迎他来。
  他曾疑惑过老妇人对他的热情是否有所图谋,但是他身无长物,又能图他什么呢?
  他也怀疑过老妇人想对陈老板不利所以接近他,然而这个顾虑也因今天的对话而打消了几分,显然,风水师是在寻找陈老板,但还不准备对他不利。
  t打开家门,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斜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窗户应该是被他打开的,所以房间里异常的冷,不断有风涌进来,吹开两片薄薄的窗帘。
  “你来了?”t已经不觉得惊讶或惊喜,最近梅少爷造访的频率很高。
  庸人的爱情就是这样,一旦太过频繁交流,就会显得有些无趣,只有情圣才能对爱人随时保持热忱,t腹诽心谤。
  “嗯。”梅少爷应了一声,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t将小背包里的点心取出来,嘱咐梅少爷食用,然后跑到厨房,重新刷洗了一遍锅子,往锅里扔了一个净化包,然后烧了满满一锅热水。
  他从老妇人那里得到一些花草茶叶,在这个时代算得上稀罕东西,他想要和梅少爷分享。
  “宝宝,忙什么呢?”
  “煮点茶,你喝甜的?”t回头问梅少爷。
  梅少爷难得在这种事情上思索,片刻之后笑着点了点头,“甜的。”
  “你好像瘦了很多……”t皱眉,他把香槟糖碾碎了扔进煮开点锅里,很快锅中的花草香中便多了几缕清甜。
  梅少爷的声音中一些抱怨的语气,“家里很多事情,你也知道,我家人很多,一个人一张嘴,又能吃又能说。”
  “他们不一直这样。”t找出了一只大薄铝杯,将手把用棉布垫好,把甜花茶从锅中倒出来,熏然的甜香让人不禁有些咽口水。
  “是啊,他们一直都这样,”梅少爷优雅地端起大杯子,浅啜了一口,“很好喝,宝宝,这是什么花草?”
  “姜花、橙花、蜂蜜、肉桂,”t扳着手指头,“还有月桂叶。”
  梅少爷揉了揉他的脑袋,宠溺地笑道,“我看你不是去学风水,是去学怎么煮下午茶的吧。”
  “这不正好,酒吧也歇业了,我转战养生局,以后开茶楼养你。”t随口开玩笑。
  梅少爷却轻微皱了皱眉,“酒吧歇业了?”
  t点了点头,“老板好像生病了,要关停一段时间,我想再找一份工作…”
  “你和你们老板不是关系蛮好,怎么不见你关心关心他。”梅少爷笑道。
  “嘿,我也就是个员工,哪管得着人家老板的事呢,而且我们老板应该有人管了。”
  t把糕点拿过来给梅少爷吃,梅少爷吃了一点,也连连点头称赞。
  “对了,那位教你风水的老婆婆,叫什么名字?”
  t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从没告诉过我。”
  “真人不露相,这也正常,风水师是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不得不说,他们活得很好……”梅少爷有些慨叹,“如果一个人没有家庭,会不会少很多烦恼?”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过得不够好,我的少爷,但是真的改变之后,可能又是另一番噩梦。”
  “你越来越像个风水师了。”梅少爷将t的手握在手心里,一根一根摸过他有些细弱的手指。
  t也回握他,手指慢慢地交缠在一起。
  “如果我能学得会,那我肯定不会算你……”t的手指绕着梅少爷修长骨感的手指,逡巡打转,浅浅的指纹彼此嵌合。
  “宝宝,你可真懂我。”
  “你的苦恼有多少能告诉我?”
  “一半,另一半是我的罪孽,为了我高大的形象,我不能告诉你。”梅少爷浅笑。
  t将脸颊贴在梅少爷的肩窝上,梅少爷的皮肤灼热,心跳得也有些快,t伸手摸了摸梅少爷的额头,却是一片冰凉,不由得有些担忧地问,“你是不舒服吗?”
  “有点累,我最近睡不着,只有来你这里才能睡着,”梅少爷用脸颊蹭着t毛茸茸的乱发,声音如同梦呓般模糊,“他们逼得我好紧,每个人,都不肯放过我……”
  “家里吗?”
  “嗯,还有其他人,他们是道貌岸然的畜生,坏到骨髓里,但为什么他们非要在我眼前露出面目可憎的本性,我他妈不想看,我宁愿相信他们一个个都是君子,都是好人……”梅少爷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他的手移到唇边,又用力地抹了一把下巴,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叹息。
  听着梅少爷谵言般颠三倒四的话,t感觉自己内心深处也在被狠狠地拉扯磨拽。
  他以为是原始依赖症在作祟,他依偎在梅少爷灼热的怀中,却觉得身体渐渐发冷,闭上眼睛,身体似乎回到那一天,回到那个冷风如刀的冬日。
  “是啊,为什么要在我面前露出面目可憎的本性。”
  中心城的冬天好像小众金属乐,尖锐、任性、呛口,不屈从于群众的喜好。
  寒风在建筑群间的狭窄罅隙中经历无数次被挤压,变成了冷兵器。如果你还穿着一条单薄的长外套,努力把自己上下裹成一只畏缩的茧,会更觉得冷。
  那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看起来穿得很暖和,即使是这样的天气,女人依旧戴了成套的珠宝,耳畔、颈边、脖子上,红得滴血的玛瑙错金银,末流的品味没有为她的美色增加半分,反而显得俗不可耐。
  t还记得他们的眼神,那种仓皇失措就像是深藏穴处的啮齿类小动物,陡然遇到了光照。
  灼热和明亮让它们无处遁形,只能惊恐地睁大有黑无白的鼠目。
  t曾无数次设想过久别重逢时的情景,想象他们的脸上应该浮现出怎样的神色……最坏的设想也不过如此。
  他们因为这个突然出现在街头的孩子而惊慌恐惧,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怪物,脸色骤然苍白,两人相互紧攥着对方的手,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彼此能依靠。
  多么可恶的成年人。
  t低下头将自己的面孔埋入衣领中,他的所以情绪化成灰烬,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变为麻木。
  他想如果他们曾给过他悲惨命运一个怜悯的眼神,他都会放弃那条复仇的荆棘血路。
  他第一次认识到,亲缘也不过是虚伪的东西,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母子连心。
  自私自利的人永远在第一时间担心自己,甚至不觉得这也是一种罪恶。
  既然这样,那就用死亡来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