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酒吧街的热闹已经落幕, 灯火零落,又是满地的垃圾,到处淌着半固体的污泥。
陈栎走到店外, 他在那里站定,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风吹起他的黑发,他轻微地眯起眼睛, 似乎在躲避风甩过的尾稍。
他此刻很平静,因为除了平静之外, 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毫无裨益。他们不找梅少爷, 梅少爷却自己找上门来,这也不算完全的意外。
梅少爷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在十分钟后, 他看上去是只身而来,穿着一件很厚的长外套, 双手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他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扎实地踏在地上,鞋跟处的金属片把地上的垃圾踩得嘎吱作响。
两人的目光交汇, 梅少爷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
他一直走到了酒吧门口,才停下脚步,看他的架势,如果不是陈栎正正好好挡在门前, 只怕他已经登堂入室。
“陈老板, 还没有打烊吗?”梅少爷先开口, 语气和上一次没有任何区别, 还是那样温和礼貌。
“t今天不上班。”陈栎冷冷地说。
“这样啊,那我想喝杯酒, 陈老板愿意招待吗?”
“已经打烊了,梅少爷去别处讨酒喝吧。”
梅少爷的表情没有因为陈栎的敌意产生丝毫变化,仍是一派绅士风度,“陈老板这些年对我家那位多有照顾,我该请你喝一杯的。”
“只怕你没少请我‘喝一壶’。”
“原来陈老板更喜欢喝茶呀。”梅少爷故作不懂。
“梅少爷,你这样的人不必客气,不如直说。”
梅少爷勾起嘴角,他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会浮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如果不是陈栎对他诡谲残忍的所作所为已有认知,大概也会以为这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绅士。
“陈老板,你让我吃下了一颗毒果,但我要感谢你,因为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甜美的东西。”
“你自己乱吃东西不要怪别人。”
“我是在感谢你呀,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愿意帮你保守一个秘密,关于你的……生母。”
梅少爷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把结出冰凌的剑扎进了陈栎的胸膛。
他感觉全身骤冷,金属和霜花如同病毒,瞬间蔓延全身。
陈栎听到耳边霎时间又响起诡异的诵唱,这次没有内容,亦或者是这种他从未听过的发音,也是一种语言。他用力地吞咽下一切上涌的情绪,镇定而强硬地逼视着梅少爷的眼睛。
“我不需要。”他从牙齿间咬出了这四个字。
“你怎么会不需要呢。”梅少爷的尾音咬得悠扬流淌,仿佛能蛊惑众生。
“梅少爷,小人才喜欢故弄玄虚。”
“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梅少爷将双手合拢在一起,目光望向遥远的地方,竟有几分虔诚,“我是一个殉道者。”
漫天漫地诵唱的幻音撕扯着陈栎的脑髓,然而随着“殉道者”三个字落地,突然一切声响归于静止。
但在下一刻,他又听到了怪异的音调,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叫辰明,光明的明”。
“我叫辰明,光明的明。”
谁是辰明?他在大脑里竭力嘶吼着反问。
同时,他的手在口袋里攥住了那片铁刃,白刃入肉,脱离时带出血,瞬间浸湿了衣兜的衬子。诘问和痛觉让他从种种幻听中短暂地解脱出来。
他抓住机会拼命喘气,空吞下气流,又用力地吐出来,气管胀裂到剧痛。
终于在疼痛和深呼吸的帮助下,他强行把自己扯出了逼仄的幻境。
可是谁是辰明?
一字之差,光明的明,她的名字并不是这个字。
这个世界满是谜题,像是一个个有生的灵体在纠缠着他不放……但他知道自己终将将它们一个一个地砸碎,砸得粉碎。
“陈老板,你是不太舒服吗?”梅少爷关切的语气飘进他耳朵里。
陈栎脸色发白,却忽然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睛盯着梅少爷,他的眼神像盯上猎物的野兽,“其实你还是个人,对吗?”
梅少爷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的眼中出现几分落寞,他抬手抚摸着自己消瘦的面皮,声音低沉,“做人,又有什么意义。”
“做人,你就还是梅篆。”陈栎淡淡地说。
“这不是什么…不能舍弃的身份。”梅少爷苦笑,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位作家就在里面,但我不会放你进去,不信,你可以问问我手里的刀。”
陈栎将自己的左手从口袋里抽出,他的手已经淌满鲜血,但却能将刀握得更紧,声音也更加冷静。
“他是我的老朋友,帮了我很多,我暂时还不想取走他的生命,”梅少爷说,“他还要出席我举办的……那场盛大的晚宴。”
“那你会请我去吗?”
“当然,整个中心城,都会受邀出席我的盛宴,在团圆节的那一天。”梅少爷颔首,他的外貌风神俊朗,眼角眉梢都带着柔情。
“又是一出忉利天的大火,对吗?”
梅少爷摇了摇头,“那太粗暴了,毫无艺术性。”
陈栎的目光冷而静,“你没资格审判他人,梅少爷。”
“谁都没资格。”
“你格外没资格。”陈栎冷笑。
“抱歉陈老板,我不能再陪你聊下去了,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还是想和你喝一杯,”说到这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邪佞,压低声音,“聊聊那些你不敢告人的事情。”
“梅少爷,我和你不一样,我一向问心无愧。”
“或许吧。”梅少爷摆了摆戴着黑手套的手,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不等陈栎回应,便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向着酒吧街外走去。
厚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竟在左右地晃荡着,他得瘦成什么鬼样子。
陈栎目送梅少爷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推门走回了酒吧,烟枪坐在门口的位置上,作家可能是吐累了,躺在深处的卡座里昏昏沉沉。
烟枪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都听到了。”
“团圆节,还有十五天,有些人喜欢提前预告自己的罪行,这样得逞时会更有快感。”陈栎把手里的刀扔在一旁的矮桌上,发出“锵”的一声。
烟枪没有接茬,抬了抬下巴,“手。”
陈栎沉默了片刻,还是把左手递了过去。
“怎么了?”烟枪一边帮他包扎一边问。
“我觉得是他身上应该有什么东西,会刺激我的大脑,让我产生幻听,”陈栎轻描淡写地说着,瞥了一眼在一旁看上去已经睡着的作家,“他说的那天,原来梅少爷也在场,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什么那天我突然头疼……不是小打小闹那种。”
烟枪皱眉,“妈的,早知道不让你去了。”
“我觉得受到刺激的不止我,”陈栎直了直背,“或许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反制。”
陈栎冷静的表情、铁打般直硬的脊背,他站在那里,即使是死神也不能让他弯腰。
陈栎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格,这近八年里曾无数次领教,烟枪不由得叹了口气,握着陈栎刚刚包扎好的手,贴在了脸边蹭了蹭,喃喃自语,“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别担心,不乱来。”陈栎用另一只手顺了顺烟枪的头发,这已经是他能做出来的,最温柔的行为。
“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烟枪轻声说。
陈栎也感到有些疲惫,慢慢抽回手,在烟枪身边坐了下来。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杯盘狼藉的酒吧里,满是烟酒辛呛的味道。
伤寒的声音突然在耳道里响起,“有人接走了梅少爷,车是一级级别。”
一级级别指的是第一局到第五局再加上军政部,几乎掌握了整个国家的权力。
其中二、三、四、五司局具有固有属性,分别统治着这个国家的法律、经济、安全和军备,而第一局则无比神秘,功能和成员从未在任何渠道公开。
梅少爷是受到了一级级别的庇护,还是被带走羁押,他们暂时不得而知。
“我们一会儿回去。”陈栎说。
“自便,老大让我下班了。”伤寒飞快地切断了通讯。
陈栎将耳机从耳道里取出来,扔进放装备的小匣子里,“说回之前的事情,我觉得林教授隐瞒的不止是梅少爷和他相见的频率,这次照面,我觉得梅少爷的言行举止和他很像,我怀疑实际上是林教授把他抚养大的。”
“他怎么办?”烟枪指了指躺在一旁的作家。
“梅少爷嘴上说不害他,我不信,这两天不能让他离开咱们的视线,直到他入职军政部。”
“怎么操作?”
“让他自己投简历。”
辰月初的动作很快,收到简历后便派人接走了作家,帮他入职军政部,成为宣传部的一名文员。
陈栎和烟枪回到基地,最近他们开会的地点莫名变成了食堂。
在和反革交接过整件事的过程中,反革始终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直到陈栎提起林教授和梅少爷之间的猜想关系,反革才开口。
“楼下有间资料室,你们可以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