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丝丝冰凉落在脸上, 反革睁开眼睛,有水珠滴进他的嘴里,又酸又苦, 带着淡淡的化学工业的味道,但是净化之后也就能作为水资源售卖。
反革慢慢地坐起身, 特效药生效了,他的力气恢复了一些。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 盖在梅少爷的尸身上。
反革盘膝而坐,双手合十, 用极为简短的慈悲咒为梅少爷超度往生。
他思索了很久为什么梅少爷要帮助缺荷, 后来他明白过来,梅少爷要的不仅仅是当众火烧忉利天的机会, 他还想将反革钓上钩,成为自己的刀。
而一旦反革将矛头对准商家这样的上流大家族, 那就再也回不了头,是注定的一条死亡血路。
这样一来,梅少爷就可以坐收渔利。
但反革不是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即便他无比痛恨这个旧时代, 他也深知这是一个已经成型了几百年的社会,无论从哪一根房梁下手,结局都是一样的——这座房子会坍塌,瓦砾将砸死下方无数无辜的人。
梅少爷的一生大概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人, 所以他痛恨的不仅是那些高高在上却极尽龌龊之能事的上层猪狗, 也痛恨被这个时代驯化成欲望机器索取无度的下层蝼蚁。
他从未站在哪一方, 他要的是让一切陷入混乱, 让所有人都痛苦不堪。
帽檐不断往下滴着雨水,这场雨竟然悄无声息得变大了。反革叹了一口气, 他把手放在膝头,轻轻地敲打着。
他的声音被雨声反复吞吃着,变得模糊。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被动选择来到这里的。”
“没有人生来有罪,但要给一个群体定罪,就必然要将他们定义为生而有罪。”
“我只知道战争是有罪的。”
“不断发动战争获利的人也是有罪的。”
“所以我回来了,一切都在我的射程范围内。”
他像是在和梅少爷的尸体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远处亮起了低矮的灯光,他眯起双眼猜测,那是元帅的人还是rc的人?但无论是哪一方,他都不担心,他已经把结局写好,即使是元帅也无法苛责他。但如果是rc的人,那会少些苦吃。
“老大!”是大雪沙哑的大嗓门。
反革笑了起来,他扬了扬手,又用力地拍了拍身旁的地面。
清幽小院琉璃光,难得热闹。
“合着你支开我们,就是为了一个人跑去执行任务?”烟枪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治疗床上的反革。
“多看点书有什么不好,你个文盲。”
“我文盲也是你教出来的,你不得先反省反省自己?”
“……”
正在反革努力思考如何反击的时候,祝清愿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没有穿医师的白衣,而是穿了一件青色的麻布衫子,更显得气质更加清冷孤高,拒人千里之外般。
“你出去吧。”反革对烟枪说。
“哎哟…”烟枪这一嗓子阴阳怪气,两个字转了三个弯。
“滚,快滚。”
“得,我哪敢打扰你…”
“别逼我起来揍你。”反革把手骨捏得铮然作响,仿佛那是十根钢筋。
烟枪赶紧脚底抹油溜了,借他九条命他也不敢打扰他们老大“春宵一刻”。
祝清愿看了一遍仪器上的数字,智能运算和他的行医经验都确定反革的伤势不会有大碍,他把一旁的半透明挡风移了过来。
“你很适合穿青色。”反革夸赞道。
“你也很适合在床上躺着,消停。”祝清愿没好气地说。
他仅有的两套白衣都被反革溅了一身血,刚刚清洗完,正在烘干,所以他只能穿便装。
“你不趁机收集些我的血液样本,研究研究?”反革笑着说。
“我知道你是稀有血,不要再强调了,我已经准备好偷你的血去卖钱,你小心点儿,晚上可别合眼。”祝清愿站在反革床边,表情似笑非笑。
“随便,都给你。”反革随意地笑了笑,失血过多和腹部的大洞让他脸色苍白,有些年纪的男人脸色一旦不好,英俊也会打折扣。
“不上止疼,能睡得着觉?”祝清愿虽然语气不佳,但听得出他话里的担忧。
“麻痹的药多少都伤害脑子。”反革淡淡地说。
“剧烈的疼痛一样伤害神经。”祝清愿冷笑。
“我能忍,这种程度。”
“随便你,可别半夜来求我给你打。”祝清愿转身要走。
反革笑了一声,轻快地说,“我半夜还等着你来偷血呢。”
祝清愿走到门口,迎头撞上了一个高塔一样的男人,祝清愿并不矮小,但这个男人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
虽然琉璃光平日里只是掩门,曾被无数香客误入,但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还是头一位。
“这位先生,拜药王在大殿,不收香火钱,我现在可以带你去。”面对如此巨人,祝清愿依旧气定神闲。
“我来见我的老朋友。”男人不仅极为高大,嗓门也格外低沉,如同隆隆雷声。
祝清愿回头看了一眼掩在挡风后面的反革,“你是谁?”
“我是他的老朋友。”男人却不报家门。
“你是谁的老朋友?”祝清愿语气不善。
“里头躺着的那个人。”男人声如滚雷,震得祝清愿耳膜发麻。
“清愿,让他进来。”反革的声音从室内响起,听起来好像比刚刚又虚弱了几分。
祝清愿心想这位爷又在唱哪出阴阳戏,但还是侧身让男人进了屋,他在门口等了片刻,反革没有任何指示,他便踏出门槛,又顺手带上门。
——没什么可担心的,反正反革又不会蠢到引狼入室。
男人长得过于高大,动作就没那么灵巧敏捷,毗沙门也是如此,但不妨碍他们的力量仍然让人恐惧。
毗沙门浑身的肌肉都像是铁砣一样,肌肉太过发达已经没有了清晰的肌肉分割线,尤其是腹部,非常坚硬,和几乎防弹板没有区别。
男人的步频不高,但步幅极大,三四步就已经站在了反革的床前。
他高如炮塔,宽似防御坝,站在床边,一大片黑影罩在了反革身上。
反革抬了抬手,指着一旁转椅,“你自己搬过来坐吧。”
男人转头看了一眼转椅,摇了摇头,“它会被我坐塌。”
“你怎么不担心把我的地也踩塌?”
男人没有说话,他那颗远大于常人的脑袋顶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头发,现在很少有人会剃成这样的青皮,除非是新兵或新囚。
他不说话,反革自然也不会主动攀谈,两人一站一卧,同时沉默着。即便并未剑拔弩张,但各自那骇人的威慑力,让室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最终还是不请自来的男人先开口打破僵持,“你是我哥的同僚,也就是我的长辈,我应该站着。”
“你还有脸提你哥。”反革冷冷地说。
“我是一个出身贫民窟的人,想要晋升,必须没有污点。”
“为了晋升,就可以让他无名无姓,客死异乡?”
“是他先抛弃了我。”
“他活着的时候每年都给你汇款,境外账户,这在你们的系统里不属于污点吗?还是,你就是靠这笔钱买来了渠道。”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我确实对不起他,但是我想他不会在乎那一页墓碑,而我需要晋升。”
“他当然不在乎,但你是个混蛋。”
男人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对,我是混蛋,我对不起他。”
反革不想继续和这个男人扯皮,他看到这张脸就一肚子气,上次大会遇到的时候,他就有上去削人的冲动,今天男人的说法气得他肚子更疼了。
“说吧,丛元帅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元帅说为了庆祝任务的成功,想在团圆节那天请你喝一杯。”
“我为什么要和他团圆?”反革皱眉,变态老头有大把家眷不团圆,为什么偏偏选这一天。
“元帅这么说,我就这么传达。”
反革冷笑一声,“呵,这就是你六亲不认换来的晋升,给人当狗。”
“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能做元帅的狗,已经人人羡慕。”男人始终没有被反革尖锐的说辞激怒。
他的长相明明与“战神奥丁”相差无几,却像是一块木头似的,僵硬到芯子里。
没有那份张扬爽快,即便是极为相似的面孔,也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反革感到愤怒,他为“战神奥丁”的牺牲感到不值。那个豪爽的男人是反革“招安计划”最强力的拥护者,甚至不惜屈尊入伙,只因为他想回家,回中心城。
他说自己还有个弟弟,在等他回家,他弟弟已经失去了母亲,是孤身一人,他放心不下。
但他的弟弟却这样看待他全部的生命,他的抗争,他的血,他的死亡。以成为上流社会的走狗而欣然自喜。
反革觉得心寒,却又无奈。
“你走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团圆节,我在雪棕榈请他喝茶。”反革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嫌恶地闭上了眼睛。
男人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开,他垂下头,只留青皮的头皮上有很多浅淡的疤痕,仔细看,他的脸上也有,肉色的细棱子一条一条,像是鞭子留下的痕迹。
“走吧,孩子。”反革叹了口气,扬了扬手。
追究一个可恨的可怜人,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想他,可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男人的声音如同闷雷,似乎下一秒就要下雨,倾盆大雨。
“你长得和他很像,但他比你帅得多。”
男人竟露出一个非常腼腆的微笑,“我妈妈也这么说。”
“走吧。”反革抬了抬下巴。
“请您多保重。”男人微微躬身,随后转身离开。
男人走后,反革按了按额角,那里隐痛不止,像是昆虫停在那里不断拍打翅膀。
他知道自己一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梅少爷的死亡、仍然未知的力量,无疑会滋生出大量的变故,一切流变不居,再强大的大脑都无法精准地计算出来。
但他必须清醒,必须周密,他不能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