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宋赞说完横了陈栎一眼, 几乎把心里的潜台词都写在了脸上,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自报过家门,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应聘者。
她的话让陈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第三局局长这个头衔在这个国家无疑被视为“天人”——忉利天便是借此出名, 尽管那只是个妓院,但满足了很多中上层人士想要成为“天人”的心理。
有这样超然地位的人竟然独自、不设防备地在茶楼里喝茶。而几个月前, 她还仅仅是能源公司一区产品开发部的经理。
宋赞磕了磕烟蒂,“别一脸看怪物的表情看我, 我本来就是第三局局长,反正也就是个按章子发钱的工作,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您本来就是三局局长?”陈栎更惊讶。
“嗯, ”宋赞又点了新的雪茄,抽了一口才说, “他们太烦人,总为了一点小事打得不可开交, 眼不见心不烦,我就自我停职反省了三年。”
“那这三年…您在做什么?”
“当当宋氏的经理,抽抽烟,泡泡美人, 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哦,我还盖了一座小镇,在雨林区, ”宋赞吐了一口烟气, “要不是反革, 老娘现在还在逍遥呢。”
陈栎把所有茶点的酥皮都剥了下来, 把酥皮那碟推给宋赞,指了指另一碟子内馅, “您喜欢这么分开吃?”
“不,我不吃馅。”宋赞说。
陈栎便取了一只小勺子,一勺一勺把茶碟里的酥油甜馅吃干净,宋赞一脸扭曲地看着他,仿佛陈栎吃的是老巫婆炼制出来的毒粉。
吃完,陈栎皱着眉头呷了一口茶水,显然是被齁到了。
“看起来你也不喜欢吃馅子,那你干嘛把它都吃了?”宋赞好奇地问。
“难道要扔了吗?”陈栎反问。
“反革没给你们吃饱饭?”
“习惯,以前吃不饱的时候多。”陈栎说。
宋赞又用力嘬了一口烟,慢慢吹出来,她的眼睛被烟雾裹得有些恍惚。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说,“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或许他真的能帮我实现我的理想。”
“人在山头必然看不清山脚,吃得饱的人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感觉,有个文词儿是什么来着…‘阶级壁垒隔离’对吧,”宋赞轻笑了一声,“他们说这玩意比生物隔离还难以打破。”
“但是不打破会怎样,就像隆冬的冰墙迟早会吸干一切水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谁都逃不过。”
陈栎安静地听着,宋赞既然是反革愿意结交的人,必然不是个仅仅靠出身显贵而飞扬跋扈的上层女人。
从她的言谈中能听得出来,她有智慧、有理想、有远见,这样的人相当于千军万马。
宋赞“啪”的一声合上了烟盒,把抽干净的雪茄蒂扔进自己的烟罐里,“不抽了,嘴苦。”
陈栎给宋赞添了一杯新茶。
“小孩,手不行了赶紧治,你们老大正是缺人的时候,现在不是悠闲的时候,他不爱说罢了。”宋赞说。
陈栎点点头,“在想办法。”
宋赞托着下巴,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栎,笑了笑,“你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那可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陈栎面不改色,“可惜我没这个运气。”
“我这人本来不喜欢参合复杂的事情,还随时有性命之忧,但是就这么享受着别人的血泪活一辈子,我良心不安,”宋赞说,“本来今天是想和反革聊聊,还没知会他,就看到你了,正好,年轻的更赏心悦目。”
“良心,很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陈栎说。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当然没人天天挂在嘴边。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只要你有钱,整个国家都为你服务,物质满足的水平空前绝后,你可以轻易把脚踩在别人的头顶上,那人不敢怒也不敢言……多么痛快的事,谁还记得做人要有良心呢?”
陈栎点点头。
宋赞的性格直爽,每一句话都无比直接,只有在一开始八卦的时候绕了个小弯。陈栎突然想起自己和烟枪给宋赞送东西的时候留了一份复印件在自己的车里。
后来他看过一眼,是个百合花形状的杯子,不知反革送这个东西是何用意。
“我在能源公司工作的这三年,我才知道整个劳动系统是那么不健康,到处都是害虫啃咬出来的洞,吃人不吐骨头的洞,”宋赞咬牙,方脸更显得狠戾,“居然由上自下都默许这样的洞存在,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那您做了什么?”陈栎直言。
宋赞冷笑一声,“我组织了工人有薪罢工。”
陈栎愣了一下,他想起第三区那一段电磁路面断裂没有人整修,正是因为罢工,“之后呢?”
“然后,有个畜生背着我把这些人都开除了。”宋赞咬牙切齿地说。
“您是第三局局长,谁敢这么做?”
“那时我不是第三局局长,并且他这么做完全合法,当我想把这些人再雇佣回来时,他们已经无法通过当时的聘用考核,只能另寻出路,”宋赞叹了口气,“他们倒是挺恨我的,觉得我害他们丢了工作,也确实如此,所以有时候我自己也想,是不是当时真的做错了。”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宋赞冷哼了一声,她掐着嗓子模仿起来,“‘你在和宋赞作对’,‘怕什么?宋赞在和整个世界作对!’”
接着宋赞狠狠地“呸”了一声,一仰头把杯中的茶水喝干净。
陈栎平静地欣赏着这个中年女人的愤怒。
第三局局长,只要她愿意,整个国家的经济由她捭阖,她却还这样苦恼。
陈栎突然想起经常听但的一句话,“这个时代,做好人比做坏人难得多”。
污浊的洪流最擅长裹挟,独善其身已经极难,又有多少人敢去净化污废的急流。
“小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吗?”宋赞打断了他的神驰。
“战争。”
宋赞愣了一下,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过了几分钟,她才开口说,“你说的没错,我没有亲历过战争,甚至没有受过伤,所以我不知道战争的可怕,哪怕发挥全部想象力都不能感同身受。”
陈栎点点头,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宋赞的语速很快,话也很多,可能是平日里她没有多少吐露心声的机会。
“我觉得最可怕的东西是钱,每天有巨额的钱款从我手里流出去,又流进来……我有时候看它们,就像怪物一样,金光闪闪,又充满邪恶。”宋赞叹了口气。
“没有人不喜欢钱,这个世界,钱能支配一切。”陈栎说。
“谁说不是呢。”宋赞又取出一根细雪茄,含在嘴里。
“您是不是太过警惕钱的力量,”陈栎说,“也许不全是邪恶,力量的善恶在于使用者的善恶。”
宋赞摇了摇头,“如果能从你这里剥下一块肉,就想剥两块,三块……无数块。如果一块也剥不到,他们会盯着你,盯到你饿死为止。”
“我喜欢冒险,越危险的地方,我越觉得开心,因为得到的机会总比永远坐在原地多。”陈栎语气平淡地说。
宋赞又沉思了一会儿,她点点头,“你说的也没错,我以为你只是个精于战斗的小孩,没想到你脑子也挺好使。”
陈栎摇了摇头,“不好使,老大总说我热血上头。”
“看着不像,”宋赞笑起来,凌厉的方脸上流露出些许格格不入的亲切,“你的脸上明明写着‘我很冷静’这几个字。”
“嗯,是我自己写上去的,为了迷惑敌人。”陈栎也笑了笑。
“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宋赞站起来,“小孩,看得出你很厉害,多帮你们老大分担些,自己也多小心。”
陈栎点点头。
陈栎一路把宋赞送下楼,“宋局长,您这样袒护我们,会有危险。”
宋赞哼笑了一声,“我是宋家的大家长,杀了我倒没什么,但谁能承担得起之后的连锁反应,我倒是想看看。”
陈栎点点头,他一直把宋赞送到车内,目送这辆低调的黑车飞驰而去。
宋赞把她和反革的关系摆在明面上,这对于两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宋赞身居高位,但不愿意与大势力同流合污,那停职的三年想必也不是想她自己说的“自我停职反省”那么轻松。
她做了什么事,让她被赶下第三局局长的位置?
而反革……他们名义上服务于G,但出身决定了G绝不会真正信任他们,而更多的是对于能力的垂涎和利用。
所以表面上反革急于寻找保护伞——宋赞虽然是第三局局长,但势力根基不稳,并不算合格的保护伞,所以她孤身来到雪棕榈,反革却没有见她。
雪棕榈的外部布满各种大人物和组织的监控眼线,尤其是宋赞这样人过来,必定会吸引全部的目光。
陈栎大概猜到了反革的意图,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注定是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