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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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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毒发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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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半月,袁牧城前后在都督府和刑部中来回跑了好几趟,总算是把刺杀案翻了篇。阇城内的沙蛇暂时没了动静,陆天睿也派了人时时细跟着。
  阇城落了雨,便三天两头都见不着晴。才见一点日头,市集便又铺开了红纸,罗绮眩目,珍味飘香,一派热闹景象。
  江时卿领着絮果和季冬上街置办年货,顾南行则被钟鼎山催着跟出门,一路走在后头。
  絮果和季冬是第一回  跟着到了城里过年,瞧见什么都新奇得很。江时卿也是宠着人,二人只要一说喜欢,也不管便宜还是贵,他便递上钱都买了。结果半个市集还没逛完,顾南行两手就提了个满。
  “你们别光顾着买啊,瞧瞧我还有手拿吗?”顾南行冲着前头走着的三人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季冬回头看了,笑道:“区区几个物件,主子不会拿不下的。”
  顾南行朝她伸直了手,道:“我叫你主子,你来拿成吧。”
  “不成,”季冬说着便又被路旁的糖人引去了注意力,“絮果你看这个糖人是不是长得很像林梦先生啊,吹胡子瞪眼的……”
  见状,顾南行无奈地耷下双手,朝不远处的江时卿喊着:“淮川,江淮川!”
  闻声,江时卿回首瞧着他。
  顾南行又举起两只手,把东西都晃出个声响后,不满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要不我来付钱你拿东西,成不成?”
  江时卿不应他,只浅浅笑着,没过一会儿便又转头走了。可他也才行了一步,就被眼前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江兄,巧啊。”袁牧城笑道。
  江时卿停步看着人,说:“将军今日怎么得了空?”
  袁牧城叹了口气,道:“也就今日才得了空,结果被人扯着到了街上,不然是该找江兄小酌一杯了。”
  江时卿笑言:“酒早晚都要喝,也不缺这一日两日。”
  袁牧城倒是第一次在冬日底下这么看着江时卿,竟觉得面前那人瞧着柔和,裹了绒的大氅围在肩上,还真像窝着脸钻入绒毛中取暖的小兽,连咬人都是在邀宠。
  真让人怜得要命。
  袁牧城真是这么想的。
  他此时看着江时卿,就同少年时初见袁皓勋从府外带回的那只狗崽一般,心中腾起一阵怜爱。更重要的是,那时袁牧捷还是能披甲奔赴战场的英勇儿郎,而他在大哥大姐的庇护下,便能不顾家事国事,只一心做那个潇洒自在的袁牧城。
  可再一醒神,他紧了紧五指,终是摒了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位是翾飞将军吧。”正在他晃神时,顾南行已经自后头走到江时卿身边,站定了。
  这人身量比江时卿高,却还是不及袁牧城,笑似清风朗月,又豪放不羁,一身意气更像是方从春天走来,本该迎着灿阳走进暖夏,却误闯了肃冬。
  袁牧城盯着这人看了看后,又挪回了眼,道:“淮川,这位瞧着面生,但好似见过一眼,不介绍介绍?”
  不待江时卿搭话,顾南行便自陈道:“在下顾南行。”
  袁牧城冲人抛了个笑脸,道:“原来是顾兄,前次离得匆忙,没能打个照面,可惜了。”
  顾南行更是与人熟得快:“哪儿的话,现在见也不迟。”
  瞥见那人满手的东西,袁牧城调笑道:“淮川,你怎么让顾兄提这么多东西呢。”
  说着,袁牧城伸手作势要帮,顾南行往后撤了撤手,轻松道:“将军客气了,我这寄人篱下的,只能干干体力活。”
  袁牧城的眉头轻微跳动,他收手背在身后,问:“顾兄与淮川是表亲?”
  “那没有,只不过我蹭淮川的宅子住住罢了。”顾南行说。
  闻言,袁牧城的目光落在面前沉默着的江时卿身上,那张清隽的面目好似会烫人,可他偏偏越看越是不忿,心中一阵焦躁油然而起。
  “哦,淮川的宅子是挺大的。”
  顾南行微愣,看了一眼江时卿,才问:“将军去过?我怎么不曾见过。”
  袁牧城想也不想,便回道:“去过,说来也巧,我也不曾在江宅里见过顾兄。”
  三人立在街道旁,本该喜庆的氛围触到三人后却莫名地变了味。
  “骁安表哥,我说你去哪儿了,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温开森挤着人群走到袁牧城身侧,却见到了另外两人。
  江时卿他见过,但他不曾听袁牧城提过认识这人,便也犯了懵。
  “这是……”温开森转头去看袁牧城。
  袁牧城却直勾勾地盯着江时卿,不曾离眼,只说:“开森,这是江兄和顾兄。”
  温开森听了,便乖乖地行了礼:“温某见过江兄,见过顾兄。”
  江时卿也回了礼,顾南行空不出手,只好在口上道了句:“温公子客气。”
  此时江时卿的脸色较方才有些发白,双手也攥着袖口久久不放,不适感涌来,自头顶冲向四肢又灌回心口,冷热在体内交集,身体竟又再次控不住地轻轻战栗了起来。
  旁人还未发觉,但袁牧城已经起疑,便也压了些心头的躁意,心不在焉道:“我与淮川称得上是旧相识了,这位顾兄是淮川的好友,今日才见的。”
  温开森本想问问袁牧城这个旧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但他又觉着日后再问也不迟,况且他向来友善,又喜人多,便笑道:“既然今日这么热闹,我请各位到酒楼里吃一顿如何?”
  “不了,既有缘分,改日再约,我们先告辞了。”言罢,江时卿将双手掩于袖下,头也不抬便转身走了。
  “淮川你……”顾南行有些疑惑,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脸便对另外两人一笑,道,“将军,温公子,我们先走了。”
  他匆匆追上江时卿,朝路旁还在张望的少年和姑娘叫了句:“季冬絮果,过来!”
  二人听了转头一看,却都变了脸色,直跑上前。
  江时卿虚汗直冒,眼前发晕,脚下渐渐无力,步伐也是蹒跚,他强忍着剧痛走到人少的巷口,才让顾南行背着离了去。
  袁牧城没有追上前,只是这么观望着,但脸上的笑却跟着淡了下去。
  ——
  来不及到荟梅院,顾南行直接把人背回了江宅。姜瑜跟着一路接下江时卿唇边渗出的血水,衣袖也都湿了大半。
  钟鼎山托着江时卿的脑袋轻放在枕上,可那人的头才触到枕沿,便从口鼻中呛出一口鲜血,险些堵了气,钟鼎山忙把人侧翻过来,拍着背。
  “顾小子备针,其他人热水汤药一齐去备着!”
  江时卿剧烈地咳着,鼻腔酸得厉害,紧阖的双目蓄着热泪直往外淌。五脏六腑都似绞了起来,可他耐着疼也不喊一声,后来失了力便瘫软地躺着,任人喂着汤药再又难受地吐着,他觉得浑身都在发疼,可脑中实在混沌,也分不清痛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又看到那些常在梦中挥洒热血的身影慢慢倒下,昙凝血流到胃里灼烧出的痛感也愈发强烈。他在亲人的护佑下在生死之间来回了许多遍,直到那柄利刀再次朝他右颈挥来时,他又害怕地闭起了眼。
  可当双眼再睁开时,他仰头却见到一块“卫旭王府”的牌匾。吕晟牵着他跨进了高高的门槛,离芳长公主逆着光站在不远处微笑着,大哥二哥个头又蹿高了不少,举着长剑冲他挥手。
  转眼他又到了国子监里,墨水倒了一桌,直往衣裳上淌,身旁的人在捂嘴偷笑,他却被揪着手板打。
  有人在耳旁斥他是贱坯子、野杂种,有人划着他的领口往里探,他心生卑怯又满是厌恶却逃不了,只能缩紧了身子蹲着。
  “以后对付这种人就得动手,你不会小爷可以教你。”
  刺耳的嘲声被少年的话语驱散,江时卿小心地探起脑袋,少年在暖光下的身影耀得他眼眸发酸,那轮廓背着光,模糊不清,还未明晰时便倏地散开了。
  “三小公子,别怕。”
  又一声轻落,布着老茧的手掌抚他的头顶,江时卿转头看去,当那个熟悉却又遥远的面孔映入眼帘时,他不禁轻轻唤了一声:“丁叔……”
  可那男子的慈目忽然生出了恐惧,江时卿看着他被人往后拉去,生生在棍棒下被打得断了气。
  “丁叔——”
  他迈步跑去,可脚下却踩了空,幼时他在阇城里生活过的日子在眼前翻飞而过,最后聚成了数张带血的面庞,一张比一张鲜明。
  巨大的苦楚埋在地里,血肉都被践踏成了烂泥。
  他用恨意起誓——
  定要从地狱爬回人间,至死,不罢休。
  ——
  高烧已退,姜瑜伸指抚着江时卿拧起的眉头,神情稍缓。
  “分明才到两个月,怎么这毒又发作了?”他回头说。
  钟鼎山深叹了口气,道:“阇城的冬日不比鹤谷,这几日又闹雨,寒湿入体,淮川身子乏得慌,没耐到三个月,好在年前便又熬过去了一回。”
  季冬熬了热粥,姜瑜没心情,摇头将碗轻轻推回,钟鼎山便从季冬手里接了碗,直递到姜瑜眼前。
  “喝了,莫要又倒一个,我年纪不轻可照顾不起。”
  姜瑜便也只好接过,却仍忧虑道:“这昙凝血当真没有解法吗,这样下去,还能撑几回……”
  钟鼎山摇了摇头:“不是说过了吗,有解法,但那法子害人,这昙凝血毒就毒在连解药也是毒,谁也不敢轻易试,所以至今也不知解药到底是何种毒。”
  “我可以试。”姜瑜说。
  “你有几条命试?我倒也愿意试啊,可这世上的毒有千百种,怎么试?”
  钟鼎山这几日也累,说着便抬手去捏眉心。
  季冬见那两人都乏,便体贴道:“先生们去休息会儿吧,江主子现在看着快醒了,我守着就好。”
  钟鼎山笑道:“好姑娘,先生们还在,看人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对了,小絮果哪儿去了?”
  季冬看了一眼门外,轻声说:“他还是怕,主子在外头陪着呢。”
  屋外,絮果抱膝坐在阶上,哑着声问:“顾大哥,主子他会死吗?”
  顾南行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故作轻松道:“谁都会死,我们絮果老了以后也会。”
  “我不怕死,但我怕你们会死。”
  絮果抽着鼻子,眼眶红红的。
  顾南行笑道:“傻小子,就算是到阴曹地府了,林梦先生也会把我们拉回来知道吗?”
  “可是林梦先生说过,主子的毒他解不了……”
  “只是现在解不了,说不定明年就解了呢。”
  可顾南行每回都和他这么说,絮果也知道,江时卿哪儿还有那么多个“明年”能等呢。
  他是真的很怕,怕江时卿有一天会离开。
  十岁出头时他亲眼见到山贼在家中杀了爹娘和大哥,一个人捂着嘴偷偷躲进柜子里不敢发一声,后来跑到了山野中却饿得发晕,被江时卿救起后便赖着人不肯走。
  自那以后,江时卿便带着他认字习武,可第一次见那人毒发时,他便又吓得躲进柜里不肯见人,以至于后来每回都怕,不钻柜子也要自己躲着缓上好一会儿。
  阴云下压,天边刮起了风,冷意带着湿味直钻骨子。
  顾南行仰头望着天,问:“要下雨了,咱们进门去吗?”
  无人答话,静默中半空隐隐扬起了雨星。被风一带,碎了的雨点扑到面上,惹得絮果再无法忍泪。
  “我怕我进门去看他时就和那次回家看见爹娘一样,我怕再也……”
  絮果越想心越骇,说到后头彻底被泪水哽住了声。
  “我怕啊,顾大哥,我真的好怕——”
  半大的少年呜咽着扑在顾南行的肩头,久久不停。淅沥的雨点砸在阶前,湿了靴面,两人也便这么坐着,坐到了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