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碎铁衣

乐读窝 > 杂文随笔 > 碎铁衣

第19章 除夕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
  袁牧城自那日后便没再见过江时卿,偶尔路过江宅,也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虽问了何啸荟梅院在何处,却也没去,只一次让何啸去敲了江宅的门,可开门的人不是絮果,再多问几句那人也只说江时卿最近身子不适。
  寻不到人,那赌约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年关将至,刘昭禹特意免了半个月的宵禁,只可惜夜间雨水不停,直到了除夕前夜才止。
  除夕这日,一早街巷便锣鼓震响,平民扮鬼吹笙游街驱傩,宫中亦是照例行了大傩祭礼,以求驱疫辟邪。
  将近申时,祭礼已毕,袁牧城在屋里更衣,准备进宫赴除夕宴会。
  方才系上革带,他的余光便探到门外踱步的何啸。何啸也不进门,待到屋里的人理齐衣裳,配上发冠后,才在门边站定了身。
  袁牧城一身雄姿肃肃如松,临到门前便开口朝何啸问:“在这里候了这么久,什么事?”
  何啸顿了一顿,才道:“主子,是御州送来的家书。”
  “我进阇城都三个多月了,老爷子终于想起我了,”袁牧城满脸悦色,摊了只手掌出去,道,“哪儿呢,看看?”
  何啸垂首:“没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引得袁牧城心口一空,直问道:“什么叫没了?”
  何啸说:“驿使在途中遇到暴雨,马匹打了滑,独独王爷送来的信浸了水,字糊得看不清,纸张也破了。”
  袁牧城暗松了一口气,却立马又被烦闷填满了胸腔。
  “怎么就偏偏是老爷子的信浸了水?”袁牧城问。
  “王爷让驿使送了郡主亲自做的御寒衣裳,信包在里头,马打滑时驿使还带着御州的战报和公文,便急着先护那些信件,一个没顾好那包袱便落了水沟,捞起时都湿透了。”
  “信呢?”
  闻言,何啸将手从后背伸出,递上一沓破皱的厚纸。
  袁牧城接来细细翻看,那信封都开了口,里面的纸张好坏都有,可墨迹晕了一片,字都看不清几个。
  “御州到阇城一个来回都要大半个月,这信说毁就毁了。”
  只要想到袁皓勋是算准了日子才托人送来家书,可还未到他手中便已泡成了一堆废纸,他这郁闷里头还生出些委屈。
  此时,家仆来报:“二公子,马已备好,可以入宫了。”
  袁牧城小叹一口气,便把纸张折起,揣到了怀中。
  转头他又把自己的钱袋和一副新打的护臂扔到了何啸手里,道:“瞧你那护臂用得也旧了,新年自然要配副新的。今日也不用办差了,给府内的人捎点好酒好菜,不必等我。”
  ——
  另一侧,江宅中醇酒佳肴早已铺满了一桌。姜瑜亲自和馅包了饺子,盛了一大锅便直往桌上摆,各人趁着兴举杯饮酒,却差点被钟鼎山骂了个遍。
  “淮川身体才养好一些哪儿能饮酒,絮果和季冬又是怎么回事,以为过了个新年就到饮酒的年纪了吗,还有你们几个,过年高兴,要喝便喝,非带着淮川和两个孩子作甚!”
  好不容易把钟鼎山劝下来,外头炮竹烟火交替而放,桌前也跟着又升起了一片热烈欢愉。吃了个尽兴后,顾南行带着季冬和絮果到廊前挂起红灯,钟鼎山从后院绕过来,逮着人就问:“淮川呢?”
  顾南行从栏上跳下,道:“刚和与川先生去了荟梅院。”
  “得嘞,想递个压岁钱还扑了个空。”说着,钟鼎山朝季冬招了招手。
  “小季冬,过来,”钟鼎山从怀中掏出用红纸包住的铜钱,递了过去,“这是你的,收好,夜里压枕头底下才睡得香。”
  季冬的小脸在灯下映得灵动,她接了红纸,笑答:“谢谢先生!”
  一旁的絮果凑上前,问:“先生,我的份儿呢?”
  钟鼎山瞅了一眼他那抓满红纸的手,调笑道:“你小子手里攥着三个了还贪先生的呢。”
  絮果说:“季姐姐也有三个了您不也给了吗?”
  钟鼎山也就不逗他了,又掏出一个红包塞到絮果手中,说:“走吧,和你季姐姐玩儿去。”
  看着俩孩子蹿到院中研究炮竹的模样,钟鼎山负手笑了许久,却发现还有一个顾南行直盯着自己看。
  “你小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钟鼎山说。
  顾南行笑道:“与川先生都给我包了红包,您怎么会落下我呢?”
  钟鼎山轻哼了一声,拍了顾南行的手臂,往廊下走去,道:“过来喝酒。”
  两人仰靠在阶前,一人把着一坛酒,单肘撑着地面,就这么瞧着院里玩闹的絮果和季冬。
  顾南行先说道:“先生今日难得没怎么发脾气。”
  钟鼎山睨了他一眼,道:“今日高兴,我才不讨人嫌呢,你可别找不痛快啊。”
  “我哪儿敢啊,”顾南行将酒坛轻放到手边,问,“话说,先生您年后还会留在阇城吗?”
  钟鼎山转头看着他,说:“怎么,岁没守完就嫌弃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顾南行解释道:“不是,我要去趟芩州,季冬一小姑娘不好跟着我风餐露宿。”
  “你去芩州做什么,不该是明日就走吧?”
  “初二走,”顾南行深吸了口气,道,“仲秋在那头打听到了些关于淮川的消息,没确定前不好说。”
  “行吧,小季冬我看着呢,”钟鼎山正要举起酒坛,却忽地多说了几句,“你办完了事就给我快马加鞭赶回来啊,别缺胳膊少腿的,我还指着你和淮川养老呢。”
  顾南行侧了身笑道:“先生不是说不指望我给您养老吗?”
  钟鼎山抹了把嘴,架起腿说:“我一个老人家孤寡了一辈子,与川又常往外跑,这些年就把你和淮川两个当着儿子养,还不能指望指望?”
  顾南行转头用下巴点了点院里的两人,说:“敢情絮果和季冬就不算孩子了?”
  钟鼎山把酒坛子往地面一摆,坐起身和他辩道:“你这脑瓜子进了酒就拎不清了是吧,他们俩和我那是祖孙辈的关系。”
  不等顾南行回话,那旁季冬便冲这头喊了一句:“主子,你过来帮我放放炮竹,我不敢!”
  “来了!”
  顾南行起了身,拍着衣摆往那旁走去。
  “顾小子——”
  钟鼎山忽然在后头喊了一声,顾南行停了脚步回眸去看,只见钟鼎山举坛冲他敬了敬,语气难得柔缓。
  “回房后,枕头底下看看,可别说我偏心。”
  两人于夜光底下相视而笑,心头泛暖。
  ——
  此时梅花正盛,红梅点于枝头,蘸着满庭的夜色与星宿媲美,偶有瓣片摔进泥中也散着暗香幽幽。
  姜瑜在荟梅院中摆出了几坛酒:“上回先生从御州带了铁衣酒,今夜偷偷领了几坛过来,可不能让你林梦先生知道。”
  江时卿笑道:“铁衣酒烈得很,先生平日里不喜饮酒,今日莫要贪杯了。”
  “过年了,小饮一口也不为过。”
  姜瑜开了一坛,往杯中倒着,浓浓酒香与梅香缠绕,直醉人心。
  姜瑜呷着酒,便对夜风叹着:“这铁衣酒也只有在萦州和御州才能喝到,出战前将士们大饮一口铁衣酒后,摔碗壮胆明志,也得了个‘碎铁衣’的美名,可惜如今只在御州才能见到这般壮烈的场景了。”
  江时卿垂眸看着那酒坛,说:“御州虽地域广阔,却也临近大黎北境,暄和军常年戍边,迎的是寒冰冽风,诉的是血泪衷肠,于戎马倥偬中,铁衣酒便也成了慰藉。”
  酒香萦绕鼻尖,姜瑜喝了小半坛,有些上头。
  少顷,他忽然开口问:“淮川,于你而言,一国之中,民重还是君重?”
  江时卿答:“自是民为重,君为轻。”
  “那倘若君庸,你为辅臣,保君不保?”
  “若是国有难,必是保国保民不保君。”
  姜瑜放了酒杯,正色道:“淮川,你想做帝王吗?”
  姜瑜鲜少醉酒,可每回酒醉时都会问他这个问题,而江时卿每次给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淮川不想。”江时卿答。
  “为何?”
  “先生又为何一心只做辅佐臣?”
  姜瑜扬了袖袍,起身仰头向着苍茫天地,朗声道:“我心归山河,宁俯首不称王,此生不问输赢只认明君。”
  说到这儿,他又转头走向江时卿,瞧着那人说:“可你不同,你能做君王。”
  江时卿浅笑,回:“我与先生没有不同。”
  姜瑜叹了一声,笑着摇头:“淮川啊,你与那人太像,却也太像了……”
  ——
  除夕宴会说白了就是皇室贵族和朝廷重臣同殿作乐,袁牧城本就不喜这种场面,再加之家书一事,整场宴会都闷闷不乐却还要对人笑脸相迎,到后头各大臣之间开始阿谀奉承之时,他便佯装酒醉,先退了席。
  他坐在马上缓缓而行,满耳都是大街小巷的欢声笑语,揣在腹中的酒水随着身子晃晃荡荡,他那颗心浸在里头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他到底是那个一离家便敢肆意去策马江湖的袁牧城,还是征战沙场受人敬畏的翾飞将军?
  这些年他在御州驯过最猛的马,喝过最烈的酒,打过最野的仗,面对的都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剥开了人皮却是一头跛脚的狼,一只被铁链拴住的雄鹰。
  他在强迫自己变成袁牧捷,可谁人都不知,他心有不甘情也不愿。
  就这么独自郁郁沉沉地行了一段路,不知不觉中那马就到了市集外,他看着灯火不灭的那块地方,又忆起前些日子市集上江时卿不冷不热的神情,还真就这么被激起了躁欲,撤过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行去了。
  --------------------
  “民为重,君为轻”改自《孟子》,原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