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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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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设计

书籍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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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旁叙旧的二人还在对灯畅谈,这边就只剩三个人影高高低低地靠坐在草垛上,借酒怅惘。
  残月渐长,到今日已快生出半边的晖光,顾南行稍稍眯起眼,借着眼睫蓄光,在眼前晕出一片朦胧。
  不知易沁尘说的能看到光影,是这种光影吗?顾南行想着,无奈地叹笑了一声。
  “人心果真是肉长的,但凡里头又多了个要挂念的人,就重得慌。”顾南行自语着,仰头又喝了口酒,却瞥见高坐在斜上方的何啸正凝视着某处游神。
  “啸哥,想谁呢?”顾南行问。
  何啸只低头对他露笑。
  顾南行随即踩上草垛到他身侧坐下,抬起手中酒坛与他对碰,说:“我让季冬到庄主身侧替我打探些消息,倒是让你体会了一把相思苦,莫怪啊。”
  何啸应道:“不来挺好,这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先不说刀剑无眼,光是在这营中,一群大老爷们聚着,瞧她生得可爱,难保不会多看几眼。”
  “哟,当我这个老丈人的面呷醋可还行,这些话你倒是当着她的面说说啊,不说谁知道你这么喜欢她呢,”说着,顾南行抬肘往他的手臂一怼,“不过我说,平日瞧你办事挺靠谱的,怎么一到季冬面前就呆愣愣的呢?”
  何啸低头摸着手中的酒坛,笑了笑:“我随主子在军营里待了多年,平日打交道的都是些粗野汉子,没什么讲究,她一个姑娘家水灵灵的,我一见她就嘴笨,怕说多错多,况且,我亏欠袁家的,要靠侍奉主子来偿还,她跟了我,就怕……”
  顾南行打断道:“你小子想得挺多,季冬跟在我身侧这么多年,最是会体谅人,你若真心要对她好,该说喜欢的时候就说出口,别怕嘴笨,也别总让她猜,至于别的,我就不信袁牧城还能亏了你俩。”
  “那确实不会。”
  两人又碰了下坛,各自喝了一口。
  酒水下肚,顾南行忽然正经了不少:“对她好些,她跟着我这么些年,东奔西走的也没少受罪,要是她受了委屈,我可不会像今天这样好说话。”
  何啸当即正色道:“顾兄放心,只要她愿意,我定然好好待她。”
  顾南行一笑,转头瞧见下方正靠坐着的赖昌,便自身旁揪出根干稻草朝那处扔去。
  “小赖,说句话啊,平日这嘴不是挺讨嫌的吗。”
  赖昌挥手将落到肩头的稻草扫去,只摸着胸前串起的那块碎玉,说道:“我阿弟在天上呢,夜里说话怕吵着他。”
  话声才落,一撮稻草直往肩头砸来,赖昌不满地抖着手臂,转头就见顾南行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冲他使了几个眼神。赖昌不情不愿地捡起手边的坛子,轻快地跃了上去,就往他身侧一坐。
  “你那宝贝似的坠子是他留的吧。”顾南行问。
  赖昌说:“本来我俩各一半,但被收进沙蛇那会儿,我那块就被抢走了,那些人说到阇城做弑君的活儿,身上就要干净点。”
  “想回去吗?”顾南行又问。
  赖昌蔑笑一声:“在那里每日不是关在屋子里你死我活,就是被严刑拷打锻炼意志,说好听点是弱肉强食,说难听点,我们这群人就没被他们当人看过。不过我这条贱命卖来卖去的,就这一次没悔,好歹如今也算是我过得最像人的日子了,要回去也是杀回去。”
  赖昌和他们不同,身旁连个能牵挂的活人都没有,顾南行本还有些同情,就在脑中暗暗地斟字酌句,可刚想出口安慰,便听他又说了句:“我不比你们,但没了牵挂也好,省得该拼命的时候还不想死,到时吊着口气,活像上了砧板的鱼,要死不死。”
  虽说是实话,但这个比喻真的是,太难听了。
  顾南行顿时没了心情,只得示意何啸一起给他灌酒,至少这一晚上要先堵了那张嘴才行。
  ——
  圆日独挂高空,逼退了周侧的薄云淡雾,正午过后,热气把随风涌动不止的明旌裹得发烫,又借风吹向排立于清晖军碑前的文臣武官。
  日照当头,江时卿立于人群中,额角却落了冷汗,撑到礼毕之时双唇更是见不到血色,等不及多时,便先向刘昭禹请示告退。
  远去的身影在林间漏光的衬托下又削薄了许多,宋秉侧目往那处瞥了眼,暗自松下一口气。先前因亲卫军围宅闯门一事,宋秉与江时卿生了嫌隙,如今见江时卿有机会面见刘昭禹,他不免心忧,幸而江时卿没有多话便离身了。
  然而载人的车马并未如愿返回江宅,待派去盯梢的亲卫回身通报后,宋秉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往哪儿走了?”宋秉问。
  “好似是往您的府邸去了。”
  猜不到江时卿的意图,宋秉莫名觉得不安,只待刘昭禹一离身,他便快马加鞭往回赶,也才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就恰好瞧见停在门外的马车。
  见宋秉自不远处扬鞭而来,絮果轻叩车厢,道:“主子,人来了。”
  江时卿握拳靠在嘴边咳出几声,一节纤长的手指便搭上前,将那遮蔽的布帘挑了起来。
  “宋侍郎,别来无恙。”
  宋秉将腿一跨,下马哼笑了一声:“江庄主这模样,瞧着也不像无恙啊。”
  江时卿浅笑着缓步下车,迎上前,道:“那也是托了宋侍郎的福。”
  江时卿静立着,那双眼却并非外表看去那般弱态,宋秉警惕地盯着他,问:“你来这里想做什么?”
  江时卿说:“江宅被围了将近一个月,我自然是来请宋侍郎撤兵的。”
  宋秉说:“是吗,江庄主方才怎么不记得到陛下面前告我黑状呢?”
  “今日祭礼,我无意在那处惊扰英灵安宁,”江时卿说,“不过,宋侍郎若是觉得此事闹到陛下面前更妥的话,我也不介意再跑一趟。到时,我是先说颜氏暗杀朝臣嫁祸给谒门庄好呢,还是说宋侍郎曾与谒门庄逢场作戏,假意截杀岑昱好呢?”
  宋秉声音发沉,语气中隐约夹带着威胁:“江时卿,你有什么证据?”
  江时卿微微挑眉,一脸无辜:“需要证据吗,你带着亲卫军到江宅跳脚不就是证据吗,你命人无凭无据围守江宅,欲对谒门庄行过河拆桥之事不是证据吗,又或者,宋侍郎是在说当年你与颜氏共谋陷害先太子一事没有证据?”
  被触到了逆鳞,宋秉神色愈发阴郁,腰间佩刀已亮出了一截锋刃。
  “江庄主,说话要小心啊。”
  江时卿垂眸低笑,说:“宋侍郎脾气不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宋侍郎摇身便可成为和岑昱一般的弃子了。”
  话中有深意,宋秉游神琢磨了片刻,手中佩刀却忽然一沉,被人往外拽去。
  他低头一看,就见江时卿伸手紧握着那截刀刃,掌心中才结痂的伤口已被压出浓血,霎时便将包在外头的纱布浸得湿润。
  宋秉一时惊诧,再抬眼,就见那人笑得冷酷,眼底的寒冷和疯狂正透过目光朝他直袭过来,仅这么与之对望着,凉意便自他的脊背上窜至颅顶。
  未待他再多做反应,身后大批车马与人声交杂,同时传来阵阵脚步重响,宋秉转头一望,见梁远青带兵赶来,身后竟还跟着刘昭禹坐的龙辇。
  中计了!
  宋秉夺不过刀,惶然将那刀柄一抽,谁知江时卿却在此时忽地松了手,整个人失力往后倒去,正巧撞到了絮果怀里。
  梁远青见状大喊:“宋侍郎,你在做什么!”
  见刘昭禹下车匆匆而来,宋秉百口莫辩,只能扔刀面朝刘昭禹跪下了身。
  “陛下恕罪,刀在微臣手中,但确实是江庄主自己撞过来的。”
  手上鲜血不止,江时卿脸色白得更厉害,只能由絮果搀扶着走向刘昭禹,跪地行礼道:“回陛下,是草民忽见刀刃受了惊吓,脚下不稳倒向宋侍郎,不得已便用手挡了一下。”
  “主子,这时候你还替他说话做什么!”絮果一脸不平,跪地叩首,说,“陛下,实话同您说了,我家主子遭宋侍郎和亲卫军的欺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也不知怎的得罪了他们,亲卫军先是把江宅围了一通,前不久又突然闯入说要搜人,他们空口无凭,就非是要把暗杀朝臣的罪往谒门庄头上扣,主子为防宋侍郎派人在江宅里做伪证,这才受了宋侍郎一刀,今日他们二人分明还聊得好好的,宋侍郎突然就拔刀了,我家主子日日被困在宅子里,身子越发弱,见刀被骇了一下,哪知宋侍郎还就拿刀往我主子手上砍!”
  宋秉转头驳斥:“你休得胡言!”
  絮果回敬道:“怎么就胡言了,现在是在宋府外,旁人自是都替宋侍郎说话,我家主子难道就要吃哑巴亏吗,再说,平日里亲卫军对江宅做的事,路上随便揪个人来问就问清了,我怎么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言!”
  “絮果,别说了,”江时卿好似忍着委屈,声音也虚弱,“陛下,想是谒门庄与宋侍郎有什么没说清的误会,所以江宅遭亲卫军围守,出入不便,引得街坊邻里多次围观,草民难得才能出一趟门,便想借机寻宋侍郎说清楚,方才或许是草民无意又惹怒了宋侍郎,这才起了冲突。”
  梁远青接道:“江庄主已虚弱至此,何故要用性命玩笑,若非被逼至无可奈何,自然是不会拖着病身亲自来寻宋侍郎求情,如今宋侍郎出刀误伤江庄主,不论事由如何,这其中的误会还是说清楚为好。”
  见纱布被血红浸得湿沉,刘昭禹不忍地挪开眼,转而对宋秉说道:“朕也听说了兵部和江宅的事,本想借机向宋侍郎问个清楚,刚巧,今日就在这儿说个明白吧。”
  面对江时卿的假仁假义,宋秉暗自怒攥十指,却听刘昭禹又说:“宋侍郎,羡风出言替你开脱了不少,现下你说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听刘昭禹唤的这声“羡风”,亲疏远近瞬时便明了,如今的刘昭禹不再是从前那个凡事都想着敷衍了事的皇帝,自然也不好糊弄。
  宋秉猜见了今日的结果,却还是挣扎了一下,说:“虽说江庄主自称谒门庄杀人放火皆为除恶,但也难言其中真假,再有阇城内频出暗杀朝臣这等恶劣事端,微臣便想到江宅问问,或是行事不当,才闹出误会。”
  刘昭禹问:“你带兵搜人,可有证据?”
  宋秉咬着牙关,低声道:“尚未寻到。”
  “好一个尚未寻到,”刘昭禹冷哼一声,“朕问你,今日在碑前祭的是谁!卫旭王和清晖军遭叛臣陷害,为守柠州战亡,至死效忠,羡风身为卫旭王之子,何时轮到兵部一句口说无凭的怀疑就被欺压至此,你是不把卫旭王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宋秉伏地:“陛下息怒。”
  “西境战事未平,宫中屡发事端,兵部放着本职不做,竟有闲心管到都督府和刑部的事务上,亲卫军平日就是这么守着阇城的吗?!”
  刘昭禹愤然甩袖,以梁远青为首,在场亲卫随之跪地谢罪。
  “朕给亲卫军一日时间从江宅外撤兵,此外,参与此事的所有人,自行到吏部领二十板子,再罚俸一月!”
  梁远青暗中往江时卿那处看了一眼,开口道:“陛下恕罪,亲卫军听令行事,是微臣御下无能,愿替亲卫军领罚,即日起臣定当严管兵部。”
  不待宋秉有机会见缝插针,江时卿随即接道:“陛下,亲卫军的初衷也是为朝廷做事,若因此事挫伤军心,草民无以塞责。”
  刘昭禹踱了几步,应道:“好,那朕就念在梁尚书和羡风的求情,许亲卫军的罚罪减半,此外梁尚书替亲卫军领十个板子,外加半月的罚俸。”
  “谢陛下。”梁远青俯首叩谢,却低头在隐蔽处渐渐露出了笑脸。
  ——
  江时卿被送回江宅时,整个人都脱了力,最终还是被絮果扛着手臂才勉强躺上了榻。
  钟鼎山脸色难看,从上药到包扎都不曾对江时卿说过一句话。见他闷头不语,江时卿攒了些气力,才哑声唤道:“先生?”
  “十天半个月就要这么折腾一回,你是在作践谁呢?”
  钟鼎山责怪地乜了他一眼,才起身自窗台拎来那花盆,拖了条凳子到榻侧,就把那盆底往上一扣,冷声道:“怎么回事,你自己说。”
  今日钟鼎山在宅中闲得慌,把院里的花草都打理了一番,这才忽然记起江时卿屋里这盆怎么也养不活的花,便进屋看了几眼。
  就是这么一看,他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便伸指挑起些湿土搓了搓,却搓出了一股子药味,惹得他心头起火。
  江时卿理亏心虚,没有答话,钟鼎山瞧他哑口无言,越想越气,怒道:“你这身子越养越虚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才算明白了,你说,我给你配的药都喂哪儿去了?我道这花盆冒不出芽还日日摆在屋里作甚,你江淮川是土做的还是土养的啊,汤药是得天天浇到土里才能进你的嘴是吗?!”
  经暗杀一事,梁远青和卓为等中立的大臣已渐渐倾向温尧和高荔,一批独属刘氏的势力正在悄然建立。
  江时卿要这病身就是为了今日能一举击散宋秉所得的亲卫军军心,好让梁远青能借机拉拢亲卫军,坐稳兵部尚书的位置,如此一来,颜氏失去掌控亲卫军的兵权,也就意味着他离袁牧城又近了一步。
  他本打算过了今日便好好养回身子,偷偷倒药的事便也当作从未发生过,谁知还是被钟鼎山撞破了。
  “先生……”江时卿又叫,钟鼎山却气得双手叉腰,背过身不再看他。
  “甭叫,我管不了你了,反正我看你也没心思求生,就这么副身子还可劲儿地折腾,你不嫌命短,也别管我这个老不死的好了,把我气得短寿了还多个陪葬的,值得很啊!”
  身后一阵窸窣,钟鼎山忍着没回头,没一会儿便听江时卿又说:“让先生费心,是淮川的错,您要如何责罚都行,别因这事赌气伤身。”
  “你还知道伤身——”钟鼎山猛然回头,却见床榻已空,江时卿正直身跪在他身后,他心念江时卿的伤病,只得收了怒气,赶忙把人拉起身,“啧,起来。”
  见面前那张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容,钟鼎山无奈地叹出气,端来桌上的药碗递了过去:“喝了。”
  江时卿接过碗便递到嘴边,将那苦药一次性灌下了喉。
  见他被苦得皱起的眉头,钟鼎山将絮果备的蜜饯挪远了,说:“就这么苦,而且往后每日我都盯着你喝,半点祛苦的东西都不准再含,非得让你长点记性不可。”
  见钟鼎山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江时卿咽下最后一点苦味,自碗沿处偷望了他一眼,眸中微微生出点笑意。
  “偷笑什么?”钟鼎山接了空碗,嘟囔着,“给你惯的,皮都不知厚了几层。”
  江时卿说:“我替您剥核桃谢罪。”
  钟鼎山气笑着指了下那只缠满纱布的手,说:“你这手能剥什么?赶紧闭眼睡个大觉,要是再出岔子,我真把核桃扛来让你剥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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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鼎山走后,江时卿独倚卧榻出神,连日难眠,他又拾起了念珠,此刻手间正一颗一颗地捻着。
  絮果自门外探进半个脑袋,见屋里没有别人才甩着小辫跑进门,往江时卿怀里神秘兮兮地塞了个信封。
  “主子,这是沁尘哥方才让林颂递来的,将军的信。”
  “还有这个。”絮果伸出另一只手,朝他递来只小香囊,便偷笑着跑了。
  恹恹的病容突然多了些喜色,江时卿展信读着,将指尖轻贴在写满了五页纸的墨痕上,笑意浅浅。
  目光在落款处的姓名上停了半晌,江时卿才将那香囊靠在鼻尖嗅了嗅,却发觉里头装的不是香料。他心起一阵好奇,便伸指抻开收口处,将袋口翻转,却从中倒出了两绺用红绳捆着的青丝。
  江时卿捏起红绳靠在指间细看,见那两绺乌发已被袁牧城绾成结,互相缠绕着不分彼此,其中一绺念作江时卿,一绺唤为袁牧城,如此,青丝难成白雪,此生不到白首不分离。
  江时卿觉得喜爱,瞧着又摸着,才将发丝收入囊中存起,压在枕下。许是从枕下讨到些许安心,未及片刻,一双眼竟不觉生出几分睡意,渐渐昏沉入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