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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树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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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书籍名:《桃树园》    作者:韦乃嘉


  却说腊月二十三这天夜里,落了场小雪。二十四这天,二赖头嫌冷,坐在火炉边烤火。手上脚上的红点如火星似的闪亮。当二赖头敞开怀时,王兰英进来说曹大头来了。二赖头听到曹大头就呆了。俗话说年关年关,到了年关,借出的得要,借进的得还。电影《白毛女》,喜儿的爹就被黄世仁逼得走投无路。如今时代不同了,欠债的是大爷,讨债的是孙子。至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讨债行为,那要付出代价的。就在人们置办年货的同时,有谁会想到二赖头正在为曹大头的到来而头皮发麻,心里发毛呢。二赖头掩衣而出,看到曹大头身披毛呢大衣,头戴貂皮帽子,一副黄世仁找杨白劳讨债的架势,就说起了明天,刚开头又咽回去了,家丑不可外扬么。曹大头已听出了二赖头的弦外之音,立刻惋惜地说:“我今天就是为明天的事来的。”“为明天事来的?”“对,为救明天来的。明天还是个孩子。”“你是来救明天的!?”二赖头直起腰,提高嗓门:“你救不了他!”“赖头哥,钱的事你别发愁,你差我的钱我不要了。”二赖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他哪里知道现在的曹大头比以前发达了。从桃树园盖法院开始,经过几年的打拼,曹大头已经成为百万富翁。他家的女儿金金早已考上了大学。话说到最后,曹大头站了起来,说:“我给你指两条路:一、你去找朱友四,只要他撤诉,明天就可以出来了。另一条是请律师,也许会出现柳暗花明的奇景。”二赖头明白曹大头的柳暗花明,但是没有钱是请不了律师的,刚刚燃烧起来希望又熄灭了。末日的阴影早已左右他的心情。

  曹大头走后的第二天便是二十五。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打块肉,二个七杀只鸡,二十八蒸馒头。这是儿歌,也是人们遵守的法则。多少年来,桃树园人每当年关将近,几乎是天天赶集。鸡鱼肉蛋,粉条,白菜,一袋一袋往家背。手头阔绰的则将目光投向年画、烟花、录像带,他们要在节日期间玩得开心。一些年纪大的,吃不惯山珍海味,于腊月十几或更早一些日子支起了熬子,摊豆饼。现在那些豆饼早已晒干切碎,单等着正月初一中午下锅。至于二十五的豆腐,人们顺应潮流,将时间推迟到二十六七,有些人家图省事,打个电话,叫做豆腐的刘三刘四送到家门口。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再改,蒸馒头的时间是不能变的。蒸七不蒸八,蒸八就不发。所以人们大都选在二十七这天蒸馒头。二十六太早,不到小年十五就吃完了,二十九太迟了。即使有三十,那么二十九还要炸飥子,炒花生,桃树园人年年都是这么忙的。二十七成了蒸馒头的最佳时间。于是,桃树园人家的厨房上开始炊烟不断,白胖胖的馒头出了一笼又一笼。却说二十七这天,朱友四正在家里蒸馒头,二赖头拄着拐杖走进朱友四家。一进门,二赖头就跪了下来,“友四,求你饶过明天吧!”友四就用一根木柴指着二赖头道:“走开!”二赖头见求友四不行,转身膝行至朱夫人面前,叫道:“嫂子,我的好嫂子,你就让友四把案子撤了。”夫人看了一眼二赖头,又去弄馒头。二赖头仍跪在地上。下面的话就更伤心了:“嫂子,三十年前,咱们是好邻居儿,记得明天刚出生那会儿,是你叫友四哥给兰英送去鸡蛋,那是你的好心儿,我都记下了。如果没有你和友四哥,俺明天也许活不到今天。明天的命是你们给的,现在他的命还掌握在你们手里,求你们饶了他吧……”不等二赖头把话说完,朱友四下命令了:“来金来银,把这条狗拖出去。”来金就过来对二赖头说:“这里没有人欢迎你,走吧。”二赖头又冲来银磕头说:“明天不会杀你妹妹的。”“这,我知道,但是,他已承认了是因为他和银凤争夺银行卡,银凤才落下河的。”“这我也知道,明天不是故意的。我今天来,只想求你爹撤诉。只有你爹撤诉,我家明天才有救。”二赖头哀声乞求。“你走吧,你再不走,我爹他要动手了。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这样哭,他心里烦呢。至于撤诉的事,我会和爹说。如果爹同意,我就去通知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你妹妹……”“你走吧,我爹就怕你提你和银凤的事。”二赖头这才回家等候消息。

  第二天,来金没有来,第三天来金还是没来。转眼到了大年三十。真正意义上的年到了。放鞭炮吃饺子,家家餐桌上摆满了丰盛酒菜。桃树园人历来有过年年饭不泡汤习俗。至于剩下的锅巴要放在家堂柜上,几日后,如果锅巴卷成涵子就是水大,如果卷成梨尖,就是丰收年成,至于鱼要剩,取为年年有余之意。除了这些,还有硬币放在饺子里面测来年运势的。总之人们借助这些风俗习惯表达对新一年的美好愿望。过了大年三十,就是大年初一。大年初一是孩子们最快乐的节日。他们穿上新衣戴上新帽,凡是长辈,六亲近房,挨个儿磕头,头砸地板咚咚响,而后是收钱。如果有谁少给了,就撅起小嘴哭闹,大人不经烦就给了。至于瓜子、炒花生,兜兜装满了就用口袋。朱瘪嘴的侄孙毛头因朱瘪嘴才给五毛钱,赖在地上不走,朱瘪嘴只好多加五毛。明天小时可不是这样,长辈给多少拿多少,从不打滚放赖。到了大年初二,人们就可以走动了。初二是新亲走动。小闺女说了婆婆,男的必在初二这天来。至于初三初六初九才是带老少姑的日子。明天舅是初六来的。明天妈思母心切,吃了午饭,就跟弟弟回娘家了。明天舅舅家因明天入狱,节日气氛显得冷清,饭菜有些寒酸。明天外婆还能说话,见了女儿问这问那。自从明天入狱,老人三天两头叫人打电话。听到外孙还在拘留所,眼泪直往下掉,明天舅妈就安慰说明天不是故意的,估摸很快就会出来了。王兰英正要作正面回答,明天舅妈直使眼色,原来明天舅妈怕老人承受不了打击。王兰英便说:“明天案子快结了,等结了案子就过来看你。”老太太就说:“什么时候才能结案呢?”王兰英略一迟钝,老太太就说:“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做出那事,说出来让人难以相信。记得他小时候,有一回他和我说,他长大了会年年来看我的,现在来不了了。”老太太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在场的人都眼泪汪汪的。

  年说过去就过去了,转眼到了早春二月,气温回升泥土湿润。这时春耕开始。农谚上说,九九耕牛遍地走。现在已用机械化,况且留春地不多,所以田野上没有多少人活动。当有一两只风筝在空中飘荡。二赖头便执杖到田野仰望。一只,两只,三只。那些风筝形状各异,在一片杨林上空飘浮。二赖头仿佛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拽着一只大风筝。啊!明天,我的儿子!二赖头在发出这一声呼唤后,就哭了。明天从小极喜爱风筝的。每当空中飘荡起风筝时,明天就要父亲给他扎。纸为篷,竹为骨,绑好竹子糊上纸再系一根粗短的绳子,一只风筝便做成了。二赖头给儿子做的是蜈蚣风筝。每做好了风筝,二赖头就领着明天到田野里放。明天牵引着父亲给他做的蜈蚣风筝,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当二赖头抬头去找当年儿子放的那只蜈蚣风筝,晴朗的天空里只有一只大蜻蜓在远方飘荡。二赖头忽然心头一颤,再次感觉眼睛有些湿润。

  到了二月十四,金凤仍没回来。法院对明天作最后一次审理。经过一个冬季的休息,法官们个个精神饱满,思路清晰,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洪亮。审判长问明天还有什么要陈述的,明天站在被告席上,耷拉着头。审判长宣布合议。法庭上一阵骚动。最后审判长站起来宣布判处明天无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二赖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案子结了,法院通知朱友四接回银凤尸体。二月十五日这天早上,朱友四领着来金来银到法院抬回银凤的尸体。银凤的尸体停在门口。二赖头拄拐棍来看。他夹在人群中,一直泪汪汪的,却不敢出声。朱友四将银凤埋在沟南的一个高坡上。当春草发牙时节,一些不知名的新芽儿从新土里冒出来。不久,便满眼青绿了。朱友四叫不上那些草儿的名字,只是满眼的泪水。他时常趴在女儿的坟头,一边抓挠着一边自言自语道:凤儿,都是爹的错,是爹害了你,从我请二赖头喝酒时就害了你,凤儿!

  二赖头不再想到金凤,从儿子被判无期徒刑那天起,二赖头的心就死了。即使金凤回来证实银凤曾迫害过她,也说明不了什么。明天被判处无期徒刑后,二赖头天天往法院跑,尽管他看不到明天。这天早上,二赖头起来后依旧拄着那根柳木拐杖向北走。太阳渐渐地爬上树梢,田野间的雾气开始散去。这时,从后面赶上来一头黄母牛。那黄母牛在二赖头面前拉下一泡薄屎。薄屎在早晨的空气里散发出一种久违的气息。牛和人一样,需要吃喝拉撒,需要性交。但牛无论怎么性交不会影响到其他牛。也许这就是人与动物区别的又一标志吧。也许那牛老了,曾被二赖头光顾并熟悉的地方不仅颜色发暗,而且生出许多皱纹。二赖头用手拍了一下那牛。那牛似乎很理解人似的,回望了二赖头一眼又向前走了。

  法院门口,停着一辆囚车。一个环卫工人在打扫积雪。那人穿着一件黄色无底坎肩。二赖头几乎将那人当成了自己的儿子。那人扫得很认真,扬起的尘埃在早春的阳光里飞动。二赖头走到警卫室门口。这时大门开了,明天在两位法警看押下走了出来。二赖头想上去和明天说两句话,他希望明天进去后,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但是话到嘴边双咽了回去。明天似乎以明白父亲的意思,在上车时望了父亲一眼。车子启动了,扬起路边的积雪,金灿灿的。后来,那车开走了,撇下二赖头一个人站在法院门口。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在宁静的早晨响亮地传来,二赖头不禁抬起头来。在来时的小路上跑来一个女人。那女人边跑边喊,听声音像金凤,又像银凤。二赖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