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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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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弃天下

书籍名:《身历六帝宠不衰》    作者:追月逐花


                                            萧美儿虽然没听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也隐约感到了不对,眼珠狐疑地转了起来。独孤皇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也渐渐转亮。

        一日,萧美儿早早便入了宫。独孤皇后昨夜病体沉重,沉睡未醒。她安静地在帏账外坐着等着,忽然见兰陵公主走了起来。萧美儿赶紧站起来投以微笑,兰陵公主却对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也没有行礼,竟一扭头出去了,把萧美儿尴尬地晾在那里,坐下也不是,追出去也不是。

        兰陵公主是恨她的,她心里也明白。兰陵公主和废太子颇为亲厚,到现在还相信他是冤枉的。她也许知道是杨广一手构陷了废太子,也知道萧美儿在独孤皇后面前的作用,不恨她才怪。萧美儿无声地承受着她的愤怒,并没有怨言。贤德的妻子,有时候还要替丈夫受过的。更何况,在这件事里,她也不是没有错。

        帏帐里忽然传来独孤皇后的咳嗽声,独孤皇后醒了。宫女们连忙拉开帏帐,在独孤皇后的腰后垫上枕头——她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醒来之后,只能靠着枕头坐着。宫女们侍侯她洗漱,她漱口的时候似乎也很费力。等到宫女们把她收拾停当,萧美儿便走到了床前,看着重重帏帐里的独孤皇后,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旦有了病人,就要像收藏东西一样,放在背光的地方,还不能透风。独孤皇后病了之后,窗户就一直关着,床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的帏帐,床里暗得简直像洞穴。独孤皇后本就矮小,此时已经瘦得像根干柴,而她的床足足有一间屋子大小——贵人的床就讲究大,上面锦被堆积,这么小的一个人儿,睡在这样的一张床上简直要失踪了。她那原本丰腴红润的脸已经出现了衰败的颜色,单薄得像一片枯叶,身边光华鲜丽的背面,只能衬得她的皮肤越发枯槁。深陷的眼窝汪住一层薄薄的黑暗,配上那深陷的双腮,使她看起来像个骷髅。一头黑发也没了往日的黑亮,变得像枯草一样,甚至有些发灰。配上四周那阴暗的光线,独孤皇后这副模样竟像已经躺在了棺材里。萧美儿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在如此暗的光线下看到独孤皇后这还是第一次,乍一看见觉得无比的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独孤皇后已经发现了她,朝她慢慢地伸出手来,“美儿,你过来。”萧美儿赶紧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现在已经瘦得像鸡爪一样,皮肤也干如树皮了,手温也不热。萧美儿握着她的手,竟感到无比的心痛,用手心温着她,诚心地想把它温热。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多年前南梁宫中的汉白玉栏杆上那份直透到她心中的寒冷。

        “仁寿宫……听说建成了。”独孤皇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

        是的。”萧美儿低低地应着,继续温着她的手。

        “听说杨素督建不力,被陛下问责了?”独孤皇后闭紧眼睛,不舒服似地喘了一口气。杨素奉隋文帝之命督建仁寿宫,为了讨好隋文帝,极尽奢华。又为了尽早完工,不顾民夫疲乏,用严刑峻法逼民夫赶工,甚至病者也不让休息,弄得民夫死者甚多。弄得隋文帝震怒,狠狠地责罚了他。独孤皇后之所以要在萧美儿面前说这种话,是因为她知道杨素是杨广的党羽,对萧美儿说这种话,自然有着深远的意义。

        萧美儿听到这句话大感诧异。没想到独孤皇后身在病中,还如此关注国家大事,不由得大感敬佩和心痛,热切地对独孤皇后说,“娘娘您病成这样了,还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令人敬佩。只是您现在要保重身体,只有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继续扶助皇上啊。”

        独孤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此时的目光竟仍有几份犀利,“我不能不盯着朝政啊。大隋江山,是我看着建立起来的。我不盯着,不放心。”她这句话是在暗示萧美儿,并不是她病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仍然会继续关注朝政,劝她也没用。

        萧美儿虽然没听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也隐约感到了不对,眼珠狐疑地转了起来。独孤皇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也渐渐转亮。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她低着头袖着手,迈着小碎步,却走得飞快,一看到独孤皇后就跪倒在地。

        独孤皇后首先看了看萧美儿,想要叫她先下去,但又怕她借此机会逃了。她今天难得有些气力,还有很多话要问她。料想这位宫女也不会说什么不堪的事情,便当着萧美儿的面问那宫女,“皇上昨天的起居还安好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的起居安好。只是没有回寝宫,改在仁寿宫安歇。”这个宫女的回答很有技巧。一下便点出了问题的所在。

        “仁寿宫?”独孤皇后立即警觉,沉声问道,“难道有什么人陪着他不成?”语气已乱,也开始喘息。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有人陪皇上宿歇。此人就是仁寿宫中的尉迟氏。”

        独孤皇后一听这话,原本青黄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意,先是大咳了几声,捂住胸口直喘,咬牙切齿地骂道,“这老奴!如此无情!”隋文帝虽然已作了多年皇帝,但独孤皇后看他还如多年前他们作夫妻时一样,还是想骂便骂。

        独孤皇后骂过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踢开了锦被,站到地上就要亲自去找那尉迟氏。宫女们慌忙给她梳头穿衣,她草草装束了一番就带着一大群宫人朝仁寿宫而去。她虽然病中无力,需人搀扶,但也是势如恶虎。

        尉迟氏此时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她刚刚梳洗完毕,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往头上戴花。她是罪臣尉迟回的女儿,也曾是大家闺秀,拥有倾国倾城之貌。她一面打扮,一面看着映在铜镜里的如花面容,满脸喜色,却强作自恋自伤。忽然“哗啦啦”一阵响,门扇被一起踹开,一群横眉立目的宫人像一群恶狼一样拥了进来,满满地站了一屋子——屋子本来不算小,但忽然这么多人挤了进来,便显得格外狭窄。

        宫人们簇拥着的,是个个子矮小的女人。她穿着皇后的服色,头上戴着嵌满奇珍异宝的后冠,面色却像枯叶一样衰败,像承受不起身上这些沉重的穿戴一样身子软软的,脖子更是微微缩着,由身边的宫娥扶着才能勉强站得住。尉迟氏并不傻,不用说也知道是皇后驾到。慌忙离座伏地。可她还没来及行礼,就被宫娥抓头发的抓头发,扯衣服的扯衣服,拖到独孤皇后面前按下。

        独孤皇后满脸怒容,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并没有开头说话,只是冷笑着盯着尉迟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只见她有一张尖尖巧巧的瓜子脸儿,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儿,一对水灵灵的杏仁眼儿,再配上高挺的鼻梁、润红的樱桃小口和桃花般的脸色,果然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羞花闭月之姿。独孤皇后看着她,心里一阵阵抽痛。想当年自己容貌最盛之时,也不及此女一二,何况自己现在已经人老珠黄。隋文帝来找此女消遣,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越这样想,她就越感到悲哀,越感到悲哀,心中的怒气就越盛。当下怒得忽然来了一股力气,也不喘了,自己也能直挺挺地站着,森然对尉迟氏说,“好一个狐媚样子。昨天你把皇帝迷倒在你这里,想必十分称心啊?”

        尉迟氏在宫中也有几年,怎么不知独孤皇后的厉害,当下只吓得花容失色,伏在地上只管哀呼,“奴婢怎敢迷惑皇上?昨日皇上来永寿宫游玩,吃醉了酒,碰巧奴婢送茶过去,就叫奴婢侍寝。奴婢万般推迟不过,这才从了皇上。奴婢万不敢有迷惑皇上之心……”

        独孤皇后听她如此辩解,只是越听越怒,冷冷地笑着,嘴角僵直得斜吊上去,没等她说完就暴喝出来,“这么说错全在皇上?本宫还要代皇上向你道歉?”说着她双眉猛地立起,喝令左右,“快把这大胆妖奴乱棒打死!省得留着她秽乱宫廷!”

        宫人们立即一起动手,转眼尉迟氏就挨了无数棍。萧美儿一直胆战心惊地跟在独孤皇后身边,相劝又不敢劝,此时见她竟要打杀人命,不得不出声劝阻,“母后……”

        “住口!”她刚开口独孤皇后就来了声雷霆般的怒喝。萧美儿被吓噤住了,犹豫着不敢再说。就在她犹豫的当口,眼前已经血肉横飞,尉迟氏被当场打死。萧美儿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就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彻骨寒冷,心里想呕,却又呕不出来。她不敢再多看尉迟氏血肉模糊的身体一眼,只是呆呆地看着独孤皇后,恍惚觉得她不会这么狠毒。

        独孤皇后冷酷地从眼睛下方打量着尉迟氏的尸体,脸绷得像一块岩石,嘴角因为用力地深深地撇了下去。她的眼睛用力地睁着,虽然仍然充满了怒气,但已没有任何光彩。她的身体也是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整个人就像一尊愤怒的雕像。一股黯然的灰色,慢慢从她的身体内部泛出来,渐渐将她整个人吞没。那是一种油尽灯枯的颜色。那是一种临近死亡的颜色。萧美儿看着似乎正迅速从这个世界脱离开的独孤皇后,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她除了惊讶地发现独孤皇后的身上有着她从没有发现过的残忍和疯狂之外,还惊骇地感觉到独孤皇后给她的感觉,竟慢慢变得和倒毙在地的尉迟氏一样了。

        萧美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似乎有一块冰在卡着。她忽然有了种异常恐怖的感觉。那就是杀尉迟氏,耗尽了独孤皇后生命里最后一分精力,或者说杀尉迟氏,是独孤皇后生命中最后一次爆发。

        当下尉迟氏冷冷地倒在地上,已经死透了。宫人们垂着双手,有的人身上还带着尉迟氏的鲜血,战战兢兢地站在两旁,等候独孤皇后下令。尉迟氏尸横与此固然不成体统,但皇后不下令,谁也不敢动。说来也奇怪,尉迟氏死了好久,独孤皇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直直得没了光彩,简直就像和尉迟氏一起死了一样——正和萧美儿的感觉。

        正在僵持无措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骚乱,宫人们都像被扭住了脖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接着全部面如土色地缩回来:皇上来了。

        隋文帝今日下了朝堂便直奔仁寿宫,想着昨日的风流快活,原本是一脸喜色。他被独孤皇后看了大半辈子,早已苦闷饥渴得不得了了,近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甩开独孤皇后肆意行动,看到着美如天仙的尉迟氏,就迫不及待地幸了,现在心里只想着鸾梦重温,径直就往仁寿宫来。没想到还没到尉迟氏的居所,就发现宫人乱成一团。他听人说皇后来了,心里立即暗叫不好。他感到一股恐怖的预感像涨潮一样漫上心田,脚下如生了风似地朝尉迟氏的居所直赶了过去。到那里一看,看到的景象竟出乎他最坏的预料,尉迟氏鲜血淋淋地死在地下,独孤皇后像个死神一样凶霸霸地站在那里,用已经恶毒到阴鸷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隋文帝的目光和独孤皇后的接触的时候,先是本能地感到一阵发怵,就像他多年来一样。在这一瞬间,他的眼里忽然现出彷徨、羞愧和惊恐,就像个即将认错的小孩子。可是后一瞬间一股怒火裹着帝王的霸气就从他的眼顶冒了出来,转眼间把他整张脸都烧得红若灼炭。他厌恶地瞪了独孤皇后一眼,转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脚步极快,把亲随们都甩开了,那架势,就像要跑到世界尽头,再也不回来一样。

        而独孤皇后就像被定住一样直直地看着他,等他走远了,眼里才隐隐闪过一丝悲怆,身体软软地向后便倒。宫娥们赶紧拥上前去扶着她,萧美儿也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冲了过去,却没有扶到她的身体,只捻到了一只袖子。她捻住独孤皇后袖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心“蓬蓬”跳得快要蹦出来,胸口也是一片冰凉。她现在并不是因独孤皇后而害怕了,而是被隋文帝吓到了——刚才她被独孤皇后吓得魂飞魄散,隋文帝这一下又把她的魂吓了回来:她感到隋文帝此次一怒非同小可,他虽然一声没有吭,但那怒气似乎能把天地都掀翻。

        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隋文帝那面,但她一个妇人家,去过问公爹实在不成体统,再加上独孤皇后昏倒之后就面孔青紫,牙关紧咬,竟像活不了一样,她只好先把独孤皇后送回寝宫,叫人带消息给外面的杨广,叫他想想办法。

        独孤皇后回到寝宫之后眼睛忽然睁了开来,也不脱鞋,也不换装,往床上就这么一坐,膝盖分开,两条手臂撑在膝盖上,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那双眼睛仍然是定着,但又有了炯炯的威严。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深不可测,凄凉悲壮,就像落日下的石狮。萧美儿看着她这番模样,反而不怎么觉得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辛酸。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是独孤皇后最后的威严。

        宫外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有消息说,皇上像疯了一样朝外面走,从一个小黄门手里抢过一匹马,骑上就跑出了宫。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顿时被揪到了嗓子眼儿,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等重臣下朝看见了皇上,阻拦住了。萧美儿和众宫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他们并没有拦住皇上,和皇上一块骑马冲到空谷中去了,不知所踪。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不,这次简直是要被撕裂了。这些消息交替传来,简直像把人一会儿扔进炭炉,一会儿扔进冰水,让人痛苦不堪。而独孤皇后却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是那么威严地坐着。眼睛也没见眨一眨,就像对这件事毫不挂怀一样——怎么可能不挂怀呢?说不定她是惊到了极处,急到了极处,才会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萧美儿盼望着的,杨广的回话,或是消息,也没有来到。他平日最是“孝顺”,此时却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声息。萧美儿又是焦急又是迷惑:是他在外面奔忙她不知道呢?还是他也像她一样在静静地等着呢?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确定的消息。萧美儿已经焦急了一天,心已经像被油煎过一样,此时的消息,并没有让她放松一丝一毫,因为这消息似乎不是好消息。

        原来隋文帝纵马驶入空谷,竟要因此抛弃天下,向天哀叹他拥有天下却不得自由。高颎等人在一旁奏道,皇上岂可因一妇人而轻天下才将隋文帝劝回。他在这种情况下回来,一定会带来一阵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