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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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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景

书籍名:《中国情人》    作者:韩东


  瞿红的桑塔纳不在门口,常乐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多想。他撩开绳帘跨进去,张朝晖已经起来了,并且看来有一会儿了——他的工作量可以证明。

  张朝晖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画盘子,素色盘子放在一张较高的凳子上,地上则是几罐打开的釉上彩颜料。画好的两只盘子靠墙根阴晾着。收录机里仍在播放《新概念英语》磁带。昨天下午搬出来的那台电风扇也还在,并且大摇其头,因此房子里并不怎么热。

  见常乐进来,张朝晖头也不抬,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也难怪,他们经常走动串门,早就见惯不怪了。

  常乐东瞅西看,动作夸张,晃了半天这才打招呼道,“起这么早?”“不早,已经十点了。”

  “小妞呢?”常乐说着向后屋的方向张望。“走了。”

  “走了?”联想到在门口没有看见瞿红的车,张朝晖应该没有说假话。常乐彻底放松了,紧走几步,到了张朝晖身边。“我说,你小子真有福气,多好的姑娘,盘子不说……”

  “盘子?”“我不是说你画的盘子,是说她的长相,绝对……还那么有钱。哎,瞿红什么时候再来啊?”“不知道。”

  “留BB机号了?”“没留。”“联系不上了?”“联系不上了。”

  常乐跺脚道:“张朝晖啊张朝晖,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太……”一时间痛心疾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常乐说:“多好的机会,要是换了我还不……”

  这么说似乎也不合适,于是他又没词了。张朝晖轻飘飘地回答道:“不就一艳遇吗?”常乐气不打一处来。正说着,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常乐的眼睛一亮,张朝晖也吃惊不小。

  接着响起了瞿红的声音:“张朝晖,出来帮我拿东西!”张朝晖没反应,常乐已经窜了出去:啊,又看见了那辆白如冰雪亮如太阳的桑塔纳。只见瞿红下得车来,装束已变,比昨天更加惊艳了。

  灼热的阳光下轿车的后备箱已经掀开,瞿红正往外提一只塞得鼓鼓的大包。常乐奔过去一把接住,“来得好!来得好!欢迎欢迎……”

  “怎么是你?”瞿红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扭头看见后面跟出来的张朝晖,她这才放了心。“快来帮我拿东西。”这话是对张朝晖说的。

  除了几只旅行袋,后备箱里还有一只大皮箱,常乐试图一个人搬出来,但实在太沉了。张朝晖走过去搭了一把手,两人合作终于抬了出来。皮箱以及大包小袋放了一地,瞿红走过去合上后备箱。

  “还愣着干什么,快往屋里搬呀。”她说。

  常乐弯腰提起旅行袋。张朝晖明知故问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没长眼睛啊?我搬过来了。”“怎么不和我商量?”

  “那好,我现在就和你商量,”瞿红说,“我要搬过来一块儿住,你同意吗?”

  张朝晖不说话了,大太阳底下他的那张脸黑得吓人。这时常乐已经往屋里搬了一趟东西,走了回来,他心里想:我让你牛逼!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你就别垂死挣扎啦,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常乐对张朝晖说,然后转向瞿红,“他要是不同意,你就搬我那儿去。”

  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事已至此,常乐早就不存那份心了。开这样的玩笑自然也是在维持自己一贯的态度,好挽回一点面子。

  在瞿红、常乐的双重压力下,张朝晖屈服了。他竖起大皮箱,常乐赶紧过来抬起另一头。两个人喘着粗气将箱子抬了进去。途中常乐故意向张朝晖挤了挤眼睛,后者还了他一眼,不禁怒目圆睁。

  “我的任务完成了。”常乐搓着双手说,“要不要我帮你们把东西拿到卧室去?”

  没有人搭理他。“那本人就告辞了,不当电灯泡了。”这次常乐没指望张朝晖留下他来喝茶。

  瞿红正式进驻大王艺术村,住进了“张记UFO”。当天晚上,他们开始做爱。其实前一天晚上已经做过了。但这一晚不比前一晚,这里有一个原因,就是那只画盘。前一天晚上三个人在村东小饭店吃饭,瞿红买的那只画盘盛了龙虾。

  结束时走得狼狈,盘子忘拿了。在张朝晖那里安顿下来后,瞿红特地去了一趟村东,去取盘子。店家已经将盘子洗干净,她抱在怀里兴冲冲回到店里,然后向张朝晖要了一个塑料支架(专门用来架画盘的,店里多得是),将那盘子竖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完了瞿红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盘子上的男人简直帅呆了,眼睛微眯,眼神深邃,就像能看穿一切。现实中的张朝晖虽然没有这么英俊,但毕竟是他的画像,是根据他的照片画上去的。想到这个,瞿红就觉得十分受用。

  晚上做爱时张朝晖仍然一声不吭。他趴在瞿红身上用力,循环往复,就像一台机器。破板床也跟着一阵乱响,震动一直传递到床头柜上,那画盘不免摇摇欲坠,碰着墙壁发出叮叮声响。瞿红一面迎合对方,一面伸出去一只手,稳住盘子。与其说是稳住盘子,使其不动,不如说是带着它一起动。晃动的幅度更大,频率也更快了。瞿红就这么一路摇晃着画盘向终点冲去,奇迹发生了——她竟然抵达了高潮。

  需要提及的是,昨天和张朝晖做爱时瞿红并没有高潮。岂止昨天,她这辈子都不曾有过高潮。

  张朝晖之前,瞿红有过一个男人,刚刚分手不久,瞿红正处于失恋状态,想破罐子破摔。所以说这高潮来得正是时候,告诉了她一个父母苦口婆心都无法说明的道理,就是那男人不值。不期而遇的高潮将那男的一抹而掉,实在是不足挂齿。尝到高潮的滋味后瞿红才知道,没有高潮或者不能带给自己高潮的男人是绝对不能接受的。那么,能带给她高潮的这个男人呢?

  由于张朝晖明显的冷淡态度,瞿红不敢将自己的高潮和他联系起来。她能联系的也只有这只画盘了。比如说他们昨天也做爱了,但并没有高潮,因为没有盘子让她握着。

  “这盘子可真好呀!”黑暗中瞿红说。张朝晖不禁觉得这姑娘真是不错,挺有眼光的。天亮以前他们又做了两次。每到关键时刻,瞿红都会伸出去一只手,握住画盘。每次都有高潮,百试不爽。自此瞿红就在大王艺术村安顿下来了。她彻底打扫了张朝晖的房子,开着桑塔纳进城好几趟,去父母家搬运东西。大东西自然没法搬,只能搬小件,锅碗瓢盆、梳洗用品之类。张朝晖这儿什么都没有。瞿红搬得不亦乐乎,一次竟然运来了两床羽绒被。

  “大夏天的,搬这个干什么?”张朝晖说。“冬天不要用吗?”敢情她准备一直住到冬天啊!

  瞿红的搬运行为张朝晖无法加以制止,谁让这房子空空荡荡的,搬进再多的东西也不显多。但对瞿红的布置,张朝晖却皱起了眉头。一来是审美差异,瞿红的港台明星、日本漫画以及大花布、小挂件让他觉得俗不可耐;二是房子里的气氛全变了,临时栖身的感觉没有了。尤其是后一点,让张朝晖难以忍受。人家是搬来和他过日子的,可他的日子并不在这里。张朝晖贪图每晚的性爱,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更加地沉默寡言了。

  他每天工作(画盘子)、做生意(卖盘子)、学英语,说的英文都比中文多。两个人一个在前店,一个在后屋,倒也相安无事。没事的时候瞿红就开着轿车去村子里转悠。大王村也就两三百米,没啥好转的。于是瞿红就去村子的附近转,这儿可是真正的农村,长的是地道的庄稼,干活的是地道的农民。瞿红没有见识过,觉得好不新鲜。但她从不走远,每天晚上都是回来过夜的。回到张朝晖的店里便絮絮叨叨地向对方讲述她的所见所闻。

  一次瞿红说,“我现在才知道鸡是两条腿的。”“以前你觉得鸡是几条腿的?”张朝晖忍不住问。“以前我觉得鸡是四条腿的。”看样子瞿红不像是开玩笑。张朝晖启发她:“那你们家做鸡汤,那鸡是几条腿的?”“两条腿的。”

  “还是啊。”“我还以为我妈抠门儿,每次只买半只鸡呢。”“你怎么这么蠢!”说完之后张朝晖就不再吭气了。

  “我不是没有去过农贸市场吗?”瞿红很委屈,“你们这儿的农贸市场在哪里?”

  张朝晖不说话。“你不说,我就打听不出来吗?”

  从此以后,瞿红就开始逛农贸市场。那可真是一个好地方,瞿红每天开着车去,开着车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混迹于买菜的人中间。开始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买,后来试着买一点菜,买回来就学着做。菜谱摊开架在灶台上,有一次差点被烧着。

  张朝晖不是一个讲究吃喝的人,但他故意挑毛病,嫌咸嫌淡。在张朝晖的苛求下,瞿红的厨艺不禁大长。一次张朝晖吃得忘情,说道,“真好吃!”瞿红赶紧问,“刚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听岔了。”“我听岔了的话是什么?”张朝晖再也不肯开口了。

  为证实自己没有听错,瞿红特地请来常乐,做了一桌子菜让对方品尝。常乐自然是赞不绝口,并感叹自己没有张朝晖那样的好福气。自此以后瞿红就更愿意跑农贸市场了,也更认真地钻研厨艺。

  张朝晖不说瞿红的好话,倒也不完全是不给她面子,而是顾不上吃饭,更别说品尝了。因为那个每晚必打的电话。一天之中,上午张朝晖比较安静,画盘子、学英语,显得有条不紊。一到下午,他就有点心神不宁了,跑到街上去,到处跟人换硬币。

  大王村毕竟只是一个村子,张朝晖的习惯早就尽人皆知。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要换硬币(打电话),也都知道他打电话是为了什么,就像看笑话一样。他们和他打招呼“打电话了吗”就像问“你吃过了吗”,等张朝晖回答:“还没打,缺几个硬币,你那儿有没有”,对方一般都说“没有,就是有也不能给你”,他们说,“还要留着做生意找零钱呢”。

  这条街上的家家户户、所有门面张朝晖都曾经换过硬币,大家也都曾经换给过他。但时间一长,每次都这样,也难怪人家厌烦了。

  好在大王街上有一些游客,慕名来到此地游览,顺便买点行画、艺术品回去装饰房子。这些人往往从市区组团而来,通常在下午三点以后出现,他们总能看见街角上站着一个人,左顾右盼的,手上提溜着一只布袋。艺术村里居然有乞丐,要饭的居然要到这里来了,看来生意果然好,名不虚传。于是游客们便觉得没有来错地方。

  当然,张朝晖也不是见人就上,他换硬币换出经验来了。什么人有硬币什么人没有硬币,只要扫一眼就能猜到八九分。这自然很神奇,连张朝晖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完全不顾及在众人眼里的形象,只要一闻到硬币的味儿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此刻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过来,没有任何特点,但张朝晖闻出了他们身上的硬币气味。他奔过去,开口问道:“请问有没有硬币?”

  “没有,没有。”中年夫妇异口同声地说,同时加快了脚步。“我不是要饭的,”张朝晖解释说,“是和你们换硬币,不是要。”中年妇略微停了停,大约觉得这里面有商机,“我们凭什么换给你?”“十元换九元,你们换不换?”中年妇完全停下了,中年夫也不得不停,因为对方挽着他的胳膊。“十元换九元?你十元,我们给你九元?”“那当然,不是你们十元我九元。”中年妇于是掏出钱包,在里面找一元的硬币。不足九个,只有六个。

  她拽了拽中年夫,“你找找,身上有没有零钱?”后者没有钱包,于是开始翻口袋。夏天的衣服哪有什么口袋,但他居然从身上找出了硬币。凑足九个后递给张朝晖,与此同时中年妇将张朝晖手上的十元纸币一把拽了过去。张朝晖拿上硬币便一溜烟地走了,转过一栋房子不见了。

  中年妇不禁疑惑,将手上的纸币举起来,对着夕阳左照右看。“不会是假钱吧?”

  张朝晖换硬币的时间一般也是瞿红买菜的时间。她开着轿车从街上经过,看见他站在路边,既英俊又落魄,心里不禁会涌起一团莫名的情绪。买菜归来,张朝晖仍然待在街上,不过换了一个地方。他就像不认识她似的,也从不过来向瞿红要硬币。也难怪,哪有街头的乞丐认识开私家车的小姐的?这对男女不免成了大王艺术村的两道风景,彼此独立,大伙儿议论的时候又会把他们搅和到一块儿。于是风姿更佳,风景更绝。

  也难怪,他们本来就是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