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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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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龙宴火锅(2)

书籍名:《中国情人》    作者:韩东


  一通狂吃后,丁老板直起身,用手边的毛巾沾了一下嘴,端起啤酒杯。“干杯,干杯,我先干为敬。”放下杯子后他又说,“吃火锅就这点好处,也是坏处,就是能吃很多,不知不觉一堆玩意儿就下去了……”

  没有人接丁老板的话茬。丁老板看了看边上的常乐,后者仍然在吃,并没有结束的意思。他又看了看瞿红,瞿红正在看张朝晖,就像那家伙吃火锅的样子有多么值得欣赏似的。也的确如此,张朝晖吃得慢条斯理的,咀嚼再三,招式分明,就像在吃西式大餐。吃火锅居然能吃出这样的效果来,丁老板不由得感到肃然起敬,难怪瞿红……看来自己只有点名了。

  “张先生,听说美国的房子现在很便宜啊,在北京买一套公寓的钱在纽约能买一栋别墅。”

  “我不是很清楚。”张朝晖回答。丁老板一时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好在常乐已经吃好了,及时地跟上来。

  “丁老板,你是不是准备进军美国房地产呀?”“是有这个打算,目前正在筹划之中。”“这美国又有什么好?美国人最没有文化了,欧洲人最瞧不起美国人了……”他又来了。还好,常乐只说了这么两句,话锋一转问丁老板,“你女儿不是在英国读书吗?”

  “她在苏格兰。”丁老板说,“叫什么圣安德鲁斯大学,说是什么威廉王子的母校。”

  “圣安好啊,现代高尔夫球的发源地。”

  “高尔夫好啊,我每周打两次,技术不咋地,权当散步了,哈哈哈……”

  丁老板努力地迎合着常乐,或者说他俩互相迎合着,想把话题扯下去,精神实在可嘉。

  “听我女儿说,《哈利·波特》的电影是在他们学校拍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吔!”大猫叫道。丁老板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很高兴,自己的话竟然把小姑娘吸引过来了。

  只听常乐说:“《哈利·波特》不是在圣安拍的,魔法学校的外景地是英格兰的安尼克城堡。”“到底是国学大师,无所不知。”丁老板赞叹说,“博古通今,博古通今啊……”

  “我看他是和小姑娘混多了,没有他不知道的。”瞿红讽刺道。“言重了,言重了。”常乐说,不免透露出几分得意。除了张朝晖,桌上的其他人都加入了谈话。大概是因为吃饱了,有了说话的力气。四个完全不同的人类终于找到了彼此共同的话题,的确够难得的。

  丁老板问常乐:“老常啊,这些年你也跑了不少地方,最喜欢哪里?”“无所谓。”常乐说,想了想他又说,“我还是觉得中国好,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过的文明……”“我看他最喜欢阿姆斯特丹。”瞿红打断常乐。

  “阿,阿……”大猫阿了半天没有阿出来,张朝晖在旁边提词说:“Amsterdam。”大猫感激地点点头,接着问:“常乐为啥最喜欢那儿?”

  瞿红转向大猫:“阿姆斯特丹是世界色情之都,卖淫和吸大麻都是合法的,有警察维持秩序。”

  “我靠,什么人啊!”大猫说。常乐不禁着急起来,但八成是故意的。“你别听瞿红乱说。”他告诉在座的,“我去阿姆斯特丹只抽不嫖,这是原则。”“鬼才相信呢!”“太阳从西边出了。”瞿红表示支持大猫。

  “我真没骗你们,在欧洲抗生素是管制药品,药店里根本买不到,万一弄出什么毛病来,我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那眼福总没有少饱吧?”

  “眼福也没有。”常乐说,“2006年那次,我倒是想考察一下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的,没承想那天是世界杯决赛,到了运河边上,橱窗里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妓女和嫖客都去看世界杯了。本人只好进了一家酒吧,和荷兰人一起看了一把足球,还吃了一块大麻蛋糕,那玩意儿比抽厉害多了……”

  这次常乐不是讲演,而是讲故事,在座的所有的人都来了兴致,除了张朝晖。只有他冷眼旁观,耳朵支棱着。张朝晖看见的是这满桌的杯盘狼藉、几张中国人油光闪闪的大脸以及同样油光可鉴的大嘴(包括里面的烂牙),听见的却是苏格兰、英格兰和阿姆斯特丹的趣闻逸事,一时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

  按说,聊国外是张朝晖的专利,而他想知道的却是这些年来国内的变化,特别是艺术方面的行情。可并没有人提及这些。这帮家伙既不聊艺术,也不聊中国,更别说个人的私生活了,说的尽是些异国奇风,这不是调了个个儿了吗?比调了个个儿还要糟糕,因为张朝晖对如今的中国几乎一无所知,而对方对西欧列国却如数家珍。

  张朝晖正在焦虑,一声轻言婉语飘进了他的耳朵:“嫂子没有一起回来?”

  是瞿红,这句话几乎是贴在对方的耳朵上说的,轻若鸿毛,搔得张朝晖耳根一阵痒痒。

  “嫂子?”他问。再看瞿红,她的嘴唇完全不动,眼睛也没有朝自己看。“就是你夫人呀。”她说。

  张朝晖马上学会了这份轻柔,同样嘴唇不动地悄声说道:“我没有结婚。”

  “是吗?我不信。”“我是没有结婚,从来没有结过。你呢?”“我也没有和老丁结婚。”

  “结过吗?不管和谁。”“没有,从来没有结过。”

  等其他人注意到他们时瞿红和张朝晖已经结束了谈话。张朝晖第一次主动端起杯子,“来来来,咱们干了!”他说。

  大约一个小时后,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碗碟如尸体横陈,空酒瓶似旌旗乱竖。火锅的狼烟熄灭了,丁老板抽起了粗大的雪茄。他吐出一大口烟,硝烟似的拂过广袤荒芜的战场。大家都吃饱了,喝足了,聊尽兴了,身体不禁后仰,不再像先前那样地端坐前倾。紧张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有一点疲沓了。只有刚才的话题断断续续不无顽强地继续着。

  “德国的黑森林现在已是落叶飘飘了吧……”常乐醉眼蒙眬地说,话中有无限的诗意,令人伤怀。

  即将睡着的丁老板似乎被惊醒了,接口说道,“德国好啊,欧元区……但就个人趣味而言,我还是喜欢俄罗斯……”然后,他开口唱起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浑浊的男低音在丁老板的喉咙里咕噜着,就像是积了一口浓痰。丁老板由唱变说,由说变哼,《三套车》逐渐变成了一支催眠曲。丁老板为自己催了一会儿眠,然后就睡过去了,还打起了呼噜。瞿红看着她的老丁眼神不免有些复杂,里面既有怜悯也有厌恶,但更多的还是不好意思。正当丁老板梦见俄罗斯无限风光的时候,大猫再一次把他吵醒了。

  后者当时正拿着漏勺,坚韧不拔地在已经冷却了的火锅里打捞着。张朝晖心里想:真是看不出来呀,这么精瘦的一个女孩,体重估计不足八十斤,食量竟如此惊人。

  那火锅里早已经捞无可捞了,大猫查点了一番桌子上摞起来的空盘子,突然问道:“小姐呢?”

  她站起身来,走过去打开包间的门。这时候外面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闹腾了。“小姐!小姐!服务员!”大猫大喊大叫,声音回荡在火锅店的大堂里,又由大堂传进包间里。丁老板就是被这叫声惊醒的。

  “小姐!小姐!人死哪儿去了?”张朝晖心想:这哪里像一只猫,简直就是老虎。想起当年常乐照猫画虎的绝活,想起他养的那只狸花猫,张朝晖不由得感叹:他俩还真是有缘。

  服务员小姐闻声而来,“什么事?”“鸡肾呢?我们的鸡肾呢?怎么还没有上?”大猫说。“你们没点鸡肾。”“不可能!我最喜欢吃鸡肾了,不可能没有点。”

  “你们点的东西已经上齐了。”小姐说着递过来一叠单据。大猫一把抢过,用手指沾着口水开始翻阅。

  “我们明明点了,一开始点的就是鸡肾……”“你们没有点。”“我明明点了,是你没听见!”

  “那就再点嘛。”常乐劝解道,“小姐,再来五份鸡肾。”“对不起,”小姐说,“鸡肾已经没有了。”

  “怎么可能!”大猫不由得尖叫起来,“鸡肾怎么可能没有!没有鸡肾你们还开什么火锅店!什么服务态度?!把你们经理叫来!”

  张朝晖不知道什么是鸡肾,心想那东西一定很特别,否则大猫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呢?开始的时候,他对她对服务小姐的态度感到很厌烦,但这会儿真的希望有一盘叫作鸡肾的东西出现在眼前,也好见识一下。于是张朝晖对那小姐说:“我是从美国回来的,美国没有这种菜,只有祖国有,请你再去问一下。”

  小姐很倔强:“不是说过了吗,没有鸡肾了。你们喜欢吃,别的客人哪个不喜欢?”

  张朝晖没话可说了,转过脸来问常乐:“鸡肾很好吃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所以……”“猜猜看。”

  “既然叫鸡肾,肯定和鸡有关了。”“那是。”

  “是鸡的肾脏吗?”“这是望文生义,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鸡肾其实就是鸡的睾丸。”“睾丸?”这的确大大地出乎张朝晖的意料。“哈哈哈,这下子你不想吃了吧?”“别听他的。”大猫说,“睾丸又怎么啦,一点骚味儿都没有!”“那还是睾丸啊。”张朝晖说。

  “而且还是鸡的睾丸。”常乐补充道。最终,他们也没有吃上鸡肾。常乐说:“咱们转场,换个地方。”然后掏出钱包来让小姐去刷卡。常乐掏钱包的时候张朝晖也想掏钱包,被对方制止住了。“你这是干吗?这是在中国,不兴AA制的,中国人可没你们那么小气。”“习惯了,习惯了。”瞿红摇醒又睡过去的丁老板,大家从椅子的靠背上取了外套,又从一只柜子里拿了各自的包,然后鱼贯而出,离开了包间。经过大堂的时候,喧闹的场面已接近尾声,就是仍然在吃喝的客人也都是翻台后重新坐上去的,桌面相对整洁。张朝晖心里想:也许是自己已经适应了,居然在一片混乱之中看出了一点秩序。

  经过一张桌子时,常乐将一只盘子指给张朝晖看。那盘子里圆滚滚地晃荡着三五团东西,浅咖啡色,如盲人的眼球一般激动而诡异。“这就是鸡肾。”

  张朝晖本来已经忘记了这档子事,吃了一惊。“这就是你说的鸡的睾丸?”

  “是啊。”

  “这么大?”“你以为呢?”

  大猫也看见了鸡肾,顿时眼睛放光。“不是有鸡肾吗!”她说,口气显得十分不平。按她的意思当然是要叫小姐过来当面质问,那样一来他们又得坐回去再开一桌专门涮鸡肾了。

  “那是人家要了还没有涮的,眼馋什么!”常乐说。于是,他们就完全彻底地超越了鸡肾,走出了龙宴火锅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