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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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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游戏(1)

书籍名:《中国情人》    作者:韩东


  所有的人都喝了酒,但瞿红喝得比较节制,她知道自己要开车。老驾驶员了,这点毅力和分寸还是有的。常乐却不然,像个愣头青,埋完单后将桌子上的残酒扫荡一空。这会儿他打着酒嗝开始发动悍马,车厢里面酒气弥漫,似乎那车是用酒精而非汽油驱动的。

  常乐酒后驾车,还戴着墨镜,尤其是后一点,张朝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好在他坐在后排,摸索到安全带咔嗒一声扣上了。再看前排的常乐和大猫,完全没有系安全带的意思。提示声嘟嘟地响个不停,张朝晖说:“安全带。”

  “喊什么喊啊!”常乐大叫道,“哦,我不是说你,是说这声音烦死人了,美国车就这点不好。”张朝晖这才想起来,那悍马可不是美国车吗?常乐如此不待见美国,竟然开的是美国车!看来他的不待见或不屑是有条件的,并不是一刀切的。八成是冲他张朝晖来的。中国人啊中国人,真是没有信念,别看他们那么地义愤填膺,个个愤世嫉俗,一样都是实用主义……张朝晖正在胡思乱想,常乐的悍马一下子就窜出去了。和白天相比,街上的人少了很多,他们奔赴的那个神秘地点又在郊区,因此常乐并没有钻小胡同,而是尽拣高架、隧道、高速路走了。一路上灯光摇曳,风声呼啸,呼啦啦地提神。

  瞿红在前面领路,一往无前地猛冲,常乐紧追不放,生怕被对方甩掉。老司机有老司机的荣誉,新司机有新司机的尊严,开到后来张朝晖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了。仅有的一点安慰是幸亏有这个大猫,自己没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否则十几年没见,和常乐又是何种渊源关系,怎能不坐他边上呢?这一坐不打紧,小命就堪忧了。

  “喝了那么多,你还能开吗?”缩成一团的张朝晖问。“废话,我不是正开着吗?”

  “警察不管吗?”“警察也喝多了,哈哈哈……”常乐的口气完全像个酒鬼,张朝晖只得叫苦。

  看把对方戏弄够了,常乐也就见好就收,疯癫的语气有所收敛。“哥们,你就放心吧。”他说,“我哪天不喝酒?哪天不开车?嘛事没有。实话告诉你,喝了酒我开车特别有灵感,不喝反倒是不会开了。”

  “坐你的车也得喝酒。”张朝晖也被逼出幽默感来了。张朝晖说:“但墨镜你真的可以不戴,又不是白天,没有太阳。”“习惯,习惯,我习惯了。”常乐说,“就像你们习惯了吃饭要自己埋单。”

  “如果被警察抓住怎么办?”“啊呸,晦气!”常乐说,“被警察抓住咱也有人啊,我的粉丝里最不缺的就是警察了,我给他们上过传统美德课,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如果瞿红被警察抓住呢?”“她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再给警察打电话。”这之后他们就聊警察,聊被警察抓住的可能以及如何处置。在张朝晖当然是故意,他想提醒常乐酒后驾车的不妥,试图让对方须臾不忘身处危险之中。尽管张朝晖对中国警察毫无兴趣,但还是坚持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警察、交规、中国人开车的习惯……间或,他也说起美国人的交规和他们的开车习惯,指望常乐能自惭形秽,改邪归正。后者完全不吃这一套,借题发挥地说:

  “老外很傻逼,都是给交规之类的玩意儿逼的,循规蹈矩,完全缺乏即时反应的能力。中国人是相反的,胡乱开车,胡乱做这个做那个,无章可循,就是有章也不循,车到山前必有路,摸石头过河但总能圆满完成任务。因此咱们中国人能适应千变万化的时代,而老外只能在棋盘式的条条框框里讨生活,你说到底哪个更聪明更智慧?”

  不知不觉,常乐又开始演讲,但这次张朝晖听进去了,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但嘴上却不服输。“那你的意思是中国人很自由?”他讥讽说。

  “没错,中国人很自由,中国人的自由是自己找的,自得其乐,老外的自由是宪法给予的,自个儿找不到。自由是什么?就是高超的智力活动,智力游戏,没有智力哪来的自由?智力即自由,自由即智力,是智力的一种根本表现。”

  常乐开始信口开河,由于话题趋于敏感,张朝晖已经不再搭腔了。常乐表扬自己说:“本人不仅酒后开车特有灵感,酒后思维也特别敏捷,这些问题以前我还真的没想过,一想还真是这样,自由即是智力的表达,舍此无他!”

  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的确神秘,开到最后已经灯火全无。雪亮的车灯照射着前方的地面,既不见来车也不见去车,显然他们已经离开公路了。两侧则林木森森,阴风扑面,气温至少比市内要低了两度。张朝晖心想,肯定已经开出了北京市,没准已经到大王村的地界了。但看看又不像,车窗外既没有农田的气息袭来,也不闻狗吠蛙鸣。然后他们就到了。

  一大片平坦的草地,简直就像大草原一样。和草原不同的是前方竖立着一大排巨型钢架,上面安装着一排耀眼的射灯。那些射灯映衬着深蓝色的天空就像是一队月亮(月亮编队)。那个真月亮也在,而且还是满月,正竭力发出它黄白的光辉,但无论如何也亮不过众多的假月亮,就像一只赝品。草地被照得如同舞台,倒伏的草丛中泊着一些玩具似的轿车,摆放全无规则。“尚东会所到了。”常乐说。

  五个人分别从两辆车上下来,顿时觉得天高地阔,人变得十分渺小。丁老板在前面带路。这尚东会所就是他推荐的,看来他经常来。瞿红殿后,其他三个人走在中间。张朝晖没见过这阵势是很正常的,常乐竟然也有些畏缩,一路上很少开口说话。一小队人马默默向山坡上的一栋建筑物走去。

  到了跟前,才知道那建筑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小,反之十分巨大,只不过不是不耸立的,而是平铺开的。进到里面,又是草地、树木、天空,星月在上。这栋建筑将天宇和大地一并揽入,并做了复杂的分割,回廊无数,曲径通幽……他们又进了一扇厚实的包着皮革的大门,终于看不见天空了。

  “这是什么地方?”张朝晖问。

  “会所酒吧。”跟上来的瞿红答。然后出现了一位西装笔挺的侍者,为他们打开了第三道门。音乐声响如洪流一般地汹涌而出,霎时就将他们淹没了,真的连喊救命都来不及。里面更是黑如洞穴,彼此之间都看不见了。张朝晖听见常乐在附近说:“越是黑的地方就越高级,高级酒吧里是不点灯的。”他大概是在安慰自己。

  张朝晖跟着常乐,常乐跟着丁老板,丁老板跟着侍者(女人在哪里呢?张朝晖已无法顾及)。他们终于被领到了一圈沙发前面,眼睛也有所适应了。

  说这里面没有点灯也不尽然,只是没有点照人的灯,但照鲨鱼的灯还是有的。酒吧的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橱窗式水箱,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玻璃后面几条鲨鱼懒洋洋地游着,明晃晃的射灯照射着它们庞大的躯体。除了水箱里透出的光,整间房子里就再也没有光源了。照鲨鱼的灯兼顾照人,似乎也够用了。与此同时音乐声震耳欲聋,犹如灯光射程之外的黑潮一般哗哗地涌来。

  丁老板居中坐下,说了句:“这地方还不错吧?”其他人也分头找地方坐了。沙发中间是一只小圆桌,倒不那么夸张,既矮又小,桌面有限。丁老板扬起手臂,啪啪打了两下响指,侍者应声而至,递过酒水饮料单。丁老板也不接,直接开始点酒。实际上也不是点,他说的是:“把上回我存的那瓶玩意儿拿来,再开一瓶新的,兑在一起。”

  因此,当他们各自举杯的时候并不知道“那瓶玩意儿”是什么酒,从冰桶、高脚杯这些附属器具判断应该是洋酒。张朝晖装模作样地拿起埋在碎冰里的酒瓶看了几眼,由于光线昏暗自然什么都没有看清。他想说自己也带了一瓶酒,但拿不准是否够得上这里的档次,最后还是作罢了。

  “那酒就送给常乐吧,本来也是准备送给他的,这家伙不像是讲究的样子……万一他是一个讲究的人,我就说是落在他车上的……”张朝晖心里念叨着。想起自己在纽约机场免税商店里买给石川的那瓶酒,他一时甚为忐忑。

  “丁老板,你经常来这里跳舞吗?”张朝晖问。“我跳哪门子的舞?来这里也就是喝杯酒。”也是,看丁老板这身材、这把年纪也不像是喜欢蹦跶的人。不仅丁老板,在座的除了大猫也都不像是热衷此道的。调音台附近聚集着一群舞者,张朝晖看出来了,大多是一些年轻人,而且都不像是中国人。有白人、黑人,即使是中国小伙子也是那种人高马大的家伙,是中国女孩也都染了黄头发,无论是造型还是舞姿都很不中国。音乐就更不用说了。偶然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不是英语就是法语,总之不是中文。加上杯中的洋酒、壁上的鲨鱼,张朝晖再一次有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跳舞的都是年轻人呀。”他感叹说。“混进来勾搭老外,或者像丁老板这样的有钱人的。”常乐说。瞿红不乐意了,“如果本身就是老外,又勾搭谁呢?”

  “老外也勾搭有钱人,这说明中国富了,有钱人多了。”常乐说。他问张朝晖:“听说美国有一个网站,专门教外国女人如何结交中国富翁的?”

  “我不知道。”“那有没有教中国女人怎么结交外国富翁的网站啊?”大猫问。“老外吃多了?”常乐说,“自个儿的富翁要中国女人来勾搭?他们没有女人啊?”“那他们的女人为什么要勾搭中国富翁呢?”

  “这你就不懂了,有关他们的经济策略,富翁不是富翁,那是钱,外国女人要是都嫁了中国富翁,中国的钱那不就都到他们那儿去了?这是老外的阴谋,阴谋啊,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