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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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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游戏(2)

书籍名:《中国情人》    作者:韩东


  常乐拉开架势,和在座的各位都碰了一下杯子,然后说:“我和张朝晖有整整十四年没见了,和瞿红大概也有半年没联系了,大家都需要彼此了解,也都有这个愿望不是?”是为开场白。

  “我有一个办法,”他接着说,“可以迅速增进了解,免得大家试探来试探去的,就是再吃十次火锅也无济于事……”

  “你就说正题吧,到底有什么办法。”瞿红说。“咱们玩一种游戏,很简单的游戏。”“玩游戏好啊,我最喜欢和年轻人玩游戏了。”丁老板说。“你就别打岔了,让常乐说。”瞿红道。“我说一件我没有做过的事,”常乐说,“在座的如果谁做过这件事就要罚酒。”

  “不懂。”于是常乐举了一个例子,“比如我说,我从来没有和老外干过,和老外干过的就要喝酒。”“还是不懂。”

  “玩起来再说。”丁老板说,“喝酒总归是好事情。”“行行,那就开始吧。”瞿红道。

  开始以前常乐交代了基本原则,“要么不玩,要玩就得说实话,不说实话这个游戏就没意义了。”他赌咒发誓道:“谁不说实话全家死光光!”

  其他人都跟着常乐起誓:“谁不说实话全家死光光!”“那我就开始了。我先说,大家轮着来。”常乐说,“我就说我刚才说的那个,我从来没有和老外干过。”说完,常乐用眼睛看张朝晖,其他的人也跟着看张朝晖,看得后者莫名其妙,浑身的不自在。“干吗看我?”他说。“喝酒啊,你喝呀。”常乐说。“我干吗要喝酒?”

  “我说我没有和老外干过,和老外干过的就要喝酒。”“这我懂,但我也没有和老外干过。”“不可能吧,哥们,我这是定点打击,专门针对你的。”“有一个问题,你说的老外是不是指白人和黑人?海外华人不算吧?”“那自然,白人和黑人,蒙古人种和马来人种都不算,印第安人也不算。

  最新的人类学研究已经证明,印第安人是从中国过去的……”“那我就没有和老外干过。”

  “真没有干过白人?”“没有。”“也没有干过黑人?”“也没有。”

  常乐终于泄气了。“张朝晖呀张朝晖,那你在美国这十几年不是白过了吗?”他说,“没逮着你是我失算,我自己喝。”说完抓起小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后常乐说:“如果没有人喝酒,就得自己喝。”是为规则补充。他还是心有不甘,提醒张朝晖:“要说实话哦。”

  “我说的是实话。”“要说实话,要说实话……”其他几位也都这么告诫张朝晖,这让他不禁沮丧,就像自己说的不是实话一样,或者说这实话让他们很难堪一样。难道说在美国这十几年自己真的是白过了?就是因为没有和白人或者黑人干过?难道说自己去美国就是为了和白人或者黑人做爱?没有做过就一事无成、很丢人吗?

  游戏继续进行,下面轮到张朝晖坐庄。开始以前他问常乐:“非得说和性有关的事情吗?”

  “原则上不勉强。”常乐回答,“但不说和性有关的就没有意思了,这个游戏的精髓就体现不出来。”

  “难道大家彼此的了解就是对性生活的了解?”“可以这么说,如果对性生活有了了解,那还有什么是不了解的呢?”“那好,我就说一个。”张朝晖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从来没有和妓女干过。”

  “我们肯定也没有和妓女干过。”瞿红说,她说的“我们”,当然是指她和大猫。

  “对你们来说,就是没有招过男妓。”常乐解释说。“那我们也没有招过。”只见常乐举了一下杯子,默默地喝了一口,动作虽然轻微,但大家还是注意到了。在座的人都看常乐,常乐却看着丁老板。“喝吧,丁老板,咱们就喝吧。”他故作温柔地说。

  丁老板显得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行啊,你。”瞿红看了丁老板一眼。“张朝晖,你好毒啊,就等着吧你。”常乐说。“是毒是毒。”丁老板附和道。

  大猫高兴地拍着手,“好玩儿,好玩儿。”“轮到你说了。”常乐告诉大猫。后者连眼睛都没有眨,说道:“我也没有和老外干过。”“不行,这个不行,我已经说过了。”“说过了就不能再说了?”“那还用问?你再想一个。”

  “那我说什么呢?那我说什么呢?……”大猫的眼睛开始频繁眨动,忽闪忽闪的,说明她在思考。

  常乐被弄得不耐烦起来,“那你就再想想,想好了再说,暂时跳过。下面是丁老板。”

  丁老板这时已经领略了这游戏的厉害,不禁畏缩起来。“我这把年纪,什么事情没有做过?没做过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他推辞道,“你们年轻人脑子快,先来先来。”

  “那好,丁老板也跳过,下面是瞿红。”瞿红非常爽快:“全世界我都跑遍了,就是没有去过美国。”“我操,太无聊了。”常乐说,同时端起酒杯向张朝晖和丁老板示意,“咱们就喝吧。”“你不是说可以和性无关吗?”

  “是可以,但这样有意思吗?能增进彼此的了解吗?”“我还没有说完呢,我不去美国是因为张朝晖在美国!”瞿红显然有点喝高了。

  “还是没劲。”常乐说,敷衍搪塞过去。一圈游戏玩下来,只有常乐、张朝晖的表现正常。大猫想不起题目,丁老板知难而退,两人都跳过了。瞿红则严重偏题。眼看这游戏就有点玩不下去了,丁老板这时向常乐提了一个建议,“还是你和张朝晖说吧,咱们配合就是。”常乐想了想说,“也好,干脆我也不说,让张朝晖一个人说,他是客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我们就给他一个彻底了解我们、咱们自我暴露的机会,大家说好不好?”

  自然所有的人都说好,除了大猫。她说:“我也要说。”“你就歇歇吧。”常乐打发她道。

  张朝晖当真是盛情难却呀,借着酒劲也就应承下来了。他心里想:自己没有做过的事那还不好说吗?又不是自己做过的事。这帮家伙看来喝多了,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于是他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然后目光扫视一圈,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两秒,这才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有和结了婚的人干过。”

  这下不得了,打倒一大片,所有的人都端起酒杯来喝了酒。张朝晖备感振奋,思路也随之活跃起来了。没等大家放下杯子,他又说:“我从来没有和比我年纪大的干过。”

  又是全倒,所有的人都端起了杯子。瞿红、大猫不必说,丁老板和常乐都比她们大。以前常乐在大王村的时候,经常念叨一个在家乡的“姐姐”,当时张朝晖就怀疑不是他的亲姐姐,也不像表姐或者堂姐,关系肯定不一般。这下子得到了证实。这游戏真是不错呀,还能破解历史疑案(张朝晖想)。最可怕的是丁老板,居然也喝了酒。瞿红挖苦他说,“行啊你,比你大,该有六十多了吧?”

  “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丁老板再次显得难为情起来。“不想吃回头草?”“你要我吃我就吃,嘿嘿……”在瞿红的逼迫下丁老板已无还手之力。这边,张朝晖又开始了,“我从来没有和两个人以上包括两个人干过。”再次全倒。

  张朝晖惊讶得不行,说实话,他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效果。他主攻的目标是常乐,兼带丁老板,没想到呀没想到……不仅张朝晖没有想到,他们彼此也没有想到。瞿红和丁老板互相对视着,眼神里意味无穷,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常乐忍不住对大猫说,“小小年纪……”摇头。

  “去你的。”大猫回敬道。这帮人开始内讧,已经顾不上张朝晖了。后者不知道是喜是忧,情绪越发激动难平。没等骚动平息他又开始说:“我从来没有……”下面的话犹如导弹一般地激射而出,这之后就静候鬼哭狼嚎吧。

  然后,张朝晖就加快了速度,就像他给出的题目没经过大脑一样,灵感纷呈都不足以形容。就像有什么人借他的口在宣布真理,张朝晖被带动得近乎癫狂。他站了起来,感到浑身暴胀欲裂,热血沸腾,张着嘴,不是为了说什么,仅仅是为了呼吸。吐纳之间话语喷射而出,爆破,空气变得令人窒息,于是就需要更大的爆破以开拓空间。

  “我从来没有感染过性病!”“我从来没有和男人干过!没有和同性别的人干过!”“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工具!”

  “我从来没有玩过SM!”

  ……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全部命中。比如张朝晖说“我从来没有和同性别的人干过!”,常乐和丁老板就没有喝酒。看来他们都是极端的异性恋者。再比如说,张朝晖说“我从来没有玩过SM!”瞿红也没有端起酒杯。但有一个人始终坚持到底,无论张朝晖说什么都会举杯一饮而尽。这人便是年纪最小的大猫。这实在是出乎张朝晖的意料,甚至于整个年轻的一代他都要刮目相看了。

  也许大猫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者不管张朝晖说什么她都会喝酒。

  举杯喝酒在她只是一个机械的动作,大猫已经喝醉了,神游游戏之外。但似乎也不像,因为每次喝以前大猫都有一个反应,是问清楚再喝的。比如张朝晖说,“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工具!”大猫就问:“保险套算不算工具?”常乐代为回答:“当然不算啦。”但大猫还是喝了。

  既然这样大猫为什么还要发问?就像她除了保险套就没有使用过其他工具一样。所以说,她还是醉了。张朝晖非常想,但实在没有办法为大猫开脱,真的除了没有和老外干过,其他任何想得出来的事大猫都已经干过了。

  终于,张朝晖没有词了。就在他被卡住的一瞬间,一股来势凶猛的力量冲击了他的身体(包括灵魂),完全势不可挡。他张开嘴,听见自己愤怒不已地吼叫道:“我从来没有奸淫过幼女!从来没有奸过尸!从来没有强奸和乱伦过!”

  这已经不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而是好几个,排山倒海般地一泻而出。说完之后张朝晖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得一个一个地说。不过,正是由于这一鼓作气狂飙突进般的宣泄,他顿时轻松多了,感觉到了某种被掏空的虚弱。张朝晖慢慢地坐下去,一面用手摸索着沙发扶手,以防自己坐空。他头晕目眩飘飘然地等着大家的反应。

  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人端起酒杯喝酒,甚至连音乐都停止了。客人们都在朝他们这边看,或者装成没事的样子竖着耳朵,停顿在刚才各自的动作上。当然了,这只是张朝晖的一个幻觉。片刻之后喧哗声再起,在酒吧永恒的嘈杂声中常乐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这些我们也都没有干过。”他说,“张朝晖,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啦!”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什么都干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