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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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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游客

书籍名:《中国情人》    作者:韩东


  房间已经打扫过了,整洁得就像刚刚入住的时候一样。窗帘被完全拉开了,白天的光照射进来。虽然是一个大阴天,地板上没有出现阳光特有的光亮,但屋子里还是异常明亮。张朝晖心情愉悦,脱光了衣服泡在浴缸里的热水里洗澡。

  这一番好洗,不急不忙,仔仔细细,足有一个来小时。洗完之后剃须修面,对着镜子看那张肿脸。张朝晖又抹了一遍收缩液,那脸到底肿得好些了。他从里到外地换了衣服。脏衣服放进洗衣袋中,准备拿到洗衣房里去洗,但内裤除外。那内裤上面沾了几块精斑,张朝晖很想一扔了之,但由于顽固的环保意识作祟,还是在洗脸池里用肥皂亲自洗了。然后找出一副晾衣架晾上,将其高高地悬挂在挂浴帘的金属杆上。之后张朝晖打开换气扇,让空气流通,以便让内裤干得快一些。

  干完这一切,他就套上一件风衣离开了酒店。

  张朝晖一身轻松,漫无目的,处于这样的状态下甚至连大街上的喧闹嘈杂都变得可以忍受了,以至于不乏美感。

  张朝晖拿着一张在报亭里买的北京市地图,搭在人行道的护栏上开始研究。这副模样一望而知就是一名游客,不仅行人会这么认为,张朝晖也知道他们是这么看的。但他毫无惶恐,反而觉得自在。

  然后,他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南锣鼓巷。这是地图上标注的老胡同商业区,想必是合适的旅游胜地。到了地方一看,比想象的还好,石条铺地,街道翻修一新,两边原有的民居都已经改成了各色店铺,门匾烫着金字且幌子摇曳。更可喜的是老外如云,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张朝晖觉得非常安全。

  他兴之所至,在胡同里闲逛开了,耳边飘过的不是英语就是法语,要不就是德语,或者西班牙语,反正不是中国话。即使是中国话也是叮叮咣咣的粤语、软绵绵的国语。偶然有说北京土话的不是站着开店的就是跑着拉车的,即便是他们也一个劲地“Hello”、“Hi”、“Morning”个不停。

  在这样的地方,把张朝晖当成中国人的还真不多。有人把他当成了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张朝晖则以一个标准的耸肩动作表示遗憾,对方立刻就明白了。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张朝晖才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美国人,胸前口袋里的护照是实实在在的。而在纽约,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在一家小吃店里吃了著名的锅贴,说实话味道一般。还去了一家T恤店里买了两件印有长城图案的T恤衫。张朝晖想找找胡同里面有没有卖画盘的,终于没有找到,于是稍稍放心,也稍稍遗憾。

  放心的是,画盘到底属于艺术品而不是旅游纪念品。虽然他早就不搞那玩意儿了,但毕竟搞过,那是他的出身。艺术和商业的鸿沟一开始就应该是巨大的、不可逾越的。这倒不是说艺术不能卖钱,而是要么不卖钱,要么卖起来就得是天价,是商业工艺品不能望其项背的。张朝晖稍稍遗憾的是,当年没有南锣鼓巷这样的地方,否则的话自己租一个铺子,生意肯定看好。但那也误人啊,说不定自己主攻的方向就瞄准游客而去了,那可是一条非艺术创造的不归路。

  也有卖瓷器的,但大多是一些假古董。即使是真古董也绝非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品。古董的价值在于物以稀为贵,卖的是时间和历史……不断有拉人力车的在兜生意,张朝晖也逛累了想乏了,于是就上了其中的一辆。那人力车上居然有电视,还有小冰箱。张朝晖让车夫关了电视,打开小冰箱,取了一瓶当地啤酒,边喝边颠,一路向前而去。

  他给瞿红打了一个电话,对方仍然关机。张朝晖挂了电话,心里面并不着急:瞿红肯定是去丁老板那里了,交涉有关事宜。好几年的感情,还有财务上的事情,不花点时间显然是不现实的。关机是为了避免打搅,集中精力谈判。每过一会儿,张朝晖就会给瞿红打一个电话,看看通没通。他有的是耐心。

  后来,张朝晖就在人力车上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胡同里了。他看见了很大的水面,还有石桥,垂杨依依,眼前展现出一派自然风景。“这是哪里?”他问。

  “后海。”车夫回答。不等张朝晖开口又说道,“您会中国话呀?”“会中国话就好……”车夫说。这会儿他埋头拉车,正觉得无聊,于是便口若悬河地讲解起来。

  实际上车夫不仅仅是车夫,还得充当导游、导购,这是他们的职责。这之后那车夫便脚下不停,同时唾沫横飞,载着张朝晖又拐进了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的两边并非是店铺,而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宅子,围墙绵延,宅门紧闭,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车夫却不那么认为。他变得兴奋异常,告诉张朝晖,这是郭沫若的故居,那是宋庆龄的旧宅,这里是和坤他家……那又是什么大人物的房子、某某某公子的房子,以前是谁的,后来又归了谁,谁大兴土木盖起来的,谁又买下花了大钱翻修……当真是上下几百年,夹杂着历史文化建筑掌故传说以及风水凶吉,张朝晖不禁听了个稀里糊涂,他觉得自己又变成外国人了。不过这一次他的感觉非常不好,甚至充满了自卑,心里想:要是常乐在这儿就好了。这国学大师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在中国当个国学大师也确有土壤,比当艺术家好混多了。

  转到下午三点多,张朝晖打了一辆车回长城长酒店。路上塞车,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了。在彻底崩溃以前终于回到了房间里,拉上窗帘,屋里马上就黑得如地洞一般了。张朝晖也不开灯,衣服也没脱,靠在床头稍息片刻。这一歇竟然又睡过去了。

  醒来时房间里漆黑一片。张朝晖伸手到床头柜前面的控制板上一通摸索,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电视也被无意间按开了。在一片刺眼的光明和电视音乐声中,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后想到给瞿红再打一个电话。仍然关机。张朝晖心想:今晚两个人是不能一起吃饭了。瞿红和丁老板好聚好散,那最后的晚餐总归是要吃的。于是他打电话到酒店餐厅,要了一份简餐。

  不久,门铃声响起,简餐送到,张朝晖签了单付了小费,将餐盘接进来。他边看电视边吃饭,这饭吃得无滋无味的,好在电视内容还行。当地电视台,正介绍今天他转悠的那片地方。张朝晖联系自己的观感,将有关的文史知识又复习了一遍。他意外地发现,主持人讲解的内容和那车夫所言基本相符。

  吃完饭,张朝晖将餐盘端到门外,放在门边。回屋后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再次走进卫生间,又开始洗澡。

  如今的张朝晖已习惯于白天洗澡,起床后洗。昨天夜里洗澡是因为鬼混到半夜,自己还吐了,实在不堪就此上床。今天晚上吃过就洗,一来无事可干,二来也是预防,万一瞿红出现呢?把自己洗洗干净也是个有备无患的意思。

  这一洗就是半个多小时,终于清清爽爽地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张朝晖决定给瞿红打今天的最后一个电话。还是关机。合上电话后他将手机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就不准备再去碰它了。然后张朝晖直起腰背,抵着枕头,两腿伸直呈大字,冲着电视机。他的手边还有一机,乃是电视机的遥控器,就这么抓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键,转台换频道。张朝晖准备如果困了,就这么往下一出溜就睡了,就算电视内容再无聊也不会为其所伤。
  大床间的床的确很大,张朝晖特意留出了一半(放画盘的床头柜那边的一半)。如果瞿红半夜进来会发现张朝晖还给她留着床呢。有时候留床比留饭更重要,更能温暖人心。这道理张朝晖还是明白的。

  因此,当房间电话响起来以前,张朝晖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瞌睡虫的来临。那嗡嗡的振翅声几乎已经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