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老弟的盛宴

乐读窝 > 玄幻小说 > 老弟的盛宴

第3页

书籍名:《老弟的盛宴》    作者:盛琼


  平瞎子当了平师傅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瞎子学按摩,倒是天生的灵气,因为他们的眼睛本来就是长在手上的。瞎子吃住全在按摩院里,开始每个月只是包吃包住,没有薪水,后来有了,五百块,后来又涨了,八百块——因为平师傅已经是有名气的师傅了,专门冲着他来的客人已经需要预约了。就这样,平师傅在城里待了下去,而且一待就是好几个年头。

  这些年,他除了春节有几天假以外,其余的时间都待在按摩院里。那一间间封闭的按摩房就像他的城堡一样,将他和外界隔了开来。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操心了。恒温的空调赶走了季节,乡下的日子远得已经陌生了。想想自己的过去,他越来越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做梦的感觉了。世界在他的手下,世界只剩下他手下的那一点方寸了。他死了,已经死了,还好,还有一双手仍是活的,而且是越活越细腻,越活越敏感,越活越有劲道的。这日子是好的,应该是好的了。一个瞎子的日子,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吗?

  来按摩的人以男人为主,也有女人。因为来的不多,每一次都能给平师傅带来一些特别的感受。女人是哪一类人呢?从一个按摩师傅的手感来说,女人应该是一种比男人要美好得多的人。她们柔软,纤巧,富有弹性,有着棉花一样温暖的特质。她们的身上还会散发出花朵一样的芳香。她们的声音也像小鸟一样,尖而细的,带着绕梁的余韵。——平师傅耶,你给我这儿再按重一点哟——她们像一群毛茸茸的幼雀一样,塞满了他的心窝,又如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春雨似的,让他干涸的心田充满了潮润的感觉。

  但他终是想不出女人到底是哪一类人的。想象的须,往前伸着,伸着,再往前一点,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了。印象深的是个自称叫“朱姐”的女人。第一次来,她就大大咧咧地对他说:平师傅,都说你的手艺好,我是特意冲着你来的,你要给我露一点真功夫喔。她的声音是尖尖的,高高的,亲热的,又自说自话的,好像云一样在天上自在地飘。他无来由地有点紧张。他开始用手梳理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比一般人要温热一点,肥腻一点,带着一些迷糊的香味。他觉得她的身体一开始就不是生疏的,好像是已经开垦过的熟地,温顺,滑溜,滋润。他在她的身体上用一下力,那力就仿佛自己长了脚,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了。这样,他渐渐地就忘了紧张了,一切都驾轻就熟起来。

  朱姐不像大多数来按摩的人那样,把按摩当作一次催眠的过程。她的嘴巴好像闲不住的,总是有一阵没一阵地找着一些闲话聊。她说自己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这腰,这腿,比从前可是硬得多了,你给多按按。颈椎也不行了,搓两圈麻将,就酸得要掉下来,你也要多揉几遍。平师傅一直听她说,这会儿就插话道:大姐,听你的声音,我觉得你挺年轻的,一点儿也不老呀。

  咯咯咯咯,响亮的笑声在小小的按摩房里回旋着,像鸟的鸣唱。我还不老呀?我都是四十岁的人了。那笑声把平师傅吓得一跳,他还从未听过一个人有如此明亮的笑声。他忍不住问她:大姐,你的性格这么开朗,日子一定过得很开心吧?

  女人还是笑:这世上到哪里能找到开心的日子呀?都是自己找给自己的。我这人呀,就是藏不住事,搁不住气,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不放在心上的。——你想想,人就活这么一辈子,生气啊,烦恼啊,那不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女人脆脆的声音像是给平师傅的按摩打了节拍一样,让他的动作更加流畅、舒展。平师傅一心想听这个女人说下去,随便说什么都成。他就引着她继续往下说。他问她的家庭,孩子。她的话就更多了:我老公,是个做生意的,卖家具,做了好多年了,开始的时候,我帮他一起做,后来生意做起来了,就不用我了,我就在家里专门带小孩。我小孩不错呢,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嘿嘿,品种齐全。现在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大的上初中了,小的也读四年级了,我就有时间出来转转了,以前不行呢,以前,两个孩子就把我捆死在家里了。我老公,一直在外面忙,家是一点都顾不到的,人还行吧,就是脾气不好,总不归家,不过,他不管钱,钱都交给我管的。反正,就是过日子吧,我想得开的,什么事情我都想得开的——师傅,你多大年纪,有没有成家啊?

  平师傅听着女人说自己家的事情,就像从前在乡下听快板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的,冷不防被女人问到自己。他慌乱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我,我这样的,哪里——

  这有什么?你找个女人,成个家,有什么不行的?只要心肠好的,其他的条件倒不重要。她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说了下去:这成家虽然也不一定有多好,但不成家肯定是不好的,太孤单了吧?而且,将来老了,病了,怎么办?总得有个人在身边吧?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平师傅已经按到她的腰了。女人的腰上箍着一圈肉,腰椎按起来比别人要圆润点,正好够他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用力。他喜欢这样的手感。往常他给别人揉到这里时,都要喘气了,出汗了,  可是给这个女人揉,他的力好像是开了沟的河渠一样,滋滋地自己往外冒。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闲不住,问他:师傅,你这眼睛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怎么弄的呀?

  要是别人这样问他,他肯定要反感了,厌恶了,可是女人的询问在他听起来,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亲近,还有一些关切。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喔——女人的声音充满了同情。她不再说话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样。

  这一次,是平师傅先开口,他问:你知道不知道,我平常最恨听到别人说什么话吗?

  女人迟疑地说:是不是骂你是“瞎子”“瞎了眼”啊?——我猜不出。

  其实,我最不爱听别人说的话,是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了,他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其实,眼不见,心是最烦的,因为不知道烦的是什么,其实就是最烦的。唉,连猫呀,狗呀,都能看一看的,都知道世界是个啥样的,我却连猫,连狗都不如啊,真的,如果能让我看一眼,哪怕看一眼,我就是立刻死了,就是下辈子变成猫,变成狗了,那也心甘情愿啊。

  师傅,你才多大年纪?应该比我还小一些吧?嗨,你怎么说这些话呢?你说得让我难受死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受苦受罪的嘛,只不过每个人受的苦不同、罪不同吧。我这人平时就不爱考虑这些没用的东西——师傅,我看你个头不矮,模样不丑,还有一手这么好的技术,你成个家肯定没问题的。成了家,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也不会这么烦了。

  平师傅很少跟他的客人聊天的。那一次,跟这个女人,是他做按摩师以来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的手跟她的身体配合得那么默契。他的心跟她的人,虽说不上如何亲密,却也是温暖的,放松的。这真的是个善良而开朗的女人哪!她让平师傅对女人的想象,变得空前的美好,美好得心里想起来都痒痒的了。原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这么美好的东西啊,那就是——女人。那一刻,他的眼皮上就像打上了一道阳光,就像过去冬天的时候,他躺在晒谷场上晒太阳的那种感觉。

  第二天,办公室刚一开门,找平师傅的电话就响了。果真又是老弟!

  哥,找你,怎么跟找国务院总理似的,这么难啊——没关系,没关系。哥,我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我们上个月领的证,这个星期六要在家里正式摆酒呢,你也来吧。

  是吗?你结婚了?你们不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才定的亲吗?这么快呀!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父母的心总算踏实了。

  哥,你到底来不来呀?

  我——我还要请假的。我争取来吧。

  不,就这么说定了,你就一个老弟,你老弟就打算结这么一次婚,你无论如何也要请几天假的,我明后天叫姐姐去城里接你回家吧。我不行,我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没时间。那,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在家里摆十几桌的酒呢,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