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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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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老弟的盛宴》    作者:盛琼


  挂了电话,平师傅的心就无法平静了。整一晚上,他都没怎么睡着,心里有万般感触,像有无数的手指在里面抓,抓起了皮,抓出了血。

  他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记得老弟小时候最喜欢欺负他了,总爱让他趴在院子里,给自己当马骑。老弟折一根树枝做鞭子,一边抽打他的屁股,一边发出“嘚——驾”的声音。他爬得慢了,老弟就拽着他的头发,让他爬快点。要是他不愿意的话,老弟就会撒泼犯赖地去搬来父母的“救兵”。而父母呢,从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他一顿责骂,还罚他饿一顿饭。他窝在墙角边,咬着牙齿,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叫唤个不停,他知道,那不仅是饥饿,更是怨恨。可是,老弟总是会在某个料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塞给他一只馒头或者半张饼,还像只小猫似的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的,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求和——“哥哥,我们继续玩嘛。”想想老弟就是这点好,嘴巴甜,不记恨,没心没肺的,所以,对老弟,他仇恨过,嫉妒过,但总是坚持不了多久。

  现在老弟都结婚了,可是比老弟大了八岁的自己却还是光棍一条。在农村,父母都是先给老哥娶媳妇,解决好老哥的问题后才会忙老弟的事。可是在他家,这么多年来,都是围绕着“老弟”这一个陀螺在转的。没有人会想到他。连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好像他是个瞎子,那么他能在世上活着,就已经该知足了,如果能像他现在这样,自食其力,衣食无忧,那就更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万幸了。

  是的,他自己从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在听到老弟结婚的消息之后,他是不是就有了一点复杂的难言的心绪呢?还是,那些心绪本来就在心里隐蔽着,只不过借老弟结婚这么一个火引子,就动荡起来,闹腾起来了呢?

  那一晚,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一根神经突突地跳着,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了。

  平师傅穿着一套崭新的浅灰色西服,带着一副时新的深色墨镜,出现在老弟的结婚喜宴上。

  那喜宴就摆在自家的院子里。十几张台、一百多号人,把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热热腾腾的。酒席还没开始,人也还没到齐,先来的人就围着台子坐了,抽纸烟,嗑瓜子,嚼花生,吃喜糖,喝饮料,到处都是招呼声、喊声、叫声、笑声、逗趣声,吵得耳朵都要爆了。到处都是人,一转身,不是踩了人的脚,就是撞了人的怀。小孩子和狗都兴奋着,在身旁打打闹闹,蹿来蹿去的。老弟已经带着几个亲戚、好友,到邻村去接他的新娘了,这会儿还没到,喜宴这边就交给父亲、大伯、妹夫和几个堂兄弟在张罗。母亲、妹妹,还有村里几个好手艺的大嫂、大叔,正在房子后面临时搭建的几只大锅灶上忙碌着,袅绕的香气已经冲着人的鼻膜了。

  平师傅手里握着一盒烟,有点拘束地缩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就递给人一支烟。也有人站着跟他逗一会儿趣:平师傅,你穿得这么精神,像个新郎官一样,你老弟都赶在你前头结婚了,什么时候也能喝到你的喜酒呀?他的脸上就有了尴尬之色。有人帮他解围:人家平瞎子现在进城做了大师傅了,赚大把的钱,何愁娶不到一个老婆?到时候,没准还能从城里带个姑娘回家呢。大家哈哈笑着,平师傅也跟着难为情地咧咧嘴。又有人过来凑热闹:平瞎子,你老弟艳福不浅呢,你弟媳妇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可漂亮呢。旁边人就笑说这话的人:冯秃子,你见过吗?说得像你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冯秃子就说:我怎么没见过?今年过年的时候,她不是来过这里吗?大家又说:别人的媳妇,你看得那么仔细干什么?小心你家那个“母夜叉”跟你打架哟。冯秃子说:她敢?老子没在外面找个小的,就算对得起她了。大家笑道:你也就会在我们面前装装猫,一见到你老婆,你就变成老鼠了。笑过一番,有人问:平瞎子,你老弟结婚,你送了什么大礼啊?平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送了一个红包了。有多少钱呀?平师傅就憨憨地笑着,不回答了。立刻就有人接了:人家平师傅现在在城里挣大钱了,给的红包哪里会少?我看,少说,也有两三千吧。又有人插话道:平师傅虽然挣的钱多,但人家也要攒钱娶老婆呢,钱也不能乱花的,是不是啊?平师傅还是只笑不语。

  人散开了。平师傅站着有点累了,想在哪里坐一会儿。但这会儿谁也顾及不到他。到处都像炸开的野蜂窝似的,嗡嗡地吵嚷着,纷乱着,抓不住一个着实。穿了这一身新西服,就不能随随便便地往哪里坐坐,靠靠了,平师傅觉得自己的腿有点酸,身子也有点僵硬了。他想:这就是结婚嘛,大事喜事嘛,不累一点,忙一点,怎么能叫大事喜事呢?就像过年,过年不也是累的,忙的吗?何况,过年是一年就有一次的,而这结婚,一辈子又能结几次呢?所以,不忙得狠一点,累得苦一点,又怎么能让人记得住呢?这么想着,平师傅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冲着看不见的人群,预备着。

  突然一阵鞭炮长长的爆响,然后是一阵刺鼻的硝烟味,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纷纷的脚步,起哄的人群,一些人从自己的身边挤了过去。平师傅有些笨拙地往后面退着,他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

  新娘子真漂亮啊,她穿的那件粉色的婚纱是租的还是买的呀?

  新郎也不错喔,这一对看上去蛮般配的。

  听说他们认识没多久的,这么快就结婚了,人与人之间还是要看缘分哪。

  你是不是眼红人家了?——哎呀,照相的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新娘子到了,上菜啦,上菜啦!来,准备开酒啦!

  又是一阵忙乱,一阵热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热气熏到了脸上。酒香、菜香混杂着,引得人暗吞口水。耳朵里一片热闹的祝酒声,喊叫声。仿佛一只巨大的油锅揭了盖了。这喜宴就这样地开场了。

  没有人过来招呼平师傅,人们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平师傅迟疑着,不知是否还应该站在原地。他怕冒失地走上前去,引起了别人的关注,让大家把话题都引到他的身上了。他还没有勇气,在这样的场合接受别人的调侃和玩笑。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可是又觉得那也是不妥的。好歹是他老弟的喜宴,他也算半个主角。要说起来,老弟的婚事能这么快敲定下来,和他过年前“借”给老弟的那几千块钱彩礼不是没有关系的。在这个村里,除了支书他们家冒出个在外面发了财的儿子外,还有哪家可以一出手就有这么大的手笔呢?这么想着,平师傅觉得自己不该走,也不该躲起来。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一股怨气在成形,在聚集了。是老弟亲自打电话、是小妹亲自到按摩院将他请回家的,既然还当他是这个家的大哥,既然他是这桩婚姻的大功臣,就算这会儿他们个个都忙得晕头转向的,但总不能在这么个节骨眼的时候都把他给忘记了吧?

  这时,正巧上完菜准备回灶台的大妹妹一转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哥哥,惊讶地叫了一声:哥,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呀?来,来,来,我领你去坐席吧。大妹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就有些瑟缩地跟在妹妹的身后。

  你坐哪里呢?大妹刚走几步,突然像发现了一个大难题一样,又停了下来。

  按道理讲,老弟结婚,他这个当大哥的当仁不让地应该坐到主桌上去。但是他毕竟是个……如果他这时候插进去,插在那一桌喜气洋洋、衣着光鲜的人当中,插在村里那些领导、长辈当中,插在新郎新娘旁边,不说别人觉得别扭了,就是连他自己也是胆怯得腿肚子有些发软的。

  哎呀,那边都坐满了人,喏,这边还有个空凳子,你就先坐在这里吧,我还要忙着上菜去,待会儿再来招呼你喔。大妹正好看见面前有个空位子,赶紧将大哥领过去,让他在凳子上坐好,然后就旋风般地跑开了。

  终于坐下了。平师傅就像是一条小船,在狂风暴雨中好不容易靠上了岸一样,晃荡的心踏实安稳了一点。一桌子的人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突然插了进来,都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这一桌子坐着的恰是新娘那一边的一些亲友们,谁也不认识平师傅。他们瞧见平师傅穿了一套西装,肤色比乡下人要白净一点,一副大墨镜罩在脸上,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黑老大,不过,神色中却又带着乡下人的那种拘谨和腼腆。人们觉得奇怪了。平师傅不知道身边坐着的都是谁,但听见一桌子的人突然冷清了下来,就明白自己方才在匆忙中坐了个“糊涂席”,心里一边责备着妹妹的粗心,一边又盼望着妹妹赶紧过来招呼自己一下。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他也不能表现得没有礼貌,于是他冲四周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用一种主人般的口吻说:大家吃吧,多吃点。听到这不伦不类的招呼,有人应承了一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喝酒。这话虽说是承接着平师傅的话而来的,但实际上却有招呼大家继续刚才的热闹,把这个新来的人撂一边的意思。一桌子的人多少都有点被一个陌生人突然打断的扫兴,心里猜测着,来人既然被主人马马虎虎地安排在这个席位上,肯定和主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而且肯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位,又看他那么一种奇怪生分的打扮,缩手缩脚的样子,就从心里把他视为“不受欢迎的人”了。本来他们应该问问来人的身份的,但这会儿,谁也没有这个兴致,大家只顾着拾起前番被打断的热闹,又吆三喝四地喝起酒来,几个人还兴致勃勃地划起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