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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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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老弟的盛宴》    作者:盛琼


  坐下了,难题却上来了。平师傅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摸到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他尽量将自己的动作幅度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唯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筷子握在手上了,他捻着,却不知该投向哪里。他木讷地坐在凳子上,突然觉得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拉得很长。不吃点东西吧,肚子在这种酒香菜香的刺激下,似乎能听得见咕咕的叫唤了,况且人已经上了桌,不吃,难道是来坐冷板凳的吗?可是,要吃的话,又怎么吃?筷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伸。平师傅这下真是有点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干吗非来凑这个热闹。老弟结婚,有自己什么事?这么辛辛苦苦地跑回家一趟,巴巴地花去了那么些钱,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有谁留意到他?没有他,老弟的喜宴还不照样这么快乐又热闹地进行着?平师傅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发慌。这会儿,难道让他对着一桌子不认识的人坦白交代:我是新郎的大哥,我是个瞎子,我吃饭是需要人帮助的,请你们帮我夹夹菜吧。这些话,在这样的场合,他如何有勇气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引起一桌子人的窃窃私语和暗自嘲笑呢?想想看,谁家的小弟结婚,做大哥的不是风风光光、人前人后地张罗应承着?谁家的大哥不是受到一家子的敬重?摆婚宴,请喜酒,讲的就是个礼数、面子,这时候,就算那些礼数和面子都是平时达不到的,都是装出来的,那也得装啊。做人嘛,你不装,怎么行呢?可是,现在,人家连装都不想装了。说起来,还是自己的这一双眼睛啊——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双无用的眼睛,他吃了多少苦啊,一颗心都在苦水里泡大了,泡烂了,泡麻木了。忍啊忍,忍到现在,日子是比从前过得好多了,挣了钱了,可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这日子再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跟泉眼似的,堵不住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活着,像他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弟都娶媳妇了,将来还要抱儿子,再将来,抱孙子,一家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平瞎子恐怕一辈子都要这么孤家寡人了……周围的吵闹声、起哄声、划拳声、爆笑声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响着,衬得平师傅的心更空了,完全没有着落了。家里人,包括用了他那么多钱的老弟,恐怕早就把他丢下了,像垃圾一样地丢下了。他们只会在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也许,老弟让他回家,只是为了那一个红包呢?这么一想,他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一下子就薄了,薄得像纸一样了。他在桌子旁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哧溜一声,就滑到地上了。凳子翻了。筷子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墨镜也掉在了地上。大水终于漫上来了,转眼,水就汹涌了,泛滥了,成灾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哇——”一声哭号仿佛晴天霹雳,把周围的人都吓成了傻子。所有的声音好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只剩下半截在空中飘着。笑容还在人们的脸上冻着,放不下去。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东张西望。人一静下来,那哭号就显得更加突兀了,简直有了防空警报的威力了。平师傅就像一颗突如其来的落在水里的巨石,一声轰鸣之后,便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涟漪就开始渐渐地扩散了。谁啊?谁啊?怎么啦?怎么啦?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一些人拥过来。平师傅感到自己被很多的手拉着,扯着,他被他们架起来了。他听到七嘴八舌的声音:怎么搞的?怎么跌了跤了?怎么都没有人照顾一下?——没事的,没事的,他眼睛不好,跌了一跤——没有跌坏吧?快扶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大家接着吃,没事的,没事的——

  这人是谁呀?有人在小声地打听。

  新郎的大哥啊。

  喔,怎么也没人介绍一下?

  不是摔坏了吧?还是被人灌醉了?怎么刚刚喝酒,就醉了啊?

  平师傅的哭声听起来是复杂的,是奇怪的,是有很多的含义的,可是再一听,又是单纯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就像面筋似的,自己把自己拽着,扯不断。这哭声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又让人有点无法言说的会心会意。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喜筵就像一张惊讶的脸,很快就回过神来了,那些冻住的笑容很快又活跃起来了。

  架着平师傅的那些人都在不住地劝他: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啊,哭了不吉利,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你老弟结婚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怎么反倒哭了呢?可是这话也是有点不着调的,言不达意,是嘴巴里的话,不是心里的话。人们心里似乎还有一种话,那话和嘴里的话正是相反的,却又是不能说的,无法说的。就这样,平师傅一路呜咽着,被几个亲友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是楼下靠西头的一间最小的房间,平时堆着一些杂物,平师傅回家的时候才收拾出来的。

  外面那些七七八八的声音终于远了。平师傅的呜咽变成了抽泣。大家把他的鞋脱了,西服脱了,然后让他躺到床上,又拉开被子搭在他的身上。他像木头人一样,由着他们弄,自己还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恸中。然后他听到大妹的声音:你们都去吃饭吧,我来陪我哥,我一个人就行了。

  静了,这回真的静了。院子外面的吵嚷就像隔着大水传过来的一样,不真切了。这里成了一个安全的无人的小岛了。平师傅用被子遮着脸,还在没完没了的抽泣中。那抽泣似乎成了抽搐了,停不下来了。要想起来,他这一生,就是这么两次哭得最狠。第一次,就是离家出走、碰到大荣的那一次。他那么悲恸欲绝地大哭一场之后,命运突然有了奇迹般的改变,他居然到城里来了,他居然挣大钱了。……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命运又有什么改变呢?

  大妹递给他一条擦脸的毛巾,然后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说,说什么他都是不想听的。无非就是劝人想开一点儿的那些话呗,谁不会说?谁不会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东西。可是一个人心里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里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开的,都是需要自己独个儿去消化、去忍受的。说,有什么用?想通了,有什么用?说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把别人的老婆当自己的老婆,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呀!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个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等了一会儿,大妹该说的都说了,没话说了。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鸡汤,一碗堆着菜的米饭。她把汤和饭放在床边的木桌上,对平师傅说:大哥,你饿了吧?起来吃一点吧。

  他闻到了那种饭菜的诱人的香气了。他的肚子确实饿了,肚皮贴着肚皮那样地饿了,可是他不想吃。不能吃。怎么能在这时候,像只狗一样,端着饭碗就吃上了呢?在这么大的一个场合,他爆发了,他闹腾了,他丢了人了,他出了洋相了,他不整出点事儿来,他不撑出点儿面子来,又怎么收场呢?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收场,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的,那碗一端,饭一吞进肚里,那他就真的成了一只狗了。可是,不吃饭,又该怎样撑下去呢?再说,他这会儿可是真的饿了,真的累了,泪水流出来之后,人好受了一些,胸口不那么憋得生疼了,但人也虚弱得不行,像生了一场大病。这会儿,他真的是想吃点儿什么东西的。到底怎么办呢?

  大妹还在小声地劝他吃饭,可是他硬撑着不吃。这时候,他突然害怕妹妹失去耐心,离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让自己的哭泣变成了另一种味道,仿佛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正在父母身边以哭泣要挟,无理取闹,撒娇耍赖一样。可是这种变化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只能被这种变化推着往前跑,或是推着这种变化往前跑。于是他更大声地哭出来,边哭边说:我不吃,我不吃,今天我非要新娘子亲手下一碗喜面不可,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条,不然,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