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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可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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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书籍名:《山月可知心底事》    作者:呦呦鹿鸣

我要做……很厉害的那种人
1
关山带着司徒玥上楼。
他住在四楼,走廊靠里的一个房间,本来他是和小黛一起住,现在因为司徒玥要过来睡,小黛就只能滚去和徐二明、吴奇他们挤一间房,把床让给司徒玥。
司徒玥对此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留下来吧?和关山睡一张床,我不介意的。”
小黛收拾行李的手一抖,余光中瞥到关山的脸似乎黑了几分。
他干笑一声:“不……不用了吧,和谁挤不是挤。”
背起背包,小黛说:“那什么,我就先走了,你俩好好睡……不是!好好相处啊!”
说完,他赶紧在关山揍他之前,拉开门跑了。
小黛走后,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司徒玥心绪平静下来,就发现自己的决定有多么不妥。
虽然和关山连一个被窝都躺过,但那毕竟是小时候,现在两个人都大了,就算有两张床,依然感觉很尴尬。
房间又不大,才二十多平方米,除开摆了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墙壁上一个挂壁电视,其余再无别的家具,连一张椅子也没有,她只能坐在小黛为她清理出来的床上。
关山站在床角,因为个子瘦高,将本就低矮的房间衬得更加逼仄,司徒玥突然感觉这房间实在是太小了,仿佛整个空间内,都充斥着关山的味道。
两个人四目相对,干瞪眼了好一会儿,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尴尬到了极点。
最后,还是关山先开了口:“要不,你回去睡?”
“不行!”司徒玥听到这句话,反应很激烈。
“她不是不愿意和我一个房间吗?我回去干什么?我不回!”
她一扭身子,面对着窗子而坐。
夜幕已经降临,窗外一片漆黑,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顺着窗户爬进来。
关山轻声说:“不回就不回吧。”
这么一打岔,司徒玥感觉,萦绕在他们之间的那种别扭感没了,她拍拍身边的床。
“你坐啊,站着干什么?别客气。”
言辞之间已经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地盘。
关山在对面床坐下。
他抬手看了下表,才八点不到,于是他问司徒玥:“要不要去找徐二明他们玩?”
司徒玥的手机没带出来,正感无聊,便站起身说:“可以啊,那我们去吧?”
关山却坐在床上没动,说:“让他们过来。”
顿了顿,他又解释一句:“男生房间臭。”
司徒玥想起平时徐二明抠脚挖鼻孔的形象,不由得一阵恶寒,也坐下不动了。
没过一会儿,几个男生就勾肩搭背地,从外面涌了进来。
小胖走在最后,提了一个巨大的背包,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零食,甚至还有几个黄澄澄的赣南大脐橙。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背过来的。
小胖拿出一个橙子,塞到司徒玥手里。
“吃!别客气!”
几个人玩斗地主,打到十二点多。
司徒玥牌技烂得可以,关山看得糟心,起身赶人。
“别打了,都回去睡觉。”
“别别!”司徒玥举着牌,头也不回地说,“我这把就翻盘了!”
关山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牌,冷笑一声:“指望你?我把牌扔给猪打,都比你打得好。”
司徒玥眼一瞪:“嘿,你怎么侮辱人呢?”
关山板起脸。
“你说是就是吧。”司徒玥赶紧道。
“不过,”她又不死心道,“你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比猪强吧?”
关山被她逗笑,语气软下去:“别打了,小玥儿,你要睡觉了,你不是要去看日出的吗?”
司徒玥咕哝几声,最后摸摸鼻尖,妥协了。
“那好吧。”
小黛把牌收好:“那老大,我们这就走了啊。”
几个男生站起身,徐二明屈起手肘,撞了一下吴奇的侧腰,两个人四目相对,嘴角同时拉出一个坏笑,只有小胖老老实实低头整理着吃剩的零食残渣。
关山一个汽水瓶子凌空砸到徐二明脑袋上:“带着垃圾滚。”
等几个人走后,房间里又清静下来。
司徒玥仰起脸对关山说:“我要洗澡。”
关山一愣,脸上升起薄红。
“明天回家洗。”
“不行,今天我流了汗。”她扯着袖口闻了一下,皱着鼻子,“好臭。”
关山只好说:“那你洗吧。”
司徒玥静静凝视着他,关山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到她说:“我没有换的衣服。”
关山的第一反应是,司徒玥要穿他的衣服。
或许是被徐二明影响了,他脑子里的思想也自动往下流的方向奔去,首先想到的是,司徒玥套着他T恤的样子。
司徒玥体格偏瘦,骨架小,穿着他的衣服,一定宽大到能塞下两个她,说不定肩膀太窄,衣服挂不住,还会滑溜下去,露出半截白晃晃的肩头……
太色情了。
关山赶紧移开了目光。
司徒玥这时道:“衣服在我房间里,靠门那张床,上面有个粉色背包,衣服、毛巾牙刷都在里面,手机我记得是在床头柜上,如果找不到,应该就是在被子下。”
关山:“所以?”
司徒玥觍着笑脸,期待地看着他。
“所以你帮我去拿吧?”
“……”
十分钟后,司徒玥带着关山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口。
她踮起脚,把关山的脑袋拉得侧向自己这一方,在他耳边小声嘱咐:“就这样,你进去了,直接把我背包拿出来,一句话也不要说,要是她问起我,你就说,她滚到你看不见的地方了,语气要冷漠,表情要欠揍,这可是你的长项,记住了吗?”
关山斜瞟她一眼:“你都说了七八遍……”
司徒玥一把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小声点!”
等确定关山不会说话后,她才放开捂住他嘴的手,猫着身子快速躲去一边的墙角,给关山打了一个手势。
关山看到之后,便敲了三下门。
等了一分钟,没人开。
司徒玥缩在墙角后,伸出一只手,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再敲。
关山又敲了三下门。
依旧没人开。
司徒玥从墙后站出来,连比带画地比了一套动作,意思是:她可能睡着了,敲重一点。
比完,她又缩回了墙后。
关山转头,这次不敲了,改为拍门,“砰砰砰”三声响。
还是没人开。
司徒玥冲他比手势:再重点。
关山再也忍不住了,他大踏步走过去,一把将墙后的司徒玥拎出来。
“你是不是蠢?里面就是个死人,也被我敲醒了。”
“你是说……”司徒玥夸张地捂住嘴,泪光闪烁,“小雪她……”
“她不在房间。”关山忍了几忍,总算没狠下手,把司徒玥掐死。
两个人找到前台,司徒玥谎称自己房卡锁在房间里了,请前台帮忙开一下门。她傍晚才去找前台领过,前台对她有印象,抱怨了几句,就把备用钥匙丢给她,继续在柜台后的一张小床上睡觉去了。
司徒玥拿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
关山拿出手机手电筒照亮,果然没人。
程雪的那张床很规整,一丝不乱,和司徒玥走前一样,说明她根本没回来过。
司徒玥慌了。
现在接近凌晨一点,程雪不在房间里睡觉,是去了哪里呢?
这可是深山里啊。
一时之间,她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全是“完了完了”几个大字,慌乱中抓住身边关山的手臂,抬起脸,六神无主地问他:“怎么办?怎么办?小雪不见了,完了,我不该跟她发脾气的,怎么办?”
她很少哭,今晚却是第二次哭了出来。
她一会儿想到程雪伤心欲绝之下,纵身跳崖的身影,一下想到程雪在林子里乱走,被蛰伏的野兽叼走的模样……
怎么就跟她置气呢?明明程雪个性那么敏感,别人眼角抽了一下,她都怀疑是不是得罪了人家,不然为什么要瞪她。
关山拉下司徒玥抓住他手臂的手,牵在手里,另一只手压住她的肩膀。
“别慌。”他命令道。
然后,他牵着她,走到床头,拿起柜子上的手机,递给她:“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对!她怎么没想到!
司徒玥的心神微微一定,拿过手机,拨通程雪的号码。
没人接。
司徒玥再打一通,还是没人接。
“不行,她生我气,不接我电话,”司徒玥急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关山把自己的手机给她,司徒玥再次打过去,放在耳边听,依旧是无人接听。
“她不接。”司徒玥眼泪又掉了下来。
“别哭,”关山给她擦掉眼泪,“打电话给马攸,看人是不是在他那里。”
“对对!”司徒玥忙不迭点头,“她肯定是去找老马了。”
她又打电话给马攸,等待电话被接起的那短短几十秒,心理上的感觉却是无比漫长,心头已经被成片的惶恐所覆盖,她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关山已经擦不过来。
司徒玥头一次知道自己那么没用,只会不停地哭,不停地后悔。
直到马攸的声音终于在电话那头响起:“喂?司徒?”
这一句听在司徒玥耳里简直如闻天籁:“老马!小雪是不是在你那里?”
“啊?”
马攸没反应过来:“程雪怎么会在我这里?她不是和你睡一个房间吗?”
司徒玥绝望了。
马攸又在那边叽叽哇哇说了很多,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最后和马攸一个房间的魏明朗一把抢过手机,问:“司徒玥,程雪是不是不见了?”
他的嗓门巨大,像一道惊雷在司徒玥耳边炸开。
司徒玥被他吼得缓过神来,哑声说:“是。”
“你问过一班迟灏了吗?她是不是在他那里?”
司徒玥一愣,很有这个可能。
她没有迟灏的手机号,在很久以前,她还对迟灏犯花痴的时候,曾经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要到迟灏的手机号,至今为止,她都只有迟灏的一个社交账号。
她翻开迟灏的头像,聊天对话框里,还是上学期她约迟灏去看电影时,给他发的那条消息。
“我到了哦,你慢慢过来。”
后面还跟了一个Q版女孩子翘首期待的表情,这种粉嫩风格的表情包跟司徒玥联系在一起,感觉实在太过诡异,她是那种熊猫头表情包的狂热爱好者,发给关山最多的是一张“给你个大耳刮子”的表情。
就算知道此情此景很不该,关山在看到那个Q版女孩时,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司徒玥给迟灏发去消息,问程雪是不是在他那里。
可过了大概三五分钟,迟灏也没有回复她。
魏明朗打来电话,司徒玥告诉了他。
“应该是睡了,那我们去他房间找他。”魏明朗说道。
“他房间是哪个啊?”
“213,就在我们这一层,你赶紧过来。”
四个人在2楼会合,找到213号房间,敲响房门。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拉开,是迟灏。
他的头发有些乱,没戴眼镜,有些茫然,一看就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魏明朗一看见他,就火气很冲地问:“程雪呢?是不是在里面?”
迟灏刚睡醒,还有些蒙。他是深度近视,外加有些散光,没戴眼镜的时候,十米开外人畜不分,此时压根儿没认出门口这几人是谁,下意识回答道:“我睡觉呢。”
言下之意是他睡着觉,程雪不在他这里。
然而魏明朗这朵奇葩,脑回路不知道怎么绕的,当即大怒:“我去!你这禽兽!”骂完,闷头就往房间里闯。
迟灏就是再困,此时也被他骂醒了,他张开手不让魏明朗进去,皱着眉问:“你是谁?”
“关你屁事!”
司徒玥和马攸七手八脚按住魏明朗,不让他再给五班丢人。
然后,司徒玥抬起头问:“你知道程雪在哪儿吗?”
迟灏一愣,眯着眼,看清这人是司徒玥,神色瞬间恢复清明,问:“她怎么了?”
司徒玥就将情况简单说了几句。
程雪也不在迟灏这里,并且如果不是司徒玥回房间,没人会知道程雪不见了,这说明她是偷偷走的,连迟灏也没告诉。
事态变得可怕起来。
“我要去告诉潘老师。”司徒玥急了。
“别。”迟灏拉住她的手腕,却被旁边的关山眼疾手快地打下去。他也不在意,只说,“先不要告诉老师。”
司徒玥哭着骂迟灏:“出了事你负责?”
迟灏想也不想地说:“我负责,但你要是现在去告诉老师,程雪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这话的威力实在太大,司徒玥被他吓得立即打消了去告诉潘艳华的念头。
“我们先自己找找,实在找不到,再去告诉老师。”迟灏道。
魏明朗不爱听他号召,反驳说:“这样不行!要真出了什么事,黄金救援时间就过去了!还是要告诉老师们。”
迟灏狠狠地盯着魏明朗,生平第一次爆了粗口。
“你懂个屁!”
五个人分成两路,马攸和魏明朗一路,在半山周围找,而司徒玥和关山、迟灏则顺着下山的方向探寻。
上山的路到了深夜被封着,只有等到去看日出的时候,才会被打开。
司徒玥和魏明朗约定好,两边只要有一方找到人,就立即打电话通知彼此。
分别之后,司徒玥和关山、迟灏一起下山。
下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像白天那样,坐索道下去,但现在这么晚了,缆车已经关闭,就只能徒步下山,山上修了人工栈道,用木头铺就。
三个人沿着栈道拾级而下。
迟灏一个人走在前面,关山牵着司徒玥跟在他身后。
山里的月光分外清朗,不用打手电筒,也能将脚下的路看清。
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到两边草丛里蟋蟀鸣叫的声响。
一安静下来,司徒玥脑子里就蹦出许多疯狂的念头,她实在忍不下去,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小雪会不会被野兽叼走啊?”
关山正想说话,却被走在前头的迟灏抢先。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山里没野兽,充其量就一些野猴子。”
“你怎么知道只有猴子?”
司徒玥不厌其烦地追问。
其实她只是不想让脑子有空下来的余地,只能不断地问问题。
迟灏却被她问烦了,不耐烦道:“因为我上山时看了山上的公告牌,你要是无知,就多看点书。”
司徒玥摸摸鼻子:“噢。”
“噢什么噢?”关山不乐意了。
“平时跟我不是挺能横的,现在装老实了。”
司徒玥说:“那他说得很对啊。”
“对什么对?”关山没好气,“你不知道猴子是一种很凶残的生物吗?惹急了能把人头皮都给挠下来。”
司徒玥:“?”
关山他真的是跟她一起来找人的吗?
“你不要吓我!”司徒玥愤怒地谴责他。
关山话锋一转,生硬地安慰她:“当然,猴子里也有温顺的,不要太担心。”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三个人走了近一个钟头,依然没看见程雪的身影。
司徒玥给魏明朗打去电话,魏明朗告诉她,他和马攸找遍了半山腰,连桃花庵都翻进去看了,还是没找到程雪的踪迹。
挂断电话,司徒玥停下脚步:“不行,我们还是趁着没走远,回去告诉老师吧?”
迟灏脚步不停:“再走一段看看。”
司徒玥和关山对视一眼,只好继续往下走。
等又过了四十分钟,三个人已经下到很远,司徒玥累到不行,坐在台阶上喘气:“不行了,都走了这么远,还没找到,小雪一定还在山上。”
迟灏说:“你不是说她行李都不在?她如果在山上,背着包做什么?”
关山这次罕见地没反驳迟灏:“他说得有道理。”
司徒玥瘫在台阶上,目光涣散。
“好吧,那先让我歇会儿,我都累出幻觉了,好像听到了鬼在耳边哭。”
两个男生只好站在栈道两旁,等她休息好。
过了一会儿,依靠在木质扶手上的关山突然腰一挺:“不对!我也听到哭声了。”
靠在另一侧扶手上的迟灏迟疑片刻,皱眉说:“我也听到了。”
山里树木参天,夜风轻拂下,带起滔滔林声一片,蟋蟀蝈蝈儿也来凑热闹,在野草丛里拼高了嗓子鸣叫,叽叽咕咕,一声高过一声。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竖耳仔细倾听,依稀能从林声、风声、虫鸣声、草木窸窣声中,听到一丝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哀哀戚戚,缠绵不绝。
四周鬼影幢幢,背后阴风阵阵,让人头盖骨都发凉。
司徒玥“啊”地怪叫一声,一个猛子从地上蹿起来,她人瘦身轻,一只手从背后扣住关山的脖子,双脚在地下一撑,人就跟弹簧似的,瞬间攀到了关山身上。
关山没能预料到她有此番动作,一下没提防,喉咙冷不丁给她扼住,险些没背过气去,刚顺过气来,胳膊又被司徒玥两条细腿儿紧紧夹在腰侧,她这人,每临大事有股匪气,三五个流氓近不得身,悍劲之下,关山一条身长八尺的汉子,竟也没能挣脱开。
“司、徒、玥。”关山咬着牙,司徒玥的名字就从他牙关里挤了出来。
每当他这么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司徒玥就两腿夹紧,头皮发麻,因为这时候往往意味着她要倒大霉,要不想吃亏,最好赶紧低眉顺眼儿,觍着笑脸给关山卖乖。
可这时她已经顾不上平时的保命守则,人在关山背上,抱着他的脑袋闭眼哇哇大叫。
“有鬼啊有鬼啊!”
关山的双眼被她蒙住,耳边是她的鬼哭狼嚎,实在忍无可忍,拔高了嗓子吼她:“你脑子被驴踢了吧?赶紧给我下去!”
司徒玥两腿夹得更紧,头被她摇成虚影:“不不不不不不!下去就完了!鬼要来抓我脚!”
迟灏这时说:“不是鬼,是程雪在哭。”
司徒玥摇头的动作一顿:“是小雪?她在哪里?下面吗?那我们赶紧下去!”
不用她说,迟灏已经顺着栈道向下走去。
“小雪怎么在哭?”司徒玥很担心,“她怎么真的跑下山了?还在半道上哭?我们快点走吧?她肯定吓坏了。”
关山忍了又忍,冷冷道:“是这个理,但你能不能先下去?”
“要给老马去个电话,说找到小雪了。”
“司徒玥,下去。”
“话说怎么还没看见她?哭声能传出这么远吗?”
“最后说一遍,下去。”
司徒玥说话的声音一顿,她很狗腿地拂了一下关山的肩头:“哎,我实在是走累了,你就背一下我吧?”
怎么就不来一群凶残的猴子,把她脸皮给撕下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比城墙厚。
关山心想。
三个人一共走了二十几级,等拐过一个山坳,果然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姑娘正坐在木阶上,听到背后传来脚踩在木头上发出的嘎吱声响,睁着迷蒙的泪眼回头看来,不是程雪又是谁?
司徒玥叫了一声“小雪”,就从关山背上跳了下来。
她一步跨两三级台阶,眨眼人就到了程雪面前,抱着程雪瘦削的双肩,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你怎么回事儿呀?你吓死我啦!和我赌气,也不至于深更半夜下山啊,山里有猴子你知道吗?能把你头皮都给撕下来的,你这是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呀……”
程雪任她抱着,呆呆地问:“什么赌气?”
这是这么久来,她和司徒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司徒玥心里一喜,接着又觉得有点不对劲。程雪的语气很机械呆板,跟团死水似的,仿佛她只是下意识接一句话,跟她说话的人是谁都无所谓。
司徒玥放开她的肩膀,想要看清她的脸。
程雪天生的白皮,此时被皎洁的月光照着,一张瓜子尖脸,比平时还要白上三分,眼睛已经哭得不成样子,打湿的睫毛晕在一块儿,三五根黏成一茬儿,又粗又黑。
也不知道一个人在这深山里哭了多久。
“你不是为了我在班长面前给你甩脸子的事赌气下山吗?”
程雪听了,眼睛里略微有了点神采,微摇了下头。
“不是,我都没在意。”
“那是为了什么?半夜下山。”
没想到,司徒玥刚一问出口,就像是踩中了什么开关,程雪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又簌簌地滚落下来。
程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很小。
司徒玥仔细辨认,也只能听到“没有”两个字。
“没有什么?”
没有回去的车了?
程雪神情凄惶,看了司徒玥半晌,轻轻叫她一声:“阿玥。”
“嗯?”
“我没有妈妈了。”
程雪呆呆地说。
2
月上中天,山谷里水汽沉降,气温骤减。
两个男生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两个姑娘的身上,略微站远了些,容她们抱着彼此絮絮说话。
可山坳的空间就这么大点儿,走开太远又怕姑娘们出事,两个人只能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夜风细细,将她们的说话声传递进耳朵里。
程雪哭久了,鼻音浓重,嗓子沙哑。
“你和马攸去过我老家,一定听村子里的人说过我们家的事情了,她们肯定会说得很具体,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没什么新鲜热闹可以看,一件稀奇事就能说上很久很久。其实她们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比如我四岁的时候,爷爷眼睛瞎了,是被啤酒瓶子的碎片扎进了眼球。村子里的人只说是我爷爷喝酒不小心,他们不知道的是,啤酒瓶子是我爸扔的,原因是我爸不给他打牌的钱,爷爷在吃饭的时候念叨了几句,然后我爸二话不说,提起啤酒瓶砸了过去,砸完还骂,老东西,闭嘴吧你。”
司徒玥心里一颤:“你……”
“我在场。”程雪知道她想问什么,“不然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大家都说小孩儿五岁之前不记事,可很奇怪,我五岁以前的事,很多都记得特别清楚。我记得我奶奶死后,我爷爷就过得很惨,我爸妈带着我去广东打工,他一个盲人,待在老家,饭也不会做,饿得干巴巴的,后来还是我妈看不过去,要把他送进养老院,我爸说随便,只要不花他的钱。我爷爷在养老院没几年就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骨头,抬棺的人说比小孩儿的棺材都轻。
“爷爷死了,我们就搬了家,我爸不让我妈去广东了,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其实他和我妈一起去过,我妈每天七点去电子厂上班,上到晚上七点,一天十二个小时都待在厂里,回家了就给我和我爸做晚饭,根本不可能干对不起他的事,可我爸还是不信。”
程雪苍白的脸上升起一点困惑。
“阿玥,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人心,既然问了,为什么不信?如果说什么也不信,那又何必问?”
这问题问得太高深,司徒玥答不出来。
好在程雪也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
程雪继续道:“我们搬到了湘市,我爸的疑心病越来越重,我读小学的时候,妈妈还能去饭店当帮工,给家里赚家用,给我挣学费,可等我到了初中,我爸就不让我妈出去上班了,可这样不行,我爸是不工作的,妈妈不挣钱,一家人活不下去,但是她一反抗我爸,我爸就打她,太可怕了,阿玥,真的是太可怕了……”
程雪双手掩面,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司徒玥的心好像被人敲掉了一小块,她伸手抱住程雪,摸到她背后凸出来的两块肩胛骨,尖尖的,硌手。
“别怕,别怕。”
程雪却一把揪下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阿玥,你信我,我是真的很怕很怕,我那时候多小,还不到我爸胸口,他一巴掌就能扇死我,他生起气来,眼睛鼓着,嘴向下拉着,什么也不说,就死死地盯着你,像是要把你活活瞪死,我被他瞪着,腿都软了,他抄起凳子砸我妈头,我也只能看着。”
司徒玥说:“没事,你是个小孩,能做什么?阿姨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程雪的眼睛里像燃起了两团火,紧紧攥住司徒玥的手,像是在抓紧溺水之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真的不会怪我吗?”
“不对!”程雪又摇了摇头,神情迷乱,“阿玥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妈怪我,她躺在地上,被我爸揪着头发打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她是在用目光谴责我,为什么不上前去救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被打。”
“不是,小雪……”
“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
程雪双眼通红,目光里泄露出几分癫狂之态来,像是发了癔症。
司徒玥的手被程雪死死握着,她长长的指甲陷进司徒玥虎口的肉里,疼得司徒玥闷哼一声。程雪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自顾自地说:“我妈她怪我,她恨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也恨我爸,所以她要抛弃我爸,抛弃我,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我怎么办,怎么办,阿玥,我要被我爸打死了,我会被他打死的……”
关山最先察觉到不对劲,转身看见司徒玥被程雪抓着手,神情痛苦,而程雪无知无觉,继续说着胡话。
关山赶紧大步走过去,抓起两个人相连的手,就要把司徒玥的手往外抽。
“疼疼疼疼疼疼!”司徒玥连声大叫。
关山心里一急,失了章法,对司徒玥喊一声“忍着”,使劲去掰程雪的手指。不料程雪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手指跟长在司徒玥手上一样,关山下了死劲,居然都掰不开。
“姓迟的!”关山向后面吼了一声,“你还愣着干什么?看风景吗?”
迟灏从后面走过来,帮他一起去掰程雪的手指。
司徒玥一边疼得抽气,一边嘱咐:“小心点,别伤到她。”
两个男生合力,终于把司徒玥的手解救出来。关山捧着她的手,放在眼前,借着月光细细看。
司徒玥的手已经又红又肿,虎口边缘还有几个月牙状的指甲印子,深及皮肉里,看得关山心里又气又痛,不知该说什么。
司徒玥却一把挥开他,大喊一声,飞扑过去。
关山转身看去,看见程雪瘫倒在地,整个人诡异地蜷缩着,手指弯成鸡爪状,眼皮上翻,露出眼白,嘴里不再不清不楚地说些胡话,反而牙关紧闭,嘴角有细细的白沫吐出。
司徒玥吓坏了,和迟灏两个人,一迭声地喊着程雪的名字,程雪却兀自抽搐个不停,人已经神志不清了,叫不醒。
“都让开!”关山上前,把这两个碍事的掀到旁边,蹲下身,将程雪的身体从地上搬到他的腿上,并将程雪的脑袋侧转过去,她口角的白沫就沾到了他的裤子上。
关山没在意,托起程雪的下颚,将她咬合的牙关用力掰开,对呆立着的两个人说:“找个能给她咬住的东西来。”
司徒玥仿佛从梦中惊醒:“东西!东西!木头行不行?”
“行!”
她茫然四顾,看见周围树倒是不少,可她手里却也没斧子锯子之类的工具,给程雪削根刚好可以衔住的木头。
司徒玥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机智,遇到事了只会诉诸武力,智商掉线比A股崩盘还让人心急,其实她完全可以脱掉关山那件牛仔外套,让程雪咬着,但她此刻只想到怎么才能劈一根大小正合适的木头,给程雪用。
比她更不如的是迟灏,司徒玥好歹还想到用木头,他却直接将自己化作一根木头,在司徒玥的惊呼声中,他不带犹豫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到了程雪的嘴里。
关山的手一松,程雪被强行打开的牙关立即咬紧,迟灏闷哼一声。
应该是很痛的,司徒玥心想。
“癫痫,一会儿就好了。”关山说。
关山抬起头,看到司徒玥双唇颤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司徒玥蹲下身,坐在他身边。
关山腾出一只手,拉住她那只受伤的手:“别怕,手还疼不疼?”
司徒玥摇摇头,看着面容扭曲的程雪,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小雪……痛不痛的啊?”
“别哭,她的意识是丧失的,感受不到这阵痛苦。”
司徒玥胡乱擦了把眼泪,点点头,又问:“还有多久?”
“快了。”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程雪才停止抽搐,牙关也慢慢松了,迟灏将手抽出来,已经是满手的血。
司徒玥看见上面两排牙印,比她手上的那些指甲印深多了,可以见到里面深红的肉,鲜血就从伤口里汩汩冒出来。
司徒玥摸了摸口袋,找到晚上吃饭时,餐厅赠送的几张纸巾,递给迟灏。
“把血擦擦吧。”
迟灏道了声谢,接到手里,却没顾上擦,而是先去看程雪的情况。
程雪的身体不再僵直,手指也不弯曲痉挛,变成柔软状态,只是她双眼紧闭,依旧没恢复意识。
“没事,让她睡一睡。”关山说。
既然人已经找到,三个人便决定顺着山路上去。
山上有医生,可以给程雪看一看。
她昏睡着,两个男生就轮流背人,迟灏走在前面,关山走在最后,让司徒玥走中间。
迟灏一边走,一边说起他和程雪近来走得很近的原因。
他说起司徒玥约他看电影的那一晚,他意外撞见程雪在跟踪她出轨的母亲。程雪恼羞成怒之下,跑进学校,想要进女生宿舍。
她有寝室门的钥匙,大门挂的大锁又是个摆设,她可以轻轻松松进到寝室楼里,在她睡惯了的铁架子床上凑合一晚,反正她不想回家去,不想面对她那个时时处于暴怒,常年酒气熏天的父亲。
迟灏抓住她的手臂,想要跟她谈一谈,可这时手电筒灯光一晃,他们被赶来的门卫当作幽会的情侣,追了过来。
这事的结果司徒玥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过程竟然是这样的。
难怪程雪宁愿让司徒玥背锅,也不主动去告诉老师那晚是她。
毕竟老师们最擅长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问到她和迟灏为什么那么晚在宿舍楼下,两个人撒谎,或是避而不答,总会通知家里家长,一牵扯起来,难免勾出程雪跟踪妈妈的事,那时迟灏的两纸助学申请书都能被阿圆挖出来放贴吧里供众人浏览,假设是母亲出轨、父亲家暴这样的事流传出来,还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大浪。
最直观的一个问题就是,假设被程雪爸爸知道,那程雪和她妈妈怎么活?
司徒玥开始庆幸,幸亏那时候自己认了那事儿。
如果是为了程雪,她能再当着全校的面,做上八百回检讨。
程雪妈妈出轨的事已经确信无疑。
对象是个广东佬,说一口拗口的粤语,程雪听不懂,弄不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究竟是从很久以前,程母去广东打工的时候起,还是最近,她爸对她妈摧残得更加厉害的时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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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记起小时候她妈妈说过的话。
彩票真的有那么容易中吗?
一千万个人里,那么低的概率,就刚刚好轮到她一个从穷乡僻壤走到繁华都市的乡下妹头上?
程雪第一次开始怀疑,她父亲这许多年来,骂她母亲是偷汉子的婊子的话,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但程雪并不在意。
母亲偷了人,还是没偷人,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程雪甚至还殷切地希望母亲真的给父亲戴过绿帽,这对于那个蠢笨又自大,只会打女人骂孩子的男人,是多么大的一种羞辱。
程雪真正在意的是,母亲会丢下她,和别的男人跑了,到另一个地方去共筑爱巢,另组家庭,把她留给暴戾凶残的父亲,以此来报复她对母亲数次被打,她都见死不救的事情。
这事程雪没办法跟任何人讲,只能藏在心里,每天又怕,又紧张,精神高度紧绷着。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她都要掐着点,等过了该回家的时间还没回来,就赶紧跑去找人。
在这一点上,她其实和控制欲变态到极点的父亲很像。
迟灏就是在她心理几近崩溃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的。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子,这种聪明不仅表现在学习上,更多地在于他对人性的洞悉力。
在偶然撞见程雪的那一天,他什么都没问,就能看出程雪是在跟踪自己出轨的母亲。
他还教了程雪许多东西。
比如,他告诉程雪,像她那么姿态紧绷地盯着她妈妈,是不对的。
就像是抓一把细沙在手心,握得越紧,沙子流逝得越快,这是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
迟灏教她,要在细微处做文章,就比如,她妈妈在意她的成绩,她就故意有几次考试失利,让她妈妈心焦,放心不下她,就舍不得走了,只不过程雪操之过急,第一次尝试,就考了一个倒数第一,震惊全班。
还有在她父亲再一次打她妈妈时,试着去反抗,姿态要决绝一点,让她妈妈知道,她可以保护她了。更隐秘的一层意思是,要让她妈妈感觉到,假设有一日,她妈妈抛弃掉女儿走了,她丈夫并不会对唯一的女儿手下留情,程雪的生命会受到威胁。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狠下心来,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女儿的命不顾。
迟灏背上的程雪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突然幽幽地说:“可是她还是狠下心来了。”
迟灏头一偏:“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
司徒玥跑上前:“小雪!你没事吧?痛不痛?”
“头痛,”程雪揉了下太阳穴,“我是怎么了?”
司徒玥哑然:“你都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程雪满脸疑惑。
“你刚刚……”
“刚刚睡过去了,”迟灏接口道,“你太累了。”
司徒玥闭上嘴。
程雪“哦”了一声:“放我下来吧,我醒来了,可以自己走了。”
迟灏不放手:“再背一段。”
程雪却自己往地下蹦,可是脚刚站到地面就双膝一软,差点儿摔一跤,幸亏被迟灏及时捞起来,照样把她背在背上。
“你现在没力气,不是走了那么久山路吗?”迟灏劝道。
程雪的脸色黯下来,不挣扎了,任由迟灏将她背起,在他耳边说:“迟灏,我妈她还是走了,不要我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一个人想走,你是留不住的,亲情无法绑住她,道德也无法束缚她。”
“你爸告诉你的?”
“不是,”程雪摇了下头,“是我妈,她给我打来电话,说起那个广东佬,说他老婆死了,女儿也出嫁了,他可以娶我妈了,说他在广东有套两居的房,有辆大众的车,他做点小本生意,一个月也有一万多的进项,够一家人很好地生活,广东佬还会煲汤,排骨汤猪脚汤都会,脾气温和,从不讲脏话,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那你说了什么?”
程雪又摇了下头:“什么也没说,我还来不及说,手机就掉进了水里,就是招待所外面那个锦鲤池子,我捞起来的时候,通话已经被挂断了,手机都开不了机了。我想,我要赶紧回去,说不定能赶在广东佬来接我妈之前,把她拦下。”
“所以你就半夜下山?”
“是,可是山太高了,路好远,我走了好久,摔了好多跤,还是没到山脚。”程雪哭了起来,眼泪噼啪掉下来,打湿迟灏的肩头。
他叹一声气,说:“怎么不找同学,先借一下手机,打回去?”
程雪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办法。
然后,她又哭着摇摇头:“没意义了,迟灏,我妈打电话告诉我,就是决定好了,我怎么挽留,她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那你怎么又半夜跑下山去?”
程雪一愣,哭着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脑子好乱,想不清楚问题。”
“你不用想,”迟灏说,“我帮你想,现在你就打回去,问你妈妈,是不是要丢下你一个人,去和广东佬过日子。”
“现在?”程雪眨着泪眼,有些意外,“可现在很晚了,她肯定都睡了。”
“不差这点睡眠时间,”迟灏命令,“现在就打。”
“可我手机坏了。”
“我有,”司徒玥拿着手机,递到她面前,“拿我的,记不记得阿姨号码?”
程雪当然是记得的。
迟灏将她放下来,三个人坐在木阶上,等她打电话。
程雪将那一个个熟记于心的数字拨打出来,然后将手机放在耳边。
她已经做好电话无人接听的准备,可没想到,几乎是在电话被打出去的瞬间,那边就接起了。
“喂?是小雪吗?”电话里的女人压低嗓子,焦急地问。
程雪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然后一句颤抖的“妈妈”,却还是带上了哭腔。
电话那头的女人也哭了:“小雪,你怎么之前挂了电话,妈妈正要和你说,想要带你去广东,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再打过去,你也不接,急死我了,也不敢跟你们老师问起,只能一直等着你的电话。小雪,那个叔叔人很好的,你爸爸……你爸爸,唉,小雪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愿意……”
“我愿意!”程雪放开捂住嘴的手,大声喊了出来,泪水在她脸上肆虐,一双眼睛已经哭得肿成核桃。
那边的女人却“嘘”了一声。
“小声点,你爸喝醉了在睡觉,不要吵醒他。小雪,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见一见那个叔叔,我们再……再商量一下。”
程雪一边小声应着,一边哭了起来,像头呜咽的小兽。
“哭什么?”她妈妈问。
程雪摇了下头:“没,妈,我不是不接你电话,是手机掉水里了,坏了。”
“这样啊?那以后给你再买新的。别哭,哭什么,一部手机,妈又不会怪你。”
“真的不怪我吗?”
“不怪。”
程雪拿着手机,抬头看着头顶的月亮,流着眼泪说:“真好。”
3
等程雪移到关山背上的时候,他们在半道上碰见了下山的马攸和魏明朗。
原来迟灏一找到程雪,就给这两个人去了消息。
魏明朗坐不住,要下来找程雪。
马攸这阵子最怕被人甩下单独行动,因此哪怕再厌恶运动,也跟了魏明朗下来。
两拨人一会合,司徒玥就在程雪的同意下,将事情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马攸听得眼泪直流,一个劲儿地安慰程雪。
程雪和她妈妈通过电话后,这辈子都没那么开心过,反过头来还安慰马攸,让他别哭了。
一向嘴贱又直肠子的魏明朗反而闷闷地没吭声,惹得司徒玥看了他好几眼,关山也跟着她看。
魏明朗便伸出手,对关山说:“我来背吧。”
程雪便从关山的背上,转移到了魏明朗的背上。
关山背上一轻,司徒玥就贼兮兮地惦记起来。
她刚想故技重施攀上去,关山已经预料到似的,一个冷眼甩过来:“有那狗胆,你就上来。”
司徒玥讪笑一声,吐吐舌头。
“嘿,你怎么知道……”
“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就背一背我吧。”
“自己没长腿?”
“求你了,山哥?”
“叫爹都没用。”
“可是……”司徒玥捧着自己的手,眼泪汪汪,“我的手真的好痛!”
一旁偷听的马攸刚想告诉司徒玥,手痛跟她爬山没有关系,可就在那一刹那,他听见关山微微叹息了一声,然后司徒玥面上一喜,人就跟个猴子似的蹿上了关山的后背。
而关山,不仅没有将人掀下去,反而两只手托起了背上那人的腿窝。
脸上是认命的表情。
马攸心里一酸,真想找到一个也愿意背自己的人。
他才刚下山,又得原路爬回去,这比上次走十几里山路还变态,他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沉得抬不起来。
可他一看,魏明朗的背上有程雪,关山的背上有司徒玥,只有一个人背上没人,可那人是迟灏。
还是算了吧。
马攸泪流满面地想。
到五点多的时候,六个人生平头一次,在山上看了一次日出。
当时,他们正爬得腰酸腿软,关山骂骂咧咧地把司徒玥掀下去,自己躺倒在木阶上,喘着粗气。
其他人也就顺势停下来歇息,马攸早就不行了,出气多,进气少,倒在地上好半晌才恢复过来。
他还带了一个包,包里装了瓶矿泉水,一个肉松面包,预备着给程雪吃的,他拿出来,给大家一起分了。
六个人或坐或躺,一口水,一口面包,看见群山之间,一线天光乍现,不多时,便有一轮红日从地底升起,颤颤巍巍,如火焰一般,红得耀眼。
在如此壮丽雄浑的场景面前,一切语言都显得相当贫瘠了。
司徒玥捏着矿泉水瓶,看呆了,分神去看其他人,看到他们脸上也是一副震惊的神色。
这在很久的后来,依旧是司徒玥心中毫不褪色的场景。
记忆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比如她不记得桃花庵里供奉的什么菩萨?她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心愿?关山背着她走了几千级木阶?她记得都不是很清楚。
可是她很清楚地记得回程的路上,大家挤在一块儿,鬓角都被晨露沾湿,她靠在关山的左肩上,他肩下的肌肉饱满坚实,靠着很安心,腿上枕着马攸,他的大脑袋死沉死沉,她手里牵着程雪,程雪的手温软干燥,一如从前,而程雪的视线凝集在迟灏的侧脸上,魏明朗的视线却凝集在程雪的后脑上。
在日出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一道看向东方。
“说点儿什么吧?”马攸提议说。
“说什么?”司徒玥问。
“不知道,总感觉在这种时候,不说些什么,有些不值当。”
“那说梦想吧。”
不知谁说了一句。
“我想当一名御用化妆师,享誉国际,很厉害的那种。”马攸最先说。
魏明朗接着说:“我想去国家队游泳,参加奥运会,成为世界游泳冠军,很厉害的那种。”
程雪咬着嘴唇,犹豫了几秒,也说了:“我想考上一个重本大学,带着我妈妈永远离开他,我和妈妈幸福地生活。”
“程雪你破坏队形了。”马攸谴责。
司徒玥顺手给了他后脑一下:“小雪别理他,不过你这确实不是梦想,快要实现的不算梦想,你换一个。”
“好吧,”程雪抿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当一名支教老师,很……很厉害的那种。”
一直沉默的迟灏,居然也接了下去:“我想成为一名律师,很厉害的那种。”
司徒玥撞了一下关山的腰,关山咳了一声,说:“我想成为医生,很厉害的那种。”
他说完,应该换司徒玥说了,可众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说话。
“小玥儿?”关山提醒她。
司徒玥没说话。
众人回头去看,看见司徒玥一张脸都憋红了,结结巴巴说:“我不……不知道,我没……没啥梦想。”
“不行!”马攸第一个反对,“大家都说了,你也必须说一个。”
“好吧,那我的梦想是,接下来的路,关山把我背上去……啊!”
关山给了她一记脑瓜崩,淡淡道:“重说。”
司徒玥捂着脑袋,自暴自弃:“那好吧,我的梦想是,把消消乐玩通关,成为顶级消消乐玩家。”
“很厉害的那种。”她没忘记添上一句。
“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