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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出炉》    作者:风雪不动


“别动我。”

周奚低着声,他的声音滚动在喉间,压着几欲咆哮而出的绝望。

陆向阳配合地松手退了回去。

“再说一次,我不认识你。”周奚的眉眼和许琴如出一辙的漆黑,凝着深不可测的墨色,“找我有什么事情?”

今天的太阳一直奇怪地冒不出头。云倒是堆得老高,一长片地挂到了天边,起初只是灰白色不痛不痒地浮着,一转眼就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带着稀疏的雨点。

下雨了。

许琴看了看天上渐渐落大的雨点,无声扯了下嘴角。

这女人的说话习惯很不妙。弯弯绕绕地带着拐,甚至有时候答非所问。

“你是不是觉得,因为眼睛有问题,我们才抛弃了你。”许琴看向儿子的时候,眨眼的速度会变得很慢,像慢镜头里给的特写,温婉又留恋,“其实不是这样的,你要听听么?”

周奚在溅下来的雨滴里,挺不住地眨了下眼睛。

兴许是素未谋面,兴许是无法习惯,兴许是怨恨哀愁……说不明白。

他和她之间像是长了根刺,只要往前走一步,利刃就直击对方肺腑。

雨和着落叶和泥土,搅缠成看不清颜色的浑浊,不分你我。

“有什么事情到屋里说吧。”陆向阳突然开口道,“要下暴雨了。”

薄薄的玻璃隔开了窗外的倾盆大雨。

周奚恍惚间记起来他那个被遗弃的夜晚,花开满了幼儿园的院子,在童年那个黑暗又绝望的场景里,天上是明月千里,脚下是花香四溢。

生活就这样讽刺。

现在他的认亲现场,又是香的。经过高温烘焙的面包散发着饱满的麦香,的香气迅速溢满了整间屋子。

他跟许琴——这个应该归在亲人类别里,他应该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如今正面对面地坐着,小花怯怯地走过来递了两杯水。

陆向阳没有拿平时待客用的一次性纸杯,换成了玻璃杯。

“你读书那会儿,去打工的餐厅我都去光顾过,也看过你这样给别人端过水。”许琴拿起水杯先行提了一句,“只不过没相认罢了。”

打工?

那是前几年在国外留学那会儿,他不由得愣了愣。

“你在美国?”

周奚有点诧异,来自很多方面。比如许琴对他的了解和直觉莫名地浑然天成,他像个透明人般的在她眼皮下,赤裸裸的一览无余。

扯上血缘关系的玄学也许是真的。

他脑子里问题太多了,挤压得毫无余地,不知道该挑哪个先说。

“一直在。”许琴润了润喉又说,“你知道偷渡客么?就是那时候把你落下的。”

胡扯。

陆向阳心烦意乱地揉着面团,好在他熟能生巧,在流程上不需要太多思考,能保持精力去听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周奚只盯着面前的水杯,他轻轻眨了下眼。

“你说吧。”周奚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抱着双臂靠在椅子上,“我听着。”

许琴看了他一眼,她深吸了口气,像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的伯父,也就是你爹的大哥,是第一批出去站稳了脚跟的,回过头想拉扯着把弟弟们一起偷出去,也都同意了。”

周奚在听见“爹”这个词的时候,平白无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些角色对他来说太生疏了,生疏得让人害怕。

“然后呢。”周奚俨然是一副成年人的样子了,他平静地看着杯子里不起涟漪的水面,慢慢地说,“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许琴摇了摇头。

“我们原本是打算一起到了目的地,再生个孩子混个绿卡。可惜你来早了。”许琴说,“你爹还没走,我就怀孕了。”

周奚呼吸停了一下,继续抬着眼盯着她。

“那时候的下海客,得找个靠谱的蛇头,交一笔高昂的劳务费,要花至少一两年。需要不停地辗转许多地方,沙漠大洋都要蹚过去,伤亡率极高。”许琴抿了口水,又重新把杯子放回去,“我没有走,选择留在了棉城。本想着凭一己之力带大你,等过几年你爹也安稳下来,再把我们接过去。我没有错吧。”

许琴说话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语气很淡,像在茶余饭后描述一段埋在尘土里,远去的历史。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仿佛生命里毫无相干的路人。

周奚很快地眨了下眼睛:“继续。”

“可不到半年,你伯父突然联系不上人,说是失踪在一个边境的小村镇,生死不明。”许琴说到这,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我即刻出发去寻找——我不愿意失去你的父亲。这件事又太危险,我不能带上你走,我就把你放在幼儿园……可我万万没想到,最后我们失去的竟然是你。”

周奚慢慢地抬起眼看她,有极暗的光留他眼里,一点一点地熄灭。

“因为你们非移,短时间回不了国。”他一字一句都咬在牙间,竭尽全力地像在解释给自己听,“后来呢,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找了,已经晚了。”

许琴边说着边转了下杯口,上面还沾着点干涸的口红印子。

“时间过去太久,你已经被徐如意领养了。你有归宿了。”女人重重地放下了杯子,声调往上提了提,“我打不过道德,也打不过法律。一年零三个月的法律期限,从任何意义上都给我判了死刑。我丧失了当你母亲的资格。”

周奚大概知道为什么陆向阳给他换的玻璃杯了。

如果是纸杯,他能捏烂好几个。

只可惜,这样的愤怒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骗人。这么多年过去,我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想。”他忍着浑身颤抖说,“徐老师领养我之后,她甚至不愿意给我改名,一直在等你们能有机会找回来。”

“对!”他面前的女人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找回来过,我的的确确回来找过。你以为她有多好?她自私到连我出现过都不敢告诉你!”

女人唇角一挑,露出一个悲怆的笑脸。

“是她不把亲生儿子还给我!她花了多少钱,找律师打官司,把你彻底占为己有,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许琴吐了口气,她拔高了嗓子叫道:“让你无家可归的人,明明是她!”

周奚喘不过气,他被这叫声刺得有些耳鸣。

那些话一句一句地灌进耳朵里,浇得他浑身冰凉。

“说够了么?”周奚定着神平复着呼吸,他抬起眼死死盯着眼前在记忆里素未谋面的女人,“抛下我的人是你,从不过问的人是你,消失不见的也是你。你以为,什么人都能配得上为人父母?”

“我小时候走丢了,徐老师因为找我喊到嗓子失声,当晚吓得抱着我哭了一宿。”周奚短促地喘了口气,“我从你身边消失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回头叫过我一句?在美国的时候,明明没人拦着你,你为什么不找我?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把我要回来——因为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许琴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她不得已地点点头。

“是,我不配了,你生我气应该的,当年是我先放弃了你。”女人低下头惨笑着,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裙摆上,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们是因为一点小病故意抛下了你。”

一直以来牵绊多年的心结,解开的时候竟如此苍白无力。

“结果已经如此。”周奚机械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开局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最近打听到徐如意。说她病了,生了大病。”许琴把后面的话忍了点回去,“要是你扛不住了,我这能给你当退路。你爸那边经济什么都挺好的,国外大城市,比棉城这小地方好多了,吃喝不愁。”

“她好着呢。”周奚好不容易端起水来喝了口,他听见自己不可控制的低笑,从胸腔里一丝丝地挤出来,“免了吧,就算徐老师亲口告诉我,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他停了一下,余光闪烁从陆向阳身上掠了过去:“当年你有选择的权利,我现在也有,我不会离开这个小地方。”

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被生下来,被放弃,被领养,被迫接受的身世和家庭……甚至是被刻在基因里一辈子解脱不开的血缘关系和所谓的亲情。

这哪能是由小孩子来决定的事情呢。

他最模糊的记忆里,怨恨了无数次的母亲,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温润眼睛。

人有时候就这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