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暗河

乐读窝 > 都市言情 > 暗河

第1章 无声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走进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默地站在一片无声的压抑的黑暗中。
  “你杀了我吧。”他缓慢地开口了。声音落入黑暗,旋即无影。
  黑暗从嘴里吐出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朝着安良伸出一只清瘦的手。那只手白的在黑暗中都能现出个隐约的轮廓来:“我哪里舍得。”
  “算我求你了,秦淮。”安良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拿走了我这条命,我欠你的就都还清了。”
  秦淮的手慢慢地摸索到了安良的脸庞上。他抚过安良的眉眼,鼻子,嘴唇,像是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只野兽嗅到了熟悉的回巢的路:“但我是爱你的。”
  安良突然笑了,他在黑暗中笑的滚落了秦淮一手的眼泪。
  他听见自己说:“我知道。”
  面前的这个疯子爱他,安良是知道的。
  一年前,重庆。
  重庆的夏天漫长而燥热,这座城市像是一口巨大的锅,里头蒸腾着沸水;又像是一口炼钢的炉子,众生就是其中要被炼化的那块钢铁。
  安良将自己的摩托车停在了路边,下车的时候险些被摩托车的支架烫到了脚踝。他叹了一口气,将裤脚放下来了一点,盖住了自己的脚踝。
  医院里如常般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乍一看像是个五里店的菜市场。安良将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收入眉梢,用身上的白大褂将自己裹紧了些。
  有人撞了他一下,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焦急地捏着一张单子:“小医生,化验科在哪儿啊?”
  这声小医生让安良哭笑不得,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五年了,却总有患者看着他的脸以为他还是个没毕业的实习医生。
  安良懒得纠正她,冲着前面一抬手:“往前走五十米,右拐。”
  “五十米是多远啊?”老太太嘀咕了一句:“你又不忙,你就带我过去呗。”
  “不去。”安良干脆利落地说,将自己的袖子从老太太的手中拽了出来:“导医台有护士,你自己去找她们。”
  “小伙子脾气还挺大,你这样能做什么医生撒?”老太太中气还挺足:“你这个态度我要去投诉你的,你是哪个科的实习大夫啊?”
  安良已经在她说话的工夫里朝前走了五十米,他将摩托车钥匙在手尖上转了个圈儿:“去吧,我是精神科的安良!专门负责治疗你们这种神经病的!药到病除!”
  他笑嘻嘻地走了,背影看起来比那老太太更像一个神经病。
  精神科的胡护士在门诊口等着逮他,正好将这一幕全部收入眼中:“又不知道收敛,被主任看见了脑壳都给你骂掉!”
  安良还是那个笑嘻嘻的表情,凑到年纪能做他妈的胡护士身边:“那姐姐替我挡一挡撒!行行好!”
  胡护士将手中的文件袋塞给他:“别跟我搞这个。你今天运气好,用不着在门诊看病人,去这地儿吧。”
  她给安良的那个袋子,上面写着十个大字“重庆市公安局江北分局”。
  安良像接了个炸药包似的,险些将那个文件袋扔飞出去:“不去不去,换别人去撒!我对这地儿过敏,你们又害我。”
  “还能换啷个去撒?”胡护士瞪他,一口重庆话说得像火锅里爆裂开的一颗花椒:“就你脑壳灵光,考到了那个证,主任不派你去派谁去?你放心,不去公安局,人在看守所里呢,你得去看守所。”
  “看守所好,比警察局好。”安良两根手指捏着那个袋子:“我跑一趟,中午记得给我点个龙抄手。”
  “知道了,去吧去吧,院里的奔驰给你开,别骑你那个噗噜噜的摩托车。”
  说是奔驰,其实是精神科里的一辆公用帕萨特。行政给的报销标准就那么点儿,他们科里一群中年男子聚在一起研究油耗,动力,性能研究了大半个月。最后选出这么一辆中规中矩的车,配置全攒齐了都不够安良的那辆杜卡迪贵。
  安良嫌弃得要命,捏着车钥匙打开了车门,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气味之大仿佛一个臭豆腐摊子上被人扔了一颗炸弹般的车内,皱着眉头将驾驶座上他屁股后面的一个果粒橙瓶子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安良没和别人说过,但是他有点儿洁癖。自己一天之内洗八遍手都是小事,在酒吧里喝得魂飞魄散了他都能记住往伸手来摸他的陌生人手上挤上一泵免洗洗手液。
  因此安良落了半个屁股在驾驶座上,一路上开帕萨特开得仿佛在开跑跑卡丁车。
  好容易蹭到了市第一看守所的门口,安良从副驾驶座上拎过那文件袋,五十米冲刺地离开了这辆脏兮兮的帕萨特。他的动作之敏捷,神情之警惕,让门口站岗的武警警铃大作,以为他这辆车里有炸弹。
  安良将医师证和文件袋都拿给对方看:“市四院精神科的,来三监做个行为能力鉴定。”
  武警检查了他的证件和介绍信,方才点了点头,侧身让出一条道:“进去吧,三监在最里面,您一直往里走看见那棵歪脖子树拐进去就行。”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安良一本正经地说。
  武警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主动给别人指路的人,就是一盏高尚的路灯。”安良比谁都严肃。
  武警约莫看出来眼前这人是个不正经的了,也绷不住笑了:“行,路灯燃烧自己给您照个亮堂。”
  “就是这样的,同志。让我们为人民服务,燃烧到最后一刻。我是安良斯基,你是什么斯基?”
  安良他妈说他就是个猴儿,贼喜欢顺着杆子往上爬,有人理他就格外的人来疯。
  “我是李成斯基。您快进去吧,再不进去回头来了车这栏杆抬起来砸着您了。”李成斯基诚恳地劝说他。
  安良疯够了,对着李成敬了个礼,就朝里面跑了。
  那棵歪脖子树果然显眼,硕大的一棵光秃秃的立在那里,不长叶子也不结果子。安良打量了它半天,十分怀疑这棵歪脖子树之所以还没被人铲了,就是留着给人指路的。
  “真想当一棵树啊!风吹雨打归然不动,还是个司法系统的公务员呢!”他心想。
  三监是重刑犯的临时羁押处,里面关的全是一水儿的穷凶极恶之徒。来之前安良得空抽出文件袋里的材料看了一眼,他今天要见的这个犯人叫秦石明,三年前把自己老婆杀了。但这事儿不是他进来的原因,他之所以进来是四个月前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砍了十几刀,血肉模糊。弟媳妇下班回来推门推不开,好不容易挤进去后发现卡在门后的东西原来是自己丈夫的头。
  被抓进来之后,审讯他的警察问了他一晚上,结果问出来了这人三年前还杀了自己老婆。
  就是这么一个人,家属向法院提请了做司法精神鉴定的要求,说他有精神病,没有为自己负责的行为能力,请求免于极刑。
  “秦时明月汉时光,名字是个好名字,就是不干人事。”安良看完后内心一丝波澜都没有,将文件袋扔回了副驾驶,就那么让秦石明的一张照片面朝上直愣愣地盯着他盯了一路。
  安良过了安检,将兜里鸡零狗碎的一堆东西都掏干净了,那瓶免洗洗手液也给警卫收了。于是他在去会见室之前,特意去卫生间洗了个手,甩着手上的水珠用胳膊肘撞开了房门。
  会见室里比他想象得热闹多了,除了一身囚服戴着手铐脚铐的秦石明之外,还有一个所长并两个狱警,一个律师模样穿西装打领带的人。除此之外,在长桌的最右侧,还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直低着头,直到安良推门进来他才抬起头来。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安良不合时宜地想:“这人长得真好看。”
  这人大约二十岁多一点儿的年纪,整个人俊秀而清瘦,头发是短短的寸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衬得半明半暗的,鼻梁笔挺嘴唇平缓。他抬头看安良的时候,目光中是一片冷淡到漠然的平静,好像他不是坐在一所重刑犯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而是在西藏的什么湖边朝圣。
  所长之前见过安良,客气道:“安医生来了?快请坐。”
  他见安良的眼神还落在那人的身上,便顺势道:“这位是犯…秦石明的儿子,秦淮。就是他提请要做的司法精神鉴定,劳烦安医生跑一趟了。我们实在不敢带人去你们医院,这路程太长了,我们人手又不够…”
  安良一边抽椅子坐下一边点了点头:“没关系,我理解。要是大家都没什么别的异议,咱们就开始吧?”
  速战速决,他还想回去吃龙抄手呢。
  没人有什么异议,整个会见室的氛围像是凝固了一般。倒是秦淮的眼神一直在盯着他,让安良略微有些不舒服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抽出公文包里的量表,定了定心神,转向面前的秦石明:“我是市第四人民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师安良,负责你的行为能力鉴定。在开始之前,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他一边翻着表一边等对方回应,等了半日连句“嗯”都没等到。安良有些奇怪,抬起头来正撞上秦石明看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是木的,是冷的,是波澜不惊的,是死气沉沉的。他看着安良,像是看一块石头,看一具尸体,就是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然后他张口了。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的嘴张得很大,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一缕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桌面上。秦石明见状,低头就要去舔。
  身侧的律师露出了一个“大家注意,我就要吐了”的神情,连所长和狱警都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整座会见室里还盯着秦石明的人,只剩下了安良和秦淮。
  安良从身后的柜子上摸到了一包抽纸,抽出一张来扔到了秦石明的面前:“把嘴擦擦,咱们继续。”
  他不是第一次做司法精神鉴定了,这样的病人他见得多了。为了装疯卖傻,当众脱裤子拉屎的都有。安良身经百战,百毒不侵。他甚至想对秦石明的这番行为作出点评:表演痕迹略重,情绪转换不自然,还需要多加历练。
  没有人去动桌面上的那张抽纸。过了许久,秦淮站起身来,拿过了那张抽纸,俯身擦了擦秦石明的嘴角。
  将抽纸扔进垃圾桶后,他转向安良,沉沉开口了:“安医生,开始吧。”
  自始至终,他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说一句话。
  这一场测量远比安良想的时间要长,过程耗心耗力。到最后其实也不能说做完了,因为所长大约饿得受不了了,出面请安良暂停一下,明天再继续。
  安良看秦石明的情绪越来越不稳,便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于是双方说好了明天同一时间再来,把鉴定的后半部分做完了。
  和所长一起给精神鉴定的前半部分量表上了封条,安良便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这一场测量做了三个半小时,他只觉得腰椎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成还在门口站岗,见他出来了笑道:“安良斯基同志辛苦了。”
  “不辛苦!革命事业需要你我的奉献嘛!”安良大言不惭地一挥手:“明天再见,我亲爱的李成斯基同志。”
  他从狱警还给他的一个小口袋摸了半日才摸出帕萨特的钥匙,正要开车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安医生。”
  安良一回头,结果看见是秦石明的儿子秦淮。
  他有些惊讶:“怎么了?”
  秦淮朝他走近了一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安医生回江北吗?我也回江北,能搭个你的车吗?”
  安良没料到这一出,整个人就有些迷茫。他隐约觉得让犯人的家属和自己一辆车回江北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又找不到具体的法规法条来支持自己的这个论点。
  毕竟全世界也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精神科的医生和杀人犯的儿子不能同坐一辆帕萨特回江北区。”
  他还在犹豫,秦淮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阳光下对着安良笑了:“安医生,我来开车吧,你为我爸累了半日,休息休息。”
  帕萨特开上了城际高速,安良还在那里缓不过神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将钥匙递给了秦淮,又是怎么走进对方为自己打开的车门的。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秦淮已经把车都开上了回主城区的高速了。
  不得不说,秦淮开车很稳,稳得有点儿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一辆帕萨特被他开的好像一辆悍马一样稳当。他开车时的神情很专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不打算和安良说话。
  安良耐不住沉默,他觉得自己如坐针毡,又或者是现实意义上的如坐针毡。因为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在副驾驶上吃了一包薯片,此刻掉下的每一块残渣都像是一枚小钉子,戳得安良痛不欲生。
  他在副驾驶上拱蛆似的咕涌,终于吸引了秦淮的注意力。他侧头看了一眼安良:“安医生怎么了?”
  安良无言以对,他不愿意向陌生人袒露自己有洁癖的毛病,也不能直接和人说“我觉得我屁股上有钉子。”
  秦淮见他不开口,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安医生再忍忍,很快就到市区了。”
  安良反应过来,秦淮大概是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是因为和他一起坐在车厢里才觉得不舒服的。于是安良脱口而出:“我就是觉得这椅子太脏了,医院里那帮人天天把这车当公交车,不知道谁吃的东西落了一地儿。”
  秦淮看着他,眼神中突然有了一丝笑意。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车前的抽纸盒里抽了一张纸递给安良:“那要不安医生拿张纸垫一下吧。”
  二人说完这番不尴不尬的话后又是沉默,安良简直怀疑秦淮能一直这么沉默着开回江北去了。结果秦淮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突然开口道:“安医生,我爸…”
  他话说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安良大约猜到了他想问什么,难得正色道:“抱歉啊,按照规定,我们不能和家属聊鉴定的。”
  “我知道。”秦淮点了点头,他的手臂上有几条分明的,显眼的青筋,随着他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