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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洞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第二天去监狱的时候,心情比前一天复杂多了。
  那文件袋在他的副驾驶上沉默的持续的对心神不宁的他开着嘲讽,安良越看越想把这玩意丢进长江里面去。
  前一天下午秦淮的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着。安良见过很多的犯人家属,但是一般来说他们对于来做司法精神鉴定的安良都没有那么客气。
  在中国人的老观念里,“家里有个精神病”这件事比“家里有个杀人犯”这件事好不了多少。况且要是真因为精神病没判死刑,民事赔偿就够家属吃不消的了。
  还不如冤有头债有主,一命偿一命,一了百了,长痛不如短痛。
  因此秦淮的那句话对安良来说,听上去倒是挺新鲜的。
  其实还有点别的原因在里头。秦淮开车时候沉默的侧脸,手臂上的青筋,还有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留给安良的背影,都在他心里重重地刻下了一条印子。
  安良喜欢男人,他自己知道,但是除了几个朋友之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秦淮从各个方面来说,其实都长在了安良的审美点上。要是在酒吧里遇上了这人,他没准真能忍着洁癖上前去搭个话,借着酒劲和人摸摸搂搂,没准儿还能把人带回家。
  只可惜,他和犯人家属秦淮相识在一间鸟窝大的,臭烘烘的看守所会见室里。
  时机不对,地点不对,人物好像也不太对,真是可惜了。
  今日他的革命战友李成斯基同志也没有在站岗,安良本就低落的心情顿时雪上加霜,垂头丧气地往三监走。
  昨天的律师不在,监狱长和那两个狱警倒都还在等他。秦淮也在,坐在昨天的老位置上,见安良进来了抬眼看了一眼他,很快又将头转了过去。
  好像昨天没有蹭安良的车回江北的人不是他似的!
  安良心中存着点莫名其妙的火气,好不容易才将这股邪火压了下去。他当着监狱长的面撕开了封条取出未完成的量表。正准备要开始,就听见一个狱警的对讲机里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
  那狱警听了一会儿,为难地看着所长:“陈所,二监食堂那边有人打架闹事,其中一个被人用筷子捅了…”
  看守所里打架斗殴还见血了那是大事,所长倏然起身就要往二监走。走到一半响起来还有个安良,他正要开口,安良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这里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没关系的。外面不还有别的狱警兄弟们吗,不会有事儿的。”
  陈所长听他这么说,权衡半日后只好叹了一口气:“那就对不住了安医生,等会处理完了我再来找你。”
  等到他们三个人都走了,安良一下子觉得会见室也清静了,空气也清新了,整个人呼吸都顺畅了。他正要翻开量表,秦石明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嘶哑的声音。
  安良听了半天才知道他是在要喝水,他转了一圈结果都没看见会见室里有饮水机。秦淮也听见了,站起身来对着安良道:“隔壁楼走廊上有个饮水机,我去那边给我爸接杯水,马上回来。”
  他一走,一时间会见室里就剩了安良和秦石明两个人。
  安良琢磨着这回总算能开始了吧?再不能开始他就要骂人了。结果突然听到面前传来一个清醒的,低沉的声音:“医生,我不做这个。”
  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句过分清醒的话是从昨天还在装疯卖傻的秦石明嘴里说出来的,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将落不落的。秦石明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淮淮想要我做这个,他不想要我死。但我不是精神病,我不能做这个来骗人。”
  安良有些不理解了,强烈的好奇心压过了他处变不惊的专业素养:“可是…你杀了两个人,那是要判死刑的啊?”
  秦石明看着他,眼中有一点闪烁的眼泪,嘴角却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我知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做这个,医生你可以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秦石明神志清明,眼神镇定,的确是哪一点看上去都不像是个精神病人。
  安良心里想你他妈在玩我呢?别人都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非得这时候说?这算怎么回事?
  “安医生,我求你一件事。”秦石明看着安良:“不管淮淮怎么求你,你都不要为我做这个精神鉴定,算我求你了。”
  安良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仅有的耐心被这对父子消耗得一干二净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将量表收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秦石明:“患者可以提请拒绝鉴定。但是我作为医生,有责任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拒绝了司法精神鉴定,那在法律上你就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会和所有人一样受到审判。而鉴于你的情况,我最后问你一次,真的不要做司法精神鉴定吗?”
  安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诱导性的最后一句话,他不该问的,于情于理这句话都不是他该问的。但是也许是秦淮昨天的那一句恳求,让安良多了这一句嘴。
  “嗯,我知道,谢谢医生。”秦石明的目光澄澈而平静:“我拒绝。”
  “那行,那我去写个报告,回头所长会拿给你签字,就算是你正式放弃司法精神鉴定了。”安良收拾好文件袋,转身就要往外走。
  结果他一开门,就和端着一杯热水的秦淮撞了个满怀。
  秦淮下意识地伸手要拉安良:“安医生,做完了?这么快?”
  安良深吸一口气:“你父亲作为当事人,拒绝接受司法精神鉴定。我现在要去写个报告,拿回来给他签字。”
  秦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先看着秦石明:“爸!”
  接着他又转向了安良,嘴唇微微颤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就只剩下了恳求:“安医生,我爸他…他脑子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走,你替他做…我求你了…”
  安良觉得自己这一趟仿佛是来渡劫的,他拿出仅存的耐心看着秦淮,一字一句道:“犯人神智清醒,主动拒绝司法精神鉴定。那么作为家属,是没有权力要求医生强制执行的,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他的目光微动:“况且,你爸这个样子做出来的鉴定结果,可能也和你想要的结果背道而驰。他是不是没有能力负担自己的罪行,你作为他的儿子,应该比我要清楚。”
  苍了天了,对着秦淮的这张脸,安良还能说出这样专业的不留情面的话,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就地成佛了。
  坐怀不乱,心无杂念,严守中国精神医师高尚的道德准则和良好的专业素养,称赞的就是他本人。
  “安医生,”秦淮吸了吸鼻子,看着他的目光中只有哀求:“我爸会死的…求求你了…”
  按照安良的性子,他本来应该在这个时候毫不留情地对秦淮说:“杀人偿命本就是律法铁条,你不想死那你就别杀人啊!”
  但是话到嘴边,安良还是没说出口。兴许是秦淮小兽似的眼神让他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软和不忍,安良轻轻地拍了拍秦淮的胳膊:“去和你爸说说话吧。”
  秦淮猛然伸手抓住了安良落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他的手冰凉却又用力,死死地桎梏住了安良裸露在外的那一截手腕:“安医生…”
  安良心里说你怎么还抓住我不放了?这事儿是我能做主的吗?你再不放开我我喊人了啊!
  秦石明一直看着他们,此刻突然沉沉地开口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淮淮,放开安医生。”
  秦淮的眼眶通红:“爸!”
  “放开他,淮淮,听爸爸的话。”
  秦石明又重复了一遍,秦淮颓然地收回了手垂在身侧。那杯热水还在一旁冒着热气,氤氲着蒸腾着往上。
  安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见室。
  他被这对父子搅得心神不宁,比刚参加工作那会第一次给犯人做司法精神鉴定都受罪。那份主动放弃精神司法鉴定的报告写出来后,他都不想回会见室。找了个狱警请人家跑了趟腿儿,拿到秦石明签字的报告后安良立刻拔腿就往外走。
  在这个地方他一分钟也不想多呆下去了。
  到了门口,正好赶上武警他们换岗。李成隔着老远就跟他挥手:“安医生!完事儿了?”
  安良心里说不是完事了,是完蛋了。他勉强挤出一个革命者应有的精气神,走到李成面前:“你今天站晚班岗啊?”
  李成一边整理武装带一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手机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推到安良面前,严肃认真地说道:“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咱们搞革命的不能没有一个稳定的联系方式。希望安良斯基同志加一下我的微信。”
  安良被他逗笑了,也摸出自己的手机扫了那二维码。李成的微信名很好笑,就叫路灯,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现改的。
  “本佐?这是个啥名嘛?”李成读了一遍安良的微信名,抬头问他。
  “什么本佐,给你读的跟个日本鬼子似的。来,跟我念,Benzo,多洋气。”安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手机揣回兜里:“我先回医院了啊!回头你休假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喝酒撒。”
  “要的。”李成和他一起往门口走:“路上开慢点,屋头里潮得很,重庆今天怕是要下雨。”
  李成的判断没有错,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天色就迅速地转阴,尔后一场瓢泼大雨兜头盖脸地盖了下来。帕萨特的雨刷器不是很好用,擦雨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听得让人脑壳疼。
  “不知道秦淮要怎么回去,他应该不是开车去看守所的。”安良盯着车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在雨刷器令人昏昏欲睡的有节奏的吱呀声中,突然想起了秦淮。
  要不是秦淮的身份太复杂了,他其实对秦淮是有点儿意思的。安良特别吃这一款的,秦淮无论是从外表,还是性格,抑或是为人处事的方式,其实都有点儿让他动心。
  只是可惜了,安良自嘲地想,就算是昨天秦淮还觉得他这医生不错,今天过后怕是要恨死他了。
  “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安良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突然想起的手机铃声将他吓了一跳,安良单手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掏出来自己的手机,上面一个硕大的“妈”字简直是一秒钟把安老太太的脸送到了他面前。
  摁了个免提,安良大声地回他妈:“做啥子嘛?”
  安老太太退休后返聘在警校做财务工作,搬到重庆来几十年了一说起东北话来还是中气十足:“你今晚上回家吃饭不!妈给你做了大棒骨!”
  “有多棒?”安良逗他妈。
  “可棒了!你谢阿姨说这阵子就没见过这么棒的大骨头,回来喝汤不?”
  “我就知道是谢阿姨做的,老太太还抢功。”安良笑道:“行,我下了班了就过去,路上堵点儿约莫七点多到家吧。”
  安老太太被儿子识破了谎言,老脸挂不住。于是她说完要说的话,多余的屁都不跟安良放一个,立马撂了电话。
  “嚯,老太太脾气还挺大。”安良瞟了一眼他妈的号码,嘟囔道。
  晚上回家有热气腾腾的大棒骨汤喝这件事驱散了重庆雨天的阴湿,让安良走进门诊的时候步伐都轻快了许多,秦石明和秦淮都被他扔在了脑后。
  胡护士正和几个小护士一起躲在休息室里喝奶茶,见安良来了,就有小护士笑嘻嘻地来和他打招呼:“安医生回来啦?喜茶喝不喝撒?现点的多肉葡萄,冰沙还在呢!”
  安良很喜欢喝这些甜的东西,就接过了小护士递给他的那杯奶茶:“多少钱?我微信转给你。”
  小护士脸红了红:“不要钱,算请你喝的。”
  “你当然不会要安医生的钱。”胡护士笑着点了一下那小护士的脑门:“这是我出的钱。”
  安良于是也笑了:“谢谢胡姐,微信上给你转两百块行么?这顿奶茶我请吧。”
  “行,怎么不行。”胡护士爽快地占了安良这个大便宜:“安公子请客,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赶快喝吧,喝完了回去上班,回头主任巡查抓住你们全得扣奖金。”安良推门出去的时候还不忘记叮嘱了这帮小护士们一句。
  下午的精神科门诊其实没什么事,约的号都在上午,安良因为去了监狱才躲过一劫。于是他把淋得半湿的头发擦了擦,拿着个病例台本就出去巡房了。
  病房里热闹得很,他们是三甲医院,不是专门的精神病院,因此收治的病人都是有自理能力的,症状都没有那么严重。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这些病人们每天闹腾着找事儿,比儿科病房都热闹。
  “这是怎么了?”安良看见几个护士和护工聚在一张病床前,就凑过去问。
  回答他的是黄伟因,小黄乃是四院比大熊猫都稀缺的男护士,各个科室都抢着要,但是他却安心扎根在精神科发光发热:“病人不肯吃药,怎么劝都没用。用不用强制给药?”
  最后一句话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给安良听的,强制给药说白了就是灌药。安良想了想那画面,觉得太美了自己有点不敢看。
  于是他往病床前走了走,对着几个护士挥了挥手:“先去别的床给药,我来看看这里。”
  等人散了,安良才伸手拉开了床帘。这床上的病人是个老太太,六十二岁的年纪了,一根白发都没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这老太太是安良接诊的,因此他记得特别清楚。老太太退休前是重大物理系的教授,一辈子都在研究宇宙。到老了退休了突然像被吸进了黑洞似的,情绪变得特别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到后来发展到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在演算纸上写谁也看不懂的东西,然后一睡又能睡上一天一夜醒不过来。儿女们看不下去了,就把人送到了四院的精神科。
  最后诊断出来是早期的双向情感障碍抑郁分型。安良给她开了一个周的药量,安排她住五天的院,今天这是第三天。
  安良拖了把别人家属陪床的椅子坐在老太太身边,好声好气地问:“阿姨,不是和我说好了会按时吃药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