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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燃烧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一直到下班,心里都因为老太太的那句话有点白毛毛地冒冷汗。出医院之前他去卫生间洗了个脸,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半天,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琢磨着过几天得跟科室申请休个假。这一天天的,太费脑子了。
  雨停了,他的那辆杜卡迪V4停在停车场,一辆摩托车占了一个车位,威风凛凛地挤在一堆大众丰田和哈弗中间。
  安良擦了擦座垫上的水珠,跨坐在摩托车上,掏出手机翻了翻微信,除了他妈问他怎么还没下班之外,李成也给他发了个消息。安良点开一看,李成拍了张照给他看,里面是一个人背对着岗哨亭站在雨中。
  还有两条微信,第一条是“这哥们在这站了快半小时了,我都换岗了他还在这,你说我要不要去问问他啷个回事?”
  第二条是“去问了,人家没理我,就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真他妈酷。”
  李成是两个小时前给他发的,照片里面的人,即使只有一个背影,安良也认出来了那是秦淮。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车把手上的雨水,单手给李成回了个语音“这人我认识,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他明天要是再来你们监狱,你就给我发个消息。”
  李成很快回了他一个OK的表情包,一只小狗伸出个爪子来比了个耶,看上去有点可爱。
  安良笑了笑,将手机揣回兜里,抬脚把支架拨起来,平稳地将摩托车骑了出去。
  刚才的那场雨真大啊,秦淮站在雨中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安良骑回他父母家的时候,因为堵车比平常用的时间多了二十分钟。一打开门,大棒骨汤的香味就飘到了楼道里。他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见安良抱着头盔进门便皱眉道:“又骑你那摩托车了?太高调!”
  他老人家政治觉悟不错,党政知识学得牢固,主要体现在每句话的末尾都会用铿锵有力的三个字给他下评语,下定论。
  安良不以为意,熟练地装没听见。他把头盔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换了鞋就往餐厅走:“妈!我饿了!”
  “别嚎了!来了!”安老太太端着一锅排骨从厨房出来:“去洗个手,叫你爸准备吃饭。”
  于是安良冲着客厅喊了一嗓子:“安院长!吃饭了!”
  他爸安城,就是他们四院的院长。但是这层关系在医院只有几个科室的主任知道。安良也不愿意拿这桩事到处说,反正他们精神科和医院的联系算不上紧密。
  外科挣钱,妇产科挣钱,从没听说过一群精神病还能给医院创收的。
  饭桌上安院长照例问了几句安良的工作情况,他老人家是外科出身,对于精神科的那些东西谈不上多么了解,偏生喜欢问东问西的。于是安良捡简单的说了几句,末了加了句:“这两天还去看守所那边做了个鉴定。”
  安院长盛了一碗汤:“给谁啊?”
  按照规定,安良不能透露犯人的任何信息,哪怕是跟自己的亲爹也不行。他平时混是混了点,但基本的职业操守还是有的:“我不能说名字的,说了我医师证就没了。爸你也别问了。”
  安院长瞟了他一眼,难得地听进去了儿子的这句话,倒当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老人家是问过了就忘,但是连累的安良一直到回了自己家的时候都还在想这事。刨除掉他对秦淮的那点兴趣之外,安良其实是有点好奇秦石明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拒绝接受司法精神鉴定的。
  他杀了两个人,不出意外就是个死刑,连死缓都不会有。换作寻常的犯人,为了求一点生机,一定会可劲儿地装疯卖傻,希望能得一个精神障碍的诊断来逃避刑罚。
  但是秦石明冷静而决绝地拒绝了这最后的一丝生机,他甚至让安良答应他,无论秦淮怎么求他,都不要继续为他做这个鉴定。
  就好像秦石明知道,秦淮一定会希望他活着。
  秦石明杀了自己的老婆,也就是秦淮的妈。按照常理来说,秦淮没了妈,对他爸应该恨之入骨才对,怎么会到处为他爸求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呢?
  那句“安医生,我求求你了”在安良的耳边挥之不去。秦淮看上去是个有点冷淡或者说疏离的人,但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透出一股穷途末路的脆弱。
  就好像,安良是他最后的希望,是他在浮沉的洪水中看见的上游飘来的一节腐木。
  安良越想心里越烦,他放了一浴缸的水将自己浸没了进去,还在水里扔了一包日本买的昂贵的入浴剂。结果在水下想这事想出了神,险些把自己憋死。他狼狈而用力地咳出胸腔的一口水,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最近太寂寞了,才有点走火入魔。
  他摸过浴缸边的手机,点开一个群,里面的人都是他玩的好的几个朋友,都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安良打字的速度很快:“周六,燃烧,有人吗?”
  燃烧是重庆洪崖洞那边最大的一个同志酒吧。
  群里很快就热闹了起来,狐朋狗友纷纷涌现:“安总寂寞了?”“走起撒”“我周六加班,晚点去找你们”“搞快点搞快点”
  和他们约好了周六晚上十点半燃烧门口见,安良找人订了个卡座后将手机扔到了浴垫上,重新没入了那一池水中。
  这周剩下的日子过得飞快,四院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拿着精神科安良他们诊室来评全市本季度的先进科室。
  “多寒碜人啊,”安良在办公室剥了个橘子边吃边说:“就算评上了,回头别人上去介绍自己‘我们是优秀的烧伤科’,‘我们是优秀的外科人’,咱们上台去怎么说?‘我们是优秀的精神人’?精神小伙们这不是?”
  小黄因为他这句话像是被人戳中了笑穴似的,安良一颗橘子都吃完了这人还在笑。
  除此之外,社区医院转诊来了一个有躁郁倾向的精神分裂症。这人来的第一天就趁人不注意拿订书机把带他写病历的护士头砸了,非说人家护士头里面有根天线连着美国的间谍。有没有天线不知道,护士的头上倒是缝了好几根美容线。
  眼看着科里的老油条们都不愿意接这个病人,安良只能自己接了。光是做诊断就花了他一下午的时间,推去楼下做个核磁共振的时候病人还挣脱了护工撒丫子在走廊里狂奔。安良为了追上他,追到跑岔了气,肋骨下一阵阵抽着疼。
  这么一阵阵地轮番闹下来,安良到了周五下班的时候,累得连秦淮是谁都忘得差不多了。
  周六早上安良睡了个懒觉,睁眼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他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翻开美团外卖,从上到下皇帝选妃似的选了许久,才点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准备先垫垫肚子。完了以后他又打开了盒马鲜生的界面,精挑细选了一袋子菜。从鱼到肉,应有尽有。安良喜欢做饭,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吃。
  他自己的这套公寓买在了洪崖洞旁边,白天晚上全都是游客。开盘的时候他爸就说这地段虽然好,但是有点吵闹,让他换个别的地儿。
  可是安良喜欢这样的吵闹,他虽然不是这喧嚣中的一分子,但是从窗子里看出去就是来来往往的游客这件事给了他一种安全感。
  有的时候晚上安良不想出去,就靠在窗边看着这些来往的如织游客,挨个猜他们是哪里人,来重庆待多久,回去了之后又要干什么。
  安良在大部分时候都不知道孤独是个什么情绪,医院里上班这件事就够他心累的了。但是人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天,分外想要有个人陪着自己。
  安良从初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刚知道这事的时候他难免有些惊慌,但是大概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没和他妈说这件事。现在时间证明了这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按照这么些年他对他父母的观察来说,要是冷不丁跟他们出个柜,老头老太太能活活撅过去。
  但是这么多年来,安良身边其实不缺人。他长得好看,职业又正经,性格也不错。这样的人在这个圈子里就跟天菜一样,满地飘零的川渝地区简直就是他的人间天堂。
  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段稳定的长久的关系,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去维持对一个人的爱意。
  再往现实里说,他怕麻烦,也怕让父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妈偶尔催他结婚,都被安良搪塞过去了。有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爸妈还在世的时候,自己是绝对不会有一个长久的伴侣的。
  至于往后,那就再说吧。
  安良下床后先冲了个澡,然后从柜子里选了一包慧兰水洗咖啡豆,慢悠悠地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等到他咖啡喝完,鸭血粉丝汤也到了。
  这家鸭血粉丝汤号称是正宗南京鸭血粉丝汤,说是保证从老板到鸭子全是南京来的。结果安良尝了一口,觉得这鸭子得是从鸭绿江来的。他在秦淮夫子庙吃过一碗鸭血粉丝汤后从此念念不忘,在重庆尝试了许多家都再没有吃到那个味道。
  “改天还得再去一趟南京秦淮河边上吃鸭血粉丝汤。”安良将这碗鸭绿江粉丝汤扔进垃圾桶里,面无表情地想。
  秦淮,这个名字又在他心头上猛烈地一跳。
  “去他妈的吧,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的人,这辈子估计也见不到了,我在这里想什么呢?”安良赌气似的用力合上垃圾桶的盖子,结果差点把自己手夹了。
  盒马鲜生送来的很快,安良看着一桌子圆滚滚的小番茄,肥嘟嘟的洋葱头和黄澄澄的柠檬,终于觉得心情好了点。
  他给自己做了一个柠檬酸辣无骨鸡,一个糖醋鱼,一个番茄牛腩,最后剩下点芋头被他拿来炖了个汤。三菜一汤摆上桌子,整间屋子里都是热气腾腾的饭菜香。
  安良盛了一碗米饭,摆上了一双筷子,高高兴兴翻了新一季的《奇葩说》来看。越吃越觉得自己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简直宜室宜家兰心蕙质,若是个女的,真不知道谁才能配上自己。
  跟狐朋狗友约好的时间在十点半,从他家步行到燃烧也就七八分钟的时间,这是当初安良买这座公寓时存的一点小小的私心。他想要活在阳光下,既然不能,那就活在同类中。
  他盘算着自己十点多出门就来得及,出门前还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抓了个发型。结果路上算错了时间,等他慢悠悠地走到燃烧门口的时候,四个朋友正伸长了脖子在等他,包括那个义正严辞说自己要加班晚点来的陈奇。
  大家看见他来了,都发出了异口同声的一声嘘:“约好了十点半,安总又迟到!”
  “不迟到还叫安总吗?不迟到那得叫小安。”安良脸不红心不跳,发了条微信让订卡的人下来接他们,自己把腰包打开了让保安查看。
  保安拿着个手电筒在里面扫来扫去的时候,陈奇也凑上来看了半天,失望地说:“嚯,安总今天没带一包套出门啊?我还以为安总是因为寂寞才约我们的呢!”
  “别骚。”安良把自己的包合上,转向陈奇:“上次我们医院去你们单位做的防艾宣传,全给忘了?你要改改,别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往家里带。咱们这趟主要的目的是什么?是喝酒,是蹦迪,是当代青年健康的文娱!不要整的那么低俗。”
  安良不仅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在卡座上喝了几杯酒后他去舞池里蹦了一圈,回来之后发现卡座上的人比刚开始多了四个,他的几个朋友全抱着刚认识的人在卡座上啃。
  “我他妈…你们是人吗?”安良的一句骂还没出口,就被DJ一段又快又吵的鼓点给淹没了。
  行吧,安良默念了几句医院里发的防艾宣传材料,自己端了一杯酒在卡座的边缘上坐了,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夜店里的人头攒动,光怪陆离,没人注意他,这给了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陈奇百忙之中抽出身,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从伴儿怀里抽出身,趴在他耳边嚎叫:“安总,有没有看上的人啊?”
  “有个屁,你在我身边我看的上别人?”安良冷冷一笑,四两拨千斤地把这句话推了回去。
  “年轻人,不讲武德!欺骗我这样的老同志!”陈奇这几天不知道在微博上看了什么玩意儿,一张嘴笑得安良连嘴里的酒都含不住。
  结果等他再倒了一杯酒继续用一种“神爱世人”般无情无欲的超脱目光打量着来往的人群时,一贯信奉唯物主义的安良以为自己撞见鬼了。
  他看见了秦淮,就站在他不远的地方。
  夜店里蓝色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而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是一尊俊秀的雕塑,动也不动地看着安良。
  安良被酒精浸泡着的大脑突然急速运转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来我没有?秦淮知道燃烧不是普通的酒吧吗?他在这里,是不是说明…他也是同类?
  两人就这么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对视着,谁也没有动。
  对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安良身边的朋友们都察觉出了不对劲。陈奇和周文也顺着安良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站在那里的秦淮。
  这两个缺德玩意儿顿时兴奋了起来,周文也把剩下的两个朋友都推了起来:“快快,别他妈亲了!咱们安总看上人了!是朋友的话就起来助攻!”
  陈奇更直接,安良迅速伸手都没能抓住花蝴蝶似的他。这个能人站起身来冲着秦淮一挥手:“小帅哥!有伴吗!没有的话过来坐啊!”
  安良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这就是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这就是人走霉运后的因果报应,这就是交友不慎后的累累恶果。
  秦淮看了安良一眼,真的走了过来。
  陈奇根本不知道他招来的是什么人,他兴奋地把秦淮按在安良身边坐下,拱火似的说:“来来来,别害羞,你们互相介绍一下,我看你俩瞅对方瞅半天了!这位是安良,我朋友。这位小帅哥是…”
  在四周的吵闹声和诡异的灯光中,秦淮对安良伸出一只手,笑了笑:“你好,我叫秦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