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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赔偿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照片都还是普通的游客照,或是正常家庭喜欢给小孩子照的那种照片的话,这本相册的后半部分几乎可以称得上“艺术照”的水平了。
  无论拍照的这个人是谁,它都花了大量的时间在五官和肢体的特写上。光是秦淮的眼睛,就有好几种角度的拍摄特写。
  然而真正让安良觉得不舒服的,是这些照片传达出来的情绪:秦淮在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并不高兴,甚至有很强烈的厌恶感。
  当时的秦淮也就八九岁,但是安良还是能透过这些照片,看出来他强烈的抵触情绪。这些照片称得上是艺术品,因为它几乎将被拍摄者的痛苦凝聚成了有实质的可感受到的实体。
  安良翻了几张后就将相册合上了,他并不喜欢这些照片。秦淮的眼睛很好看,平常看过去的时候那双眼睛里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安良却在这本相册上第一次看见了秦淮流露出的恐惧和厌恶。想到当时的他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安良就更不舒服了:没有什么照片是需要在这种情况下被拍摄出来的。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秦淮用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他看见坐在凳子上的安良,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秦淮对于人的情绪有着非常敏锐的察觉性,这种敏锐几乎到了一种异常的地步,很多时候他对于安良心里在想些什么都几乎是了如指掌的。
  安良也没打算瞒着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本相册:“你这些照片,都是谁给你拍的啊?”
  秦淮将毛巾放在一边,伸手拿过那本相册翻了翻。他脸上的情绪没什么变化,甚至说得上镇定:“应该都有,我不是很记得了,有几张是我妈给我们拍的,有几张可能是家里别的亲戚吧。怎么了?”
  安良也不好意思像个神经病一样说“后面那几张照片我看着不舒服,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只能顺势站起身来:“没什么,就觉得有几张照片和别的照片都不太一样。”
  “嗯。”秦淮似乎也没怎么在意,将那本相册放回书架上:“都是很久之前拍的了,我都不太记得了,去睡觉吧。”
  很久之后安良才知道,他不是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偶然翻到了这本相册。连这本相册被他看到,其实都在秦淮的精心布局之中。
  他是无知无觉走入陷阱的猎物,皆因猎人把长刀递到了他自己的手中,让他误以为自己掌控全局。
  他们正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秦淮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已经快十二点了,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事。
  安良看见屏幕上的“师父”两个字,抿了抿嘴,将手机递给秦淮:“周哥。”
  秦淮把灯关了坐回床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安良的小臂:“师父,什么事?”
  周之俊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很低,安良几乎听不太清他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本来也没有在意,偷听别人说电话这个习惯实在是不怎么体面。倒是秦淮不动声色地半躺在了床上,将手机拿的远了一些,周之俊的声音便断断续续传了出来:“总之,常琴当天不会去庭审的,你放心吧。”
  秦淮的声音收紧了一点,在一片黑暗中安良都能感觉得到他皱紧了眉头:“为什么?”
  周之俊在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疲惫,却还是很耐心地在和秦淮解释:“小淮,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传出去对你爸的官司没什么好处。你放心,这些人下手都是有分寸的,不会伤到人的性命,也不会让你表弟看见。总之,一切都处理好了,你就好好休息,我们周三见。”
  秦淮挂了电话,沉默地坐在一片黑暗之中,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安良也不敢随意开口。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安良都觉得有些困了,秦淮终于躺了下来,将安良搂到自己的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困了?”
  安良困得连声音都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听见秦淮问他话还是强撑出一口气来:“不困,有事儿您说话。”
  秦淮沉沉地笑出了声:“声音都迷糊了还在这儿撑着呢,快睡吧。”他低头在安良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明早我送你去上班。”
  安良在秦淮的怀中翻了个身,秦淮身上有很好闻的那种香味,于是他像是个找到了蜜罐的小熊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第二天安良去上班的时候就发现科室里大家的情绪都不太对,看着安良的表情都有点欲言又止。安良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自己办公室,将手里的焦糖玛奇朵递给早到的黄伟因,偷偷问他:“怎么了?怎么看起来都丧眉搭眼的?”
  黄伟因接过不花钱的咖啡脸色也没好看多少,他半掩上科室的门,低声跟安良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兰教授他们家里人的事情吗?”
  安良当然记得,多么难得的展现人类多样性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喝了一口咖啡,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都烫下来:“记得,然后呢?”
  黄伟因犹豫了片刻,看上去是很难以启齿的样子:“他们家早上派了两个人来,说要让我们科室负一半的责任…说白了,要主治医师,也就是你负责赔钱。否则的话,说要请电视台的人来…院里的领导劝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人劝到行政楼去谈这件事了…早上闹得蛮大的,有不少人围观。”
  安良瞠目结舌了许久,才从被烫麻的舌尖上吐出了一句脏话:“真他妈的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是不是?这也能跟我们精神科扯上关系?要我说还是他们不让兰教授住院才影响了兰教授康复呢!”
  “道理谁都知道,就是眼下这个情况有点儿棘手。”黄伟因拍了拍安良的后背:“他们家的意思是要赔钱,否则就闹大…就算他们天天来门诊坐着,啥事不干,咱们也经不起这么跟他们耗着。而且现在社会这个情况你也知道,医疗这块,医患关系本身就是敏感话题…”
  安良揉了揉眉心:“院领导那边的意思呢?”
  黄伟因看了看门已经关好了,才小声说:“还是觉得先把事情平息下来再说…那边的家属赔偿要的有点太多了,要二十五万…领导的意思估计是想往下降点。”
  “降他妈的降?菜市场买菜呢?在这里讨价还价的?我有这二十五万我扔嘉陵江里头去我都不给这帮王八蛋!”安良骂了一句,觉得火气腾地就蹿起来了。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同学毕业之后都不来公立医院上班了,到处受夹板气不说,碰上这样的病人家属,喊冤叫屈都没地儿说理去。
  精神科都如此,更别说外科妇产科这些高危科室了。
  “你先别生气。别的不说,院领导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也不会由着他们这么闹下去。肯定能谈妥的,你先别露面。那帮孙子正愁抓不到人,找不到目标呢!”
  安良觉得心里憋屈极了,他好端端地上班,认认真真地工作,勤勤恳恳地生活,怎么就能天降一口大锅砸在了他头上?这就好比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冲出来一只熊猫给了你一记左勾拳:出其不意,防不胜防,无法解决。
  安良将凉了一点的咖啡一口气喝干净了,平白被激出来了一点血性。他冷冷地道:“小黄,去把门打开,今天一天都别关。我就坐在这里,谁要来找我问责直接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小黄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小男孩,听完安良的话后立刻就来了脾气:“行,反正全程我都看着呢,我就是证人,就是活体监控视频。我还就不信了,咱们两个大老爷们,还能被这帮孙子给讹了。”
  可是生活的不讲道理之处,在于它不按常理出牌。
  安良稳稳当当地在科室坐了一上午,打发了一波又一波来慰问他的小护士们和别的科室的师兄师弟,都没等到兰教授的家属来和他对线。到了下午的时候,等来了自己亲爹的电话。
  安院长打的是医院的内线电话:“你等会有病人吗?没有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安良再怎么刺头儿,在自己的老子面前都得收敛三分:“行,我马上过来。”
  对桌的小黄立刻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安良用嘴型说了句“院长”后,小黄的脸立刻就白了。等安良挂了电话,小黄颤颤巍巍站起来:“安医生,怎么还惊动院长了呢?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吧,也算是个人证…”
  安良摇了摇头,抓起衣架上自己的外套:“没关系,我去看看领导那边怎么说,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替我挡着点儿,有来问这件事的先给我打发了。”
  小黄看着他,目光殷殷,仿佛慈母在看即将远行的游子:“安医生放心,有事情你随时给我发微信,我冲过去五分钟的工夫。”
  安良对自己的亲爹很有信心,在他心里,安院长他老人家虽然平时很平和,但是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违反了纪律和原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在去他爹办公室的路上,安良在心中快速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诊断流程,确认没有一丝错处,也没有一丝不符合流程的地方,才信心百倍地推开了他爹办公室的门。
  推门进去之后发现办公室里还挺热闹,除了他爹之外,还有两个分管医患关系的副院长都在里面。看见安良进来了,这两个人都和他打了招呼:“小安。”
  当着众人的面,安良没有太放肆,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院长,主任。”
  几个人对视一眼,先开口的是分管行政的那个刘副院长:“小安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安良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是我们这边,确实没有什么不合规的地方。”
  刘副院长看上去有些尴尬,“嘶”了一声后才开口:“那这个是肯定的…安医生的技术水平我们还是很放心的,精神科的青年才俊,对吧…但是目前是这么个情况,死者家属的情绪我们也不能不考虑,是不是?毕竟人去世了,死者为大,对吧…家属的情绪比较激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嘛…那这个人一旦情绪激动哈,就比较容易做出一些过激行为,这个我们也要谅解…对吧…”
  刘副院长不知道是不是在行政部门待得太久了,开口说起话来就是三纸无驴,离题万里。
  他啰里八嗦说了一长串,安良也没听出什么之乎者也所以然来。
  不仅安良没听懂,连另一个马副院长也听不下去了,接过了刘副院长话头。马副院长的情绪比较激烈:“当然,家属一下子要那么大一笔赔偿金额,是很不合理的!这点我们也严厉的谴责,哪能这么漫天要价嘛!把我们医院当成什么了?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吗?”
  他骂了一通之后语气一转:“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角度,我们还是决定给他们一定金额的钱。不是说作为赔偿,就当作是慰问,是人情。这个方案呢,目前家属也比较能够接受…”
  安良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凭什么?”
  他骨子里面还是有脾气的,忍了这么久也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了,话一出口语气自然不会太好听。马副院长被他这么一呛,准备好了的话都被打乱了:“啊…小安,你的情绪我们也能理解…这个赔偿,不是说你有做错的地方,不是这个意思…它就是,一个人情,一个表态,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安良冷冷地开口:“我什么都没做错,还要让步赔偿,凭什么?”
  马副院长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打圆场似的说道:“你放心,这个钱肯定不是要你出的…我们有比较健全的机制去应对处理这个情况哈,这点小安你不要担心…”
  安良觉得自己简直在对牛弹琴,他深吸了一口气:“马院,这不是钱的事儿,这就是没道理。我们一切按照流程走,什么都没错,不应该赔钱。况且,这个死者的家属你们可能不知道,不是什么孝子贤孙…”
  刘副院长摇了摇头,他看上去也觉得很头疼,不知道头疼的是死者的家属,还是安良的态度:“就是破财消灾嘛,沾惹到这种地痞流氓能怎么办呢?”
  “破财消灾?”安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我们是正儿八经的人民医院,不是什么黑心诊所!我们好好地治病救人,能有什么灾?刚才马院说不用我掏钱赔偿,那意思就是走公帐吧?可是那公帐是用来干嘛的?是给我们医生护士发工资的,是给医技添设备的,是给老百姓解决没钱看病的问题的!那是纳税人辛辛苦苦挣的钱,那是一代又一代的老四院人给这座医院的捐款,那是去年疫情我们拼死拼活之后国家给我们医院发的表彰钱!这种钱,凭什么要拿来给这些地痞流氓?”
  他的情绪上来了,声音就跟着上去了,一时间两个副院长都无言以对,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
  自从他进门后一直没吭声的安院长终于说话了:“老刘,老马,你们先出去,我来跟这小子说说。”
  两个副院长估计求之不得这一声,立刻站了起来:“那辛苦院长了。”
  两人走过安良身边的时候似乎还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被安良一人瞪了一眼,尴尬地摸着鼻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兰教授的家属”这件事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真事,虽然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我可真是越写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