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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深秋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秦淮在会见室里等了很久,久到他并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是怎么样一点一滴地过去的了。在这所监狱里,好像一切都是凝固的,沉默的实质。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无言地走向自己生命的最后结局。
  秦淮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四周的墙壁。那还是上个世纪特有的古板而陈旧的装修风格,绿色的墙裙斑驳,好像伸手摸一摸就能扑簌簌地掉下粉尘来。
  在这个每天都在狂奔着向前推进的社会,这个小小的会见室仿佛是将过往几十年的时光都凝聚在了里面。它是沉默的见证者,它也是无言的控诉者。
  等的时间太久了,一直陪着他的孙警官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搓着手在旁边来回走了几圈:“怎么这么久…这帮小娃儿就是不行…提个人都要这么久…你别着急,马上就来了。”
  秦淮对于这个老警官很有好感,抬起眼睛来笑道:“没关系的,我等一会儿也不要紧。”
  他与他父亲的见面,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屈指可数的见一面少一面。秦淮觉得自己有耐心,再等一等他的父亲。就像从前的二十多年,秦石明一直在等着他一样。
  孙警官绕了半圈,最后在秦淮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慨然道:“你这小娃儿倒是不坏…寻常的小娃儿没有这个耐心的。”
  秦淮听到那句“倒是不坏”时,整个人不易察觉地僵住了片刻。他心里清楚,自己配不上这样的一句称赞。面前这个年迈的老警官大概也不会知道,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是惊涛骇浪的隐隐欲来。
  当下秦淮什么也没说,他笑得像一个纯良的大学生:“谢谢警官。”
  重刑犯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特定的独有的声音。因此当秦淮听到沉重的锁链拖行在地上的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秦石明来了。
  孙警官是老狱警了,早有经验地去将他们面前的铁门拉开了一点,声音很大地对外面道:“快点撒!”
  带着秦石明进来的狱警应该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年轻,一张脸上稚气未脱。面对着老孙的催促,涨红了脸替自己辩解:“要搜身的!搜身检查耽误了很久…”
  秦淮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所谓的搜身检查是什么,对于当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样的屈辱。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按照流程办事的小狱警,又有什么错呢?
  孙警官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对于秦淮父子的这一点善意促使着他对自己的下属道:“带来了就行了,咱们出去等着吧。”
  小狱警不敢再反驳了,他替秦石明松了大铐,竭力装出冷淡严肃的声音:“进去之后老实一点,我们就在外面看着。”
  秦淮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也有些羡慕这个年轻的狱警:他一定是刚出社会不久,对于这个社会的规则摸的不清不楚却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小狱警会一直循着规章制度勤勤恳恳地活着,直到某一天难以预料的命运将他过往的一切信仰都全盘颠覆。
  就像秦石明的前半生一样。
  秦淮希望对于这个小狱警而言,那一天可以来得晚一些。这个社会上需要这个年轻人这样的人,如果有可能,秦淮甚至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无知无觉到他走入生老病死的轮回。
  对于这个年轻人莫名的悲悯让秦淮的语气非常温和:“谢谢你。”
  年轻狱警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不客气。”
  说完之后,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一点地红了。对秦石明的态度也好了一点:“有什么事就喊我们,知道了吗?”
  秦石明的态度非常温顺:“知道了,警官。”
  等到秦石明缓缓地在秦淮面前坐下后,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秦淮才能从自己父亲的脸上看出一些细微的变化痕迹。从他出生有记忆开始,秦石明的形象就如同大多数的中国父亲一样:沉默寡言,任劳任怨,老实本分的甚至称得上一句懦弱。
  “懦弱无能”这个词秦淮从小就听见自己的母亲在吵架时说过很多次。那个漂亮的女人似乎永远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无能,不能让她过上她觉得自己配得上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孩子和他的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要毁了她的人生的人”。哪怕秦淮那个时候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对于这样的指控连理解字里行间的意思都很困难。但这并不妨碍艾萍将所有难听的话都说给他们父子听,好像她人生的昏暗无光全是因为眼前的两个男人造成的。
  那个时候秦石明是怎么做的呢?秦淮依稀还记得,秦石明一直搂着他在怀里安慰他,告诉他妈妈只是心情不好,只是太累了,只是偶尔会这样。可是后来秦淮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壑难填。在无尽的欲望被满足之前,艾萍将永远对待生活里的一切饱含怨气。她将自己的人老珠黄风光不再归结于过早的结婚生子,她曾经渴望稳定的家庭生活。可是当她得到这一切之后,她又开始怀念起从前声色犬马的欢场。
  人心大抵如此,欲壑难填,远比鬼神更可怕。
  后来的转折发生在秦淮五岁那一年:秦石汉从芜湖来了重庆。
  和自己的亲生哥哥不同,秦石汉似乎从来就是家里的那个“刺头儿”:他早早辍学,拒绝了家里安排的顶职,自己下了海发了财,生意越做越大,从老一辈口中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摇身一变成了政商两界都吃得开的大老板。
  他来重庆,就像是给艾萍昏暗的生活揭开了一道天光可以倾泻进来的口子。面对着财富远胜于自己丈夫的小叔子,艾萍的心思开始活络了起来。她频繁地去和秦石汉来往,陪着他出入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也越来越浓。
  秦石明因此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在很多个深夜,他搂着同样睡不着的秦淮,父子坐在客厅里,凝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开的家门。
  艾萍往往在凌晨的时候带着一身醉醺醺的酒气跌跌撞撞地回家,回家之后便往沙发上一躺。秦石明准备好热水替妻子脱鞋脱袜,擦洗她因为呕吐而变得黏糊糊的面庞与脖颈,同时还要忍受着艾萍含糊不清的咒骂。最严重的一次,她半靠在沙发上,用脚一下一下地点着秦石明的额头:“你怎么不去死?你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你死了我就能改嫁了,我这辈子最亏的就是嫁给你这个窝囊废。当年…”
  当年之后是什么秦淮没有听清,因为秦石明难得地制止了她的胡言乱语:“儿子在呢!”
  艾萍把没有焦点的目光转到了秦淮的脸上,看着看着她突然笑了,猩红的嘴唇里吐出来三个字“死崽种”。
  那三个字很轻,却像是一个巴掌,直直地落到了秦淮的脸上。
  可惜后来艾萍的黄粱美梦还是没有成真,她幻想中的离异再嫁给秦石汉从此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也没有实现。秦石汉太聪明了,他比谁都清楚要想在重庆这座码头城市立稳脚跟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于是在他认识了常琴,这个土地规划局局长的女儿,三个月之后,他便和常琴求婚了。
  秦石汉与常琴的婚礼,秦石明作为哥哥自然会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去参加。在一片嘈杂纷乱后,当时只有六岁的秦淮在酒店的后台里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叔叔。
  面对着艾萍的哭诉和纠缠,穿着新郎礼服的秦石汉看上去有一种温和的不耐烦。他推开面前漂亮的嫂子:“嫂子,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艾萍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秦石汉的胸口:“那你之前答应我的呢?都不作数了?那我之前陪你那么多次…”
  秦石汉仿佛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是厌倦与烦躁:“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你看我也要结婚了…嫂子也要收心回归家庭了是不是…”
  艾萍的双眼睁得很大,漂亮的脸扭曲成一个可怖的表情:“你是不是玩腻了?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秦石汉没说话,但这个时候,沉默就意味着一切答案。
  秦淮站在酒店深紫色的帘幔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妈。”
  两个大人都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艾萍一看见是他就骂了出来:“死崽种!不跟着你老子到处乱跑什么?!”
  她还要再骂,秦石汉却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她。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在秦淮的脸上梭巡了好几圈后,突然笑了:“小淮长得很漂亮嘛。”
  六岁的秦淮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本能地觉得不舒服:漂亮是用来形容小女孩的,形容美丽却脆弱的洋娃娃的。总之,不应该用来形容他。
  艾萍瞟了秦石汉一眼:“你什么意思?”
  秦石汉的笑容变得十分暧昧,他低下头在艾萍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秦淮看着艾萍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柳眉倒竖,似嗔非嗔地道:“畜生!”
  秦石汉丝毫不以为忤,还是笑嘻嘻的,手从艾萍的衣襟下面伸了进去,揉捏着她腰间的什么部位,让她发出水潺潺的娇笑。秦石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艾萍最后看了一眼秦淮,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在秦淮的面前发生的,他们甚至没有避讳他哪怕一分一毫。
  彼时的秦淮虽然什么也不懂,但是他却本能地知道,这一切都不能告诉自己的爸爸。他转身走了出去,在大堂里撞到了正在四处寻找他的秦石明。看见秦淮从后台走了出来,秦石明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去哪儿了?爸爸找了你半天…”
  秦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拉着秦石明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婚宴大厅。那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围着新娘子夸她看起来是多么的漂亮。
  可是秦淮看了穿着婚纱的常琴一眼,她足足有两个秦石汉宽,脸上的痘痘用了再多的粉底也没有遮住,冒出来是一颗一颗丑陋的,暗红的囊肿。她一点儿也不漂亮,秦淮心里想。
  “淮淮?”面前有人唤他。
  二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他一下子从十几年前嘈杂俗艳的婚礼现场回到了这个安静而昏暗的会客室里。面前的秦石明担心地看着他:“你想什么呢?”
  秦淮笑了笑:“没有想什么,爸,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秦石明脸上的笑是真实的平静与喜悦,他像是从小教秦淮识字看花一样,慢慢地有耐心地道:“这里很好的。吃的也很好,睡的也规律。从前身体上的那些老毛病,我最近感觉都好多了。管教们很照顾我,都是好人…淮淮,你就放心吧…”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一出荒诞的讽刺喜剧:对于一个命不久矣的死刑犯而言,身体上的毛病被治愈了实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淮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来任何的表情。
  秦石明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淮淮,你那边还好吗?”
  秦淮点了点头:“都挺好的。周哥对我很好,现在纹身店的收入也不错。爸,你放心吧。”
  他提到了周之俊,秦石明的神色便有些黯淡:“周警官…还是太可惜了,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他。”
  “爸,周哥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我知道…”秦石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一瞬间的迷茫:“要不是…唉,都过去了,不提了。淮淮,以后…爸不在了,就只有他能多照顾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对你师父,知道了吗?”
  “我知道。”秦淮的声音很平静。
  秦石明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一件事,爸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你…你上次身边的那个医生,是怎么回事?是那个医生的儿子吗?”
  秦淮的目光突然微微一动,泛上来说不清是不是柔情的神色。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别骗爸爸…你怎么和他成了朋友?”
  “一来二去的,就那么认识了。爸,你就别担心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医生的儿子?”
  秦淮突然笑了,笑意很冷:“什么医生?人家现在已经是院长了。这些年来,他混得不错。”
  “淮淮,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淮的脸上突然有一种纯粹而明亮的少年气,他看起来兴致勃勃的:“我不想干什么,但有些人得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能对人家的儿子…”
  “他们是怎么对你儿子的?爸,你是不是忘了?”秦淮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冷,他直直地看着秦石明:“他们又是怎么对你的?”
  秦石明颓然地摇了摇头:“淮淮,你的后半辈子不能再搭进去了。就到这里为止吧,好的坏的,人都死了…都死了…你就听爸爸的话吧,别让爸爸走得不安心。”
  秦淮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的眼睛通红:“爸。”
  铁门外响起了三声轻轻的敲门声,然后孙警官和那个年轻的狱警推门而入,脸上都是为难的神色:“十五分钟到了…”
  秦淮顺势站起身来,擦了一把眼泪:“行,那我们也结束了,谢谢警官。”
  见多了痴缠着要再多说几句的家属,秦淮的配合让他们俩都松了一口气。孙警官上前来:“我带你出去。”
  秦淮点了点头,对着秦石明笑了一下:“我两个礼拜之后再来看你,爸。”
  秦石明也笑:“好,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等到孙警官和秦淮的背影消失在了那道长长的走廊里不见了,年轻的狱警才走上前来替秦石明重新上铐。他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对秦石明道:“两个礼拜之后…那不就是…”
  两个礼拜之后,最高院就会复核审判,并且确定秦石明的行刑日期。
  秦石明点了点头,温顺地站起身来:“我知道,警官。”
  年轻的狱警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秦淮在监狱门口跟孙警官告了别,苍老的狱警一辈子见了太多的人,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也不知道要如何告诉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