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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无夏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星期六的早上,安良呻吟着挣扎着把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重庆清晨六点钟的太阳简直就像一面照妖镜,让每一个不得不加班的苦命人像白素贞一样被阳光晒得吱哇乱叫现出原形。
  秦淮支着上身在床上坐了起来,睡眼惺忪的还带着鼻音,思维却比安良清醒多了:“起来了啊?我去给你做早饭,你想吃什么?”
  安良绕到床边来一把把他按了下去:“你接着睡,我现在没胃口,等会路上买个面包牛奶就行。你下午才要去纹身店,早上可以睡个懒觉。”
  秦淮这一个礼拜都没怎么睡好,他接了个满背的活儿,光是手稿就改了十几版了,每天晚上都得熬到凌晨才能休息。安良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疼得要命。
  秦淮被他一把按回了枕头上,仰面笑道:“真不要在家里吃早饭?”
  “真不要。”安良咽了咽口水,把对于秦淮亲手做的小面的渴望压了下去:“我晚上跟李成吃完饭就去找你,燃烧那边我找营销定了卡座了。”
  “陈奇他们过来吗?”秦淮躺在床上,目光随着安良的移动而移动:“挺久没见到他们了。”
  “你要是想见他们还不简单,我下午给你约。”安良俯身在秦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准备上班了,晚上见哦!”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杜卡迪的钥匙,却被秦淮伸出手握住了手腕:“开我车去吧。”
  秦淮起身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了片刻,他的腰部拧成一个柔韧又好看的弧度,将手里的奔驰车钥匙抛给安良:“你不是要去接李成吗?那么远的路,开车舒服一点。”
  安良犹豫了片刻,想了想也觉得李成一路抱着自己腰的画面有点太美了他不敢看,于是接过那串车钥匙笑道:“那行,那我把摩托车留给你,你等会骑到纹身店去。”
  秦淮应了一声:“去上班吧,别迟到了。”
  安良周六要加班,他的好战友黄伟因必然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这种苦痛。他刚一推开科室的门,就看见黄伟因端着两杯星巴克的美式,靠在办公桌上哈欠连天。
  “谢谢。”安良游魂似的走到他身边端起了其中的一杯咖啡:“这么早来上班还没忘记爸爸。”
  小黄打了一个奇长无比的哈欠:“太困了,困得脑壳发昏…别的时候上班都没有这么困。”
  安良一口气喝了半杯美式后精神抖擞,开始教训晚辈:“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不行,身体太虚了。想当年我在轮岗的时候,那是整宿整宿地不睡觉,第二天照样精神百倍!区区一个加班,怎么就能这么搓磨你的革命遗址和革命热情…”
  他滔滔不绝大放厥词了五分钟,黄伟因看上去像是随时想把给他买的咖啡端回来泼安良脸上。
  好不容易等这位祖宗说完了,拿着台本要出去巡房了,黄伟因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昨晚玩得挺野的啊安医生?”
  安良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的咖啡都洒了。他不敢说话,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就将自己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宣之于众了。
  黄伟因是个毋庸置疑的好人,但是安良不敢冒这个险。很多看上去宽容,自由甚至开明的人,在涉及到性取向的时候,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骨子里仍旧是保守的。
  好在黄伟因的思路还没有走偏,他挤眉弄眼地给了安良一胳膊肘:“哪家的小姑娘这么野啊?”
  安良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笑道:“什么玩意儿?乱说什么呢?”
  小黄朝着他的领口里看了一眼,神色暧昧不明地笑道:“那安医生可得把领口拉好了,别让别人看出来你脖子上那么大一个草莓呢!”
  安良大惊失色,拿出手机照了一下之后脸立刻就红了,他锁骨那里的暗红色吻痕在医院的白炽灯下看起来简直显眼极了。安良本身皮肤就白,这个痕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奶油蛋糕上的一颗草莓。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早上出门前秦淮怎么也不提醒自己一句,一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涌上了许多昨天晚上暧昧的,模糊的,旖旎的场景。安良迅速伸手将里面的衣物拽了上去遮掩住自己的吻痕,警告小黄:“别和别人说啊。”
  小黄朝他伸出一只手,神色看上去十分的趁火打劫。安良和他共事多年,哪儿还能不知道这个人脑子里面转的是什么念头?只可惜眼下是自己有求于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行,下个礼拜的咖啡算我的,行吗?”
  黄伟因心满意足,跑得比安良还快:“多谢安医生!”
  星期六的早上医院里没有排门诊,因此安良只需要替同事巡房就行了。医学院新分过来的一批研究生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让安良莫名地想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肥嘟嘟的母鸡。
  十七号床上新住了一个女病人,看上去年纪很小,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安良瞟见了她手腕上缠着的纱布,便皱着眉头翻了翻手里的病历。一看他的心就揪紧了:这已经是这个姑娘第四次自杀未遂了,家里人强制办理的住院。马医生给的诊断看上去非常不乐观,她的一些指标看上去逼近临界点了。
  安良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病床前,声音很温和:“小陈是吧,今天感觉怎么样?”
  病床上的姑娘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虽然面色苍白,但是说话的气息却很稳:“我好得很,谢谢医生。”
  安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守在病床边的中年妇女就先开口了:“你昨晚没吃,吃啥子吐啥子,能好才有鬼了!医生这里你还撒谎?”
  安良皱了皱眉,看着那名中年妇女的眼神很冷:“你是?”
  “我是这个不省心的东西的妈。”中年妇女的语速很快,回答了安良的问题后又转向了自己的女儿:“回回闹得鸡犬不宁,你爸因为你这些烂事,都不要我们了!我因为你连班都没得上,在你奶那里抬不起头来…”
  安良听见她跟打机关枪似的嘴里没一句人话,便直接打断了她:“病人家属的情绪不要这么激动,病人还在恢复…”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厌弃的微妙神色,转向安良的时候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医生,我跟你讲,你这次无论如何得把我闺女治成正常人!我跟着她丢不起这个人了,我们老陈家祖祖辈辈都是正经人,老实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这么个…”
  中年妇女扫了一眼安良身后的七八个研究生,似乎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安良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一巴掌把面前这个中年妇女的头像西瓜一样拍进地里去的欲望,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小陈,你要不要单独跟我说说?”
  那个姑娘的眼睛长得非常好看,像是两只支离破碎的蝴蝶:“不用了,没什么意思。”
  旁边的中年妇女立刻就急了:“这个也没意思,那个也没意思,喊你去读研你也不去,喊你去跟着你爸做生意你也说没意思?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有意思?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你就觉得有意思了?”
  中年妇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似乎也不想管面前有多少人在看着在听着了,直直地对安良道:“医生,你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吗?”
  安良心里想有你这样的妈,她有什么毛病我都觉得不奇怪。
  中年妇女像是在说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羞耻与愤怒并存:“她跟…女的搞对象!”
  安良反应了片刻,才理解了这句不伦不类的“跟女的搞对象”是什么意思,脸色立刻就白了。
  中年妇女没注意到安良的神色有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让她搞她就威胁我们!医生你也看到了,这不是第一回  了!我生她养她这么多年,好吃好喝的尽供着她,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哪一点对不起她了!她要这么报复我们!”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脑子都跟着嗡嗡地疼了起来。从始至终,小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这个年轻的姑娘似乎就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淡漠和无所谓。
  身旁的中年妇女还在聒噪,安良转过身看着她,语气很冷却不容置疑:“家属要是情绪再这么激动的话,我就要请你出去了。隔壁还有别的病人,你不要打搅到他们。”
  中年妇女似乎有些不甘心,正准备回嘴,小黄眼力极好地走上前:“阿姨守了一夜饿了撒,跟着我出去买点吃的给姑娘嘛,那还是要吃饭的嘛…”
  黄伟因好不容易把中年妇女拖出了病房,就像是生产车间里的设备同时被人按了停止键,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了。安良觉得自己脑子里还有共振,搅扰得他不得安宁。
  病床上躺着的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充满歉意地对着安良笑了一下:“医生,对不起啊…”
  安良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年妇女方才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些物伤其类的悲伤和共情。
  安良在心里提醒了自己几句,将这些隐秘的共情都压了下去之后,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姑娘的床头,示意身后的研究生们也找个床位坐下来之后,他才轻声道:“现在,愿意和我说话了吗?”
  姑娘看着他,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这种无声的落泪逐渐转变为了一种小声的啜泣,安良什么也没说,他的耳边只有这样小声的,规律的,让人绝望的啜泣。
  他突然很想念秦淮,很想念自己的爱人。
  此时此刻,重庆市男子监狱的门口,秦淮将摩托车停在了远处的树荫下,自己慢慢地走了过去。
  “来干什么的?”门口的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来看人的?”
  秦淮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却很温和:“约的十点半的探监。”
  守卫检查了他的身份证之后放他进去:“左转门卫室登记,然后让人带你进去。违禁物品什么的就地舍弃啊!”
  秦淮走到了门卫室里,一个中年男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来看谁的,什么关系?”
  “来看秦石明,我是他的儿子。”秦淮直视着他:“在哪儿登记?”
  那男人指给他登记薄的位置,自己取了他的身份证扫描之后还给他:“在这里等一会,里面来人接你才能进去。”
  秦淮登记完后等了片刻,也没有看见监狱里面走出来什么人。中年男人翻着今天的报纸,似乎也没有着急的意思。
  秦淮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中华烟递给那名中年男子:“我忘了,违禁物品是给你对吧?”
  中年男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将那包烟收到了抽屉里,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缓和多了:“狱警怎么还没来,我替你去催催。”
  秦淮的笑容看上去很平静:“那多谢师傅了。”
  监狱在郊区,这里的天空看上去比终年雾蒙蒙的重庆主城区要蓝得多,也清澈得多。秦淮透过门卫室的窗户看着那不大的一片蓝天,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麻木。
  狱警很快就出来了,带着秦淮往里走:“你是秦石明的儿子吧?”
  “嗯。”秦淮点了点头,声音不重却很沉:“他是我爸。”
  那狱警笑了笑:“他老跟我念叨你,你还能来看他也不算…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来探监的人都不多…”
  秦淮知道,这一片关的都是死囚和重刑犯,有的时候家里人嫌晦气,并不会来探望牢狱里的亲人。也有些人做的事伤了家里人的心,到死都没有人来看望他。
  秦淮笑了笑:“我爸在这里,麻烦您照顾了。请问您怎么称呼?”
  那狱警回过头眯着眼睛看他,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狱警了:“我姓孙,叫我老孙吧。”
  “孙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