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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大寒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十二月二十四号这一天,安良从早上出门准备上班的时候开始,心情就非常好。
  天公作美,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着小雪,但是阳光却还是金灿灿的。安良站在窗边拉开窗帘,险些被阳光晃了眼睛。
  “今天天气真好。”安良快快乐乐地走到客厅里去,对着正在摆早饭的秦淮笑道:“之前天都是阴阴的,但是今天倒是出太阳了。”
  秦淮把加热好的牛奶端给了安良,在他睡得乱蓬蓬的头发上顺手摸了一把:“还是要穿大衣去上班,不然中午去食堂肯定冷。”
  他眉眼之间全是温柔的笑意:“今天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安良提前三四天就和陈奇还有周文也约好了晚上一起聚个餐,都是熟悉的狐朋狗友,所以他整个人也放松得很:“行,没什么病例的话大概七点就下班了,你来接我之后直接就去饭店呗。”
  他喝了一口牛奶,才想起来:“周哥去吗?我那天发微信给他请他去,他答应了的。”
  秦淮正在替安良剥鸡蛋,闻言笑道:“他要去的,昨天晚上还问我具体位置呢!但是他第一次见你朋友他们…”
  秦淮的担心没有宣之于口,但是安良却很快明白了。他慷慨大方地分给了秦淮半个鸡蛋:“没事儿,陈奇他们你又不是没见过,都是好相处的人。”
  “那就好。”秦淮微微一笑:“那我们就等着晚上见啦。”
  安良把最后一块烤面包塞进嘴里,站起来拿起椅子上的公文包:“打工去了!走!”
  秦淮特别捧场地跟在他身后:“加油,勇敢的狗勾。”
  这句玩笑话让安良一直到科室里的时候,嘴角都是咧开的,整个人喜气洋洋的仿佛中了五百万。科室里的小护士以为他为了今天的事情高兴成这样:“不至于吧安医生,四千块钱这么高兴的哦!”
  安良这才想起来今天上午全院还有一个表彰会,于是他顺坡而下:“金钱,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知道吗?”
  小护士被他逗得一乐一乐的:“下午外科那边有一台脑部的开颅,得让你过去做个术前评估。我把你的名字登记过去了,三点半别忘了哦!”
  安良点了点头:“患者什么情况啊?”
  小护士在电脑上看了一会儿:“好像是个什么老领导,年纪蛮大的了,脑子里面长了个瘤子要开颅。”
  安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行,我知道了。”
  他手上捧着两杯咖啡,用肩膀撞开了科室虚掩着的门:“您的咖啡外卖到了,快过来接一下!”
  黄伟因特别配合他每天早上的这出戏:“哎呀哎呀谢谢小哥,放在那里就好了。”
  安良不干了:“你这个顾客没礼貌,过来接一下不知道吗?我们送外卖的风里来雨里去,怎么基本的尊重都不给我呢…”
  他还在那里吧吧吧地说,黄伟因笑得撑不住了,走过来接过安良手里的两杯咖啡:“谢谢安医生每天都给我带咖啡。”
  安良家楼下就是一家星巴克,这几年来雷打不动的每天早上一杯美式,一杯焦糖玛奇朵,活生生把自己买成了一个尊贵的会员。他不以为意地道:“赶紧喝,喝完咱俩去那个表彰会。”
  黄伟因正是因为这件事,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抓了个发型,看上去精神抖擞:“我也能有奖金呢你知道嘛,两千块钱!”
  “嚯!”安良配合地吁了一声:“再攒攒你就能买房了,是吧?”
  “可不咋地,”小黄眉飞色舞:“两千块!能买零点三个平方米,装个马桶我都得蹲在上面撒尿。”
  安良闻言差点笑得咖啡从鼻子里喷出来,他不受控制地想了想小黄蹲在马桶上撒尿的样子,越想越觉得画面实在太美自己有点儿不敢看了。”
  四院的表彰会每年都固定在行政楼的大会议室里举行,这会议室估计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就没有翻修过,随处可见上个世纪的装饰。安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之前去看的电影《你好,李焕英》里面的那句话:“八十年代…这是工人的年代!”
  黄伟因和他有同感,他一边给他们俩找了两个靠前排的座位坐下,一边小声道:“这个地方破得哟…”
  安良瞟了一眼暗红色的大礼堂座椅上面斑驳的陈年污渍,将心头弥漫上来的一阵反胃压了下去:“坚持一下,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回去了。”
  两个小时,他只需要在这里坐上两个小时,就能揣着四千块钱和一张奖状高高兴兴把家还。
  表彰会一开始照例就是领导讲话,安良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台下做一个没有感情的鼓掌机器。卫健委的几个领导讲完之后,就轮到了他爸安院长。
  老头子在工作场合看上去还是挺正派严肃的一个人,根本看不出来在家里和安良吹胡子瞪眼的气势。他老人家啰里八嗦说了五分钟后,才宣布表彰环节正式开始。
  首先上去的肯定是外科妇产科儿科这样的热门科室,安良好整以暇地坐在下面十几分钟,才听到了自己和胡护士的名字。
  他和胡护士对视一眼,在雷动的掌声中往台上走。越走越觉得尴尬,这场合简直就像是他和胡护士正在举行结婚仪式似的。于是安良越走越快,恨不得这件事赶紧结束。
  从自己的父亲手中接过了证书和奖金之后,安良准备按照流程开始发表获奖感言。稿子都是提前写好了的,他一直揣在兜里,前天晚上还声情并茂地给秦淮朗诵过。
  只不过朗诵了一半就被别的事儿给打断了。
  安良手往口袋里一摸,摸了一手空。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口袋里掏了好几把之后才意识到坏事了:昨天的那件外套*脏了之后被秦淮扔进了洗衣机里,现在身上的这件是他早上出门的时候临时抓的,口袋里空空如也。
  全院两百多号人都坐在底上看着他,个个都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安良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电影里面正在进行文艺汇演的沈腾一样,除了尴尬就是局促。
  于是他只能临场发挥,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讲:“首先…非常感谢医院同事们的信任,给了我这个表彰,我一定会再接再厉,在精神科扎根,发光发热…”
  他眼看着坐在前排的小黄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不忍卒听的神色。
  让他在人潮人涌的夜店DJ台上蹦迪可以,让他在这么正经的场合发表无聊的演讲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但是安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行下去:“我一向认为,扎根在门诊才是医生的使命。在未来,我也会继续工作在临床一线,为患者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回脸色难看的人变成了他爸,安良用余光都能看见安老头子在瞪他。借着这个由头表完了决心,安良决心见好就收:“就是这样,谢谢大家。”
  全程没有一句话赞美领导和组织的,不是安良不想做这个场面工夫,实则是他的稿子丢了,自己临场发挥只能捡最要紧的说。
  安院长看上去是好不容易等他胡闹完了,安良还剩三个台阶没下完就听见他老人家说:“下面请麻醉科的同志们上来。”
  安良摸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笑嘻嘻地捏着手里那个装着四千块的信封问小黄:“我说得怎么样?”
  小黄压低了声音:“你可真是个祖宗,你看看谁获奖感言是这么说的?后面一排领导脸都绿了!”
  安良压根没放在心上:“我稿子估计丢在家里了,太丢人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得要求加钱,没有五千块钱我决不上台。”
  他在口袋里又摸了摸,心里觉得有点可惜:那稿子是他特意去百度上下载的,还花了他四个文库金币呢!结果没派上用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洗衣机里被搅碎了。
  安良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演讲稿并没有被扔进洗衣机里。相反,此刻正被秦淮握在自己的手心中。
  秦淮将车停在了离监狱很远的地方,手上把玩着自己从安良外套口袋里拿出来的那薄薄的一张纸。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安良在自己面前念这张稿子时的样子。
  “在此,我想衷心地感谢医院的领导们:是你们无私奉献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感染着我,鼓励着年轻的医者们…”
  秦淮记得,安良昨天晚上一边念一边笑:“酸死了…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儿啊…我要吐了…”
  秦淮也听不下去了,他伸手将笑得歪倒在沙发上的安良拉到了自己的怀中。早上看着安良出门的时候,他明知道演讲稿在另一件外套之中,想了想却还是没有提醒安良。
  等到安良下楼之后,秦淮走到洗衣机那里,将这张演讲稿拿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中,将那份演讲稿重新读了一遍之后,嘴角有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秦淮手上用力,将那份演讲稿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打开车门,缓缓地走了下去。
  这次来监狱门口接他的狱警还是上次的孙警官,他看见秦淮后搓了搓手迎了上来:“来了?这下雪天,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秦淮的笑意恰到好处:“谢谢孙警官,我跟我爸见一面少一面了,肯定是要来的。”
  老孙的脸上有些难看,他又搓了搓自己的手,打开第一道铁门后侧身让秦淮先进去。这个积年的老警察偷偷觑了一眼秦淮的神色:“有件事我给你透个风,你不要跟别个讲。”
  秦淮目光温和:“孙警官请讲,我肯定不和别人说。”
  “你爸的复核决定下来了,一个礼拜之中执行,那天早上应该还有一次家属会面。算上今天的,你还能跟他见上两面…但那一次见面时间就短了,有什么想说的话,今天就要说出来,晓得不?”
  这个老警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送给了秦石明父子一点温情和善意,被秦淮郑重的双手接过:“多谢孙警官,我知道了。”
  铁门被拉了开来,在少年的脸上投下了明暗不定的阴影。秦淮脸上的绝望一闪而过,神情流逝的快得好像从不曾存在过。
  孙警官替他打开了会见室的门,声音压得很低:“今天跟你爸多说几句话吧,我在外面盯着。”
  安良捧着奖状和奖金兴高采烈地一路走回了门诊楼,沿途上全是恭喜他的同事,还有要分奖金的小护士们,花团锦簇的热闹非凡。黄伟因在他前面替他推开了科室的门,安良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边,秦淮也走进了面前阴冷的,好像深不见底的会见室。
  有人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地住在高楼,有人狼狈不堪命如草芥地深陷泥沟。二者若是相安无事地守着这云泥之别倒也罢了,只可惜世人的凡心一动,就能让九重天三重殿全见了鬼去,神仙也拦不住凡人粉身碎骨地奔赴万劫不复。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五感尽失,堕入红尘。
  “爸爸。”秦淮拉开椅子,在秦石明的面前坐了下来。
  秦石明笑了笑,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淮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秦淮一开口就是琐碎的日常,从纹身店里的生意一直说到自己的一日三餐吃了些什么,巨细靡遗得仿佛恨不得让秦石明跟他一起度过每一日。
  秦石明刚开始还在笑,然后慢慢的笑容就不见了,等到秦淮近乎絮叨地说完了话之后,秦石明的眼角滚落了一滴眼泪。
  秦淮伸手去擦自己父亲脸上的眼泪:“爸爸,你怎么哭了?”
  秦石明的眼泪多得根本擦不完,顺着秦淮的手背流进他的袖口里就是湿漉漉的一片。他的口齿不清:“淮淮长大了…你长大了…爸爸就放心了…爸爸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秦淮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机械的,不停歇的替自己的父亲擦拭着眼泪。他的动作轻柔,落在秦石明的脸上就是一道一道温热的痕迹。
  秦石明终于停止了流泪,他的双眼通红:“淮淮,爸爸知道上路的日子了。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自己了…”他突然低着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从前爸爸也没能保护好你,是爸爸的失职。往后的人生路,你要好好走,不要乱回头。”
  秦淮的笑容悲怆而温柔,在这昏暗的会见室里,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要不是你,我至今都还…”
  “不要说了!淮淮!”秦石明的情绪突然激烈了起来,他慌乱地打断了秦淮的话:“那些事情不要再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你妈也已经死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伤害你了…”那自嘲的笑容回到了秦石明的脸上,显出讽刺性的生机:“你要往前走,不要回头。”
  “好,好。”秦淮看着自己的父亲:“我答应你。”
  得到了他的这一句话,秦石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了下来。他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中全是爱意,是不该出现在一个死刑犯眼中的温情脉脉:“往后你只许在清明节的时候去爸爸的墓上看看,别的时候都不许去,记住了吗?”
  秦淮浑身剧烈地一抖,他明白秦石明这句话的意思。
  你我父子一场,日后每逢清明再见面即可。余下的时候你都要心无挂念地活,就像往事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秦淮的眼泪落了下来,落在了秦石明按着他的手背上。
  父子一场,缘分到今日也就快要结束了。这一世留下来的,竟只有温热的一双手和通红的一双眼睛。
  秦石明最后对秦淮说的话是:“淮淮,你是爸爸这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
  他目送着秦淮离开了会见室,等少年人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那条长廊之后,秦石明微笑着转头看向老孙:“孙警官,我记得,死刑犯是有权利拒绝行刑前的近亲属会面的吧?是不是要提前写一个什么表格?”
  “是。”老孙条件反射地道,旋即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劳烦警官替我报上去,我要申请拒绝那一天的近亲属会面。”
  这一年的平安夜赶巧,遇上的是大寒的节气。
  安良对节气一无所知,但是对体感温度却清楚的不得了。他晚上下班一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