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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回家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我不想干什么,安良。”秦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一片萧肃的荒漠上,入耳皆是凛冽的风。重庆冬天的风自西北而下,卷起满地中原的荒凉后撞入了山城,落在了安良的耳边:“我就想来看看你。”
  安良停住了脚步:“你想看我的什么呢?”还没有等到秦淮的回答,他又轻声道:“你之前一直都是在骗我的…是不是?”
  秦淮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安良只能听得见满耳的风声烈烈。风卷入了他的眼睛,平白将他逼出了一点眼泪:“我就想问一问,是不是?”
  秦淮站在天台上,一直俯视着安良,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带着悲悯看着人间。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不是。”
  安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年轻的医生站在花坛边流泪,从他身旁经过的人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绝望。人类的悲喜从来不相通,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能体会到那些细微的苦楚。
  秦淮的声音温柔:“我来之前…是想过,站在这里的时候把你的照片从这里撒下去。你猜,有多少人会看见呢?”
  安良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样,他突然明白了陈奇和周文也所说的“后手”是什么意思了。
  他将手机拿远了一点,抬头看着秦淮的身影。其实他已经看不太清了:“你要是想那么做,你就那么做吧。”
  他好像看见秦淮站在天台上摇了摇头,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悲悯的温柔:“我站上来之后才觉得,我不想那么做。安良,我没有恨过你,我对你说的很多话,都是真心的。”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安良听见自己笑了:“秦淮,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想知道是真是假了。我其实就想问你一句为什么,你要是真的有一点喜欢过我的话,你给我个痛快。”
  他们二人隔着天地之间的几十米对视着,遥不可及却又在彼此的眼中。安良看见秦淮点了点头,他答应道:“好,今晚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我在家里等你。”
  安良最后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了门诊楼。
  他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是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筋疲力尽。他本以为自己握在手里的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春三月,最后只握住了一手的冰碴子。
  门诊楼里还是和寻常一样的忙碌,这种熟悉的忙碌给了安良一种表象上的心安:他还在这里好好地做他的医生,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没有被人尽数夺去。平日里让他骂骂咧咧的上班时间成了他此刻的避难所,连带着看见黄伟因的时候都觉得比平常更亲切:“小黄。”
  只可惜黄伟因与他共事多年,一眼便看出了安良神情的不对:“怎么了?出啥子事情了嘛安医生?”
  安良从他手里接过了查房的笔记本:“没有,好得很。医学院里那几个轮岗的研究生呢?喊上来一起去查房。”
  黄伟因偷偷瞟了一眼安良的神色:“喊他们查房之前,我跟你说个事儿。”
  有那么一瞬间,安良以为是自己性取向的事情在医院里也流传开了。他的手剧烈地一抖,连声音都跟着不稳:“什么事?”
  “你还记得不记得上次那个女娃?”
  “哪个女娃?住院部门诊部加一起一天有三十个女娃,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个妈带着来的!那个很吵的嬢嬢家的女娃!”黄伟因急促道。
  安良转过头,慢慢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那个有自杀倾向的同性恋病人吗?”
  小黄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对头,就是那个。”
  安良翻开一页病历,声音非常冷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来自何处:“那你直接说同性恋不就行了?你在避讳什么?”
  黄伟因和他共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安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整个人愣了片刻:“安医生…对不起啊…怪我没说清楚…”
  安良心头的无名邪火被他这句喃喃的道歉浇灭了一大半,他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没事儿,是我…早上起来有点急躁。你说吧,那个病人我记得,出什么事儿了?”
  黄伟因见他神色好转后明显松了一口气:“上次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财务那边不是系统卡了嘛,就还剩一个口服药的费用没退。今天早上通知她妈过来办结算,我就顺嘴问了一句那个女娃怎么样了。你猜怎么着?”
  安良没心情和他一唱一和地说相声:“怎么了?”
  黄伟因的脸上有不忍之色:“她妈给我说,送到百里门去了。”
  安良猛然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黄伟因:“送到百里门去了?”
  百里门在重庆市郊下属的一个县里,名头上是当地的一所安定医院,但是他们业内的人都知道,那所医院是民营的,全医院上下都没有什么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像样子的医生。所谓的安定医院,收容的却是沉迷游戏的网瘾青少年,同性恋,还有所有和家长意愿相悖的“不学好”的子女。
  说是安定医院,其实就是不那么合法的矫正中心。
  安良皱起了眉头:“怎么送到那里去了?”
  黄伟因摇了摇头:“那个嬢嬢你是见过的…她那种人…把女儿送去百里门那里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苦了那个病人…”
  安良将手里的病例本合了起来,他的心头是一片茫然的绝望。他又能做什么呢?明知道这一切在发生,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他连自己都管不好,哪里来的能力去管别人?
  “走吧。”安良朝着住院部走去:“去叫上那几个研究生,一起去住院部吧。”
  黄伟因跟在身后看着安良的背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觉得安良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清楚这点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
  秦淮靠在客厅的墙壁上,目光没有焦点地凝视着前方。重庆冬日下午三四点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是明明暗暗的阴影在晃动。这一点跃动的阳光,竟成了这整座房内最有活气的东西。
  有人在门外叩门,秦淮转过头去却没有起身,他在等那人自己走开。
  那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等了片刻之后,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小淮?”
  能用钥匙打开他这个家的门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秦淮猛然起身:“师父。”
  周之俊走了进来,站在秦淮的面前打量着他:“小淮,你是不是…”
  秦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慢慢地红了:“是。”
  周之俊的身形一顿,手轻轻地搭在了秦淮的肩膀上:“你高兴吗?”
  “我以为我至少会觉得痛快。但是师父,”秦淮抬起头的时候眼泪流了一脸:“我怎么更难过了呢?”
  周之俊蹲下身,他将面前的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知道,我知道。”
  “安志平…其实不是始作俑者,他只是帮凶而已,这些我都知道。”秦淮温顺地半靠在周之俊的怀里:“可是我就是放不下…我就是觉得凭什么秦石汉死了,他跟他老婆就能全身而退呢?我当初去找安良其实想得很纯粹也很容易,但是真到了这一天,我心里一点都不高兴…”
  周之俊维持着那个半蹲着的姿势,是一个庇佑的守护者的姿势:“我明白,小淮,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我都明白。所以当时你想那么做的时候,我没有阻拦你…但是宋平也和你说过,如果你真的有点喜欢安良,那这之后难受的人一定会是你自己。”
  “宋哥说得对,我当时就知道他说得对。”秦淮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你联系了安医生了没有?”
  “我今天早上去了四院。”
  周之俊揽着他的胳膊微微一僵:“你不会…”
  秦淮摇了摇头,他的声音里有浓重的哽咽,几乎让人听不清楚他想说什么:“我还是不舍得…师父…我不舍得就那么毁了他…”
  周之俊什么话也没说,他摸了摸怀中少年的后脑勺。良久他才开口:“你和安医生,其实都是好人。”
  “他是,我不是。”秦淮的笑容里全是自嘲般的讽刺:“我配不上你这句话。”
  周之俊重复了一遍:“你是。小淮,你还记得不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我记得。”
  “那个时候我就跟我自己说,你这个孩子这一辈子作出什么决定来,我都不怪你。要是换了别人在你那样的境地里,恐怕还做不到你这样的地步。我没有反对你干的事情,因为我相信一报还一报。我也觉得可惜了安医生那么好的一个人,但是前因后果都是罪,没有人能替代你去原谅。”
  周之俊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有一种平静的让人心安的力量。他在秦淮的背上摸了一下:“只不过我觉得,你要是还有一点尊重安医生的话…他值得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应该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一切背后的原因。”
  “我明白。”秦淮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让他晚上在家里等我,我去跟他把一切都说清楚。”
  “家里?”
  “嗯,安良他家。”
  “小淮,我问你一句话,你给我一句准话。”
  “好。”
  “你还喜欢安医生吗?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我爱他,这一点我从来没撒过谎。但是师父,我已经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了。”
  话说出来,落入了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回答他的只有周之俊一声沉默的叹息。
  安良快要下班的时候给陈奇和周文也发了一条微信:“我晚点过来,你们不用等我下班。”
  陈奇第一个炸了,立刻回了个语音:“你咋回事儿啊安总,你别想不开啊!文也要来接你你让他接啊!”
  安良哭笑不得:“我没想不开,要想不开我今天上班就该从楼上跳下去。我跟秦淮有些事情要说清楚,你放心,说完了之后我就来找你们。”
  周文也明显比陈奇沉得住气许多:“好,有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隔了一会儿估计这人还是不太放心,补了一句:“我们晚上等你回来。”
  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十余年的岁月。大概在这种时候,也只有他们俩还会像往常一样对待安良。
  这是一场剧变后他生活中最后残留的不变和平静,安良在这种时候分外珍惜这种残留。
  安良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七点多了,他站在楼下点燃了一根烟。烟是从陈奇家里拿的,不是他惯常抽的牌子,入口就是辛辣的刺激,逼得安良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站在风口抽完了一整支烟,手指都冻得没了知觉后才慢吞吞地走进电梯上楼。
  他有预感,秦淮一定在家里等着他。若是在以前,他恨不得能直接飞到十一楼去,走进电梯里都觉得电梯太慢了耽误他看见秦淮。然而今天安良就那么沉默地站在电梯里,过了许久才慢慢地按了自己家的楼层。
  客厅里没有开灯,整个家像是沉默的深渊,走进去便会摇摇欲坠地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是安良知道,秦淮一定在家。
  他能感觉得到他的吐息。
  于是安良走进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默地站在一片无声的压抑的黑暗中。
  “你杀了我吧。”他缓慢地开口了。声音落入黑暗,旋即无影。
  黑暗从嘴里吐出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朝着安良伸出一只清瘦的手。那只手白的在黑暗中都能现出个隐约的轮廓来:“我哪里舍得。”
  “算我求你了,秦淮。”安良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拿走了我这条命,我欠你的就都还清了。”
  秦淮的手慢慢地摸索到了安良的脸庞上。他抚过安良的眉眼,鼻子,嘴唇,像是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只野兽嗅到了熟悉的回巢的路:“但我是爱你的。”
  安良突然笑了,他在黑暗中笑的滚落了秦淮一手的眼泪。
  他听见自己说:“我知道。”
  面前的这个疯子爱他,安良是知道的。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欠了秦淮什么。
  安良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轻声道:“你说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对你不说谎。”
  “那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安良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说:
  安良:“我准备好了。”不知道为啥我满脑子海绵宝宝的“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一定会HE绝不动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