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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暗流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他曾经无数次用眼神描摹过秦淮的轮廓,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珍惜。他曾经恨不得把这个人捧在手心上,还近乎狂妄地觉得自己能用时间和爱意抚平他一切不堪的过往。
  事到如今,都是他一个人天真的一厢情愿。落在旁人眼里看来,不过是蹩脚戏台子上的一出荒诞戏。
  看着安良脱了外套坐在床边,秦淮微微皱了皱眉:“我去把窗子关上,你怎么坐在风口?”
  “我多金贵啊?”安良自嘲地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演呢?”
  闻言,秦淮起身的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仍旧走过去将卧室的窗户关上了。
  安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秦淮展现出来的本质:他极端的独立和坚定,无论旁人说什么,其实都不会动摇他心中的既有决定。这样的人,是不会被外力轻易改变的。
  安良发现自己就是那个不自量力的外力。他试图去改变一座山的朝向,去改变一条河的流向。
  秦淮不是别的明朗的山川河流,他是一条沉默而阴郁的暗河。
  “你别做一条暗河。”安良在心里茫然地想。
  秦淮关上窗户之后在安良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曾经无数次肩并肩地坐在这张床边。目光落出去便能看见安良摆在矮柜上的一幅画,那是埃贡·席勒的《扭曲的女人》。这幅画太过阴郁了,安老太太每次来安良家视察的时候都试图让安良将这幅画给换了,但是她没有一次成功过。
  安良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有着近乎偏执的不听劝。他有的时候觉得焦虑的时候,喜欢看着这幅画,一看就是一下午。
  “但是也许是时候,把这幅画换掉了。”安良心里想。
  秦淮在他身边沉默着坐了许久,似乎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他一直是冷静的,温和的,偶尔的情绪流露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这是他
  第一次,在安良面前表现出不安和不知所措。
  安良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漠而嘶哑:“怎么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吗?那我来问你吧,”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从最直接的问题开始:你为什么要把视频发给我爸妈?”
  其实安良心里还有一个更直接的问题,但是他不敢问:秦淮为什么要录视频?
  “对不起。”秦淮开口说出的
  第一句话却是这句话。
  安良觉得心里涌上来一阵难言的酸楚,他曾经和秦淮说过,永远不需要对他说对不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安良的心里全是浓酽的爱意与温情,他是真的希望秦淮在自己面前自由自在,无所顾忌。
  但是他们还是走到了这样的局面,秦淮还是对他说了这一声对不起。
  安良没有回答秦淮,他沉默地坐在黑暗中等待着。
  秦淮说完那三个字之后,似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又或许是他本来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无论在这段谈话中还是在这段关系中,他都是毋庸置疑的主导者与掌控者。只是从前的安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安良,在我和你说原因之前,我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包括我说的…我爱你。”
  安良轻笑了一声:“是吗?”
  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在安良的潜意识里,有人在叫嚣着撕扯着希望能让他承认这一句话是真的。
  他对秦淮付出了全部的爱意和温情,如果最后连一点喜欢都没有换来的话,那未免也太不值得了。
  又或许是,他的这一段光阴,本来就是不值得的。
  秦淮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安良的后背,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像是波澜不惊的一条河:“无论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我之所以那么做,也不是为了…为了伤害你。我不是在为我自己辩解,伤害了你我比谁都难过…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安良几乎要被他的坦诚气笑了:“你这是来解释的还是来拱火的?”
  秦淮在黑暗的卧室里看着他,目光悲伤沉静又温柔:“安良,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也非常善良的人。你之所以被牵扯进来,只是因为你的父母而已。”
  安良听到这句话后,
  第一反应居然是陈奇的推断原来当真是对的。等到这最初的惊讶过去后,他的心中就弥漫上了浓重的疑云:“你什么意思?”
  语涉父母,还是不那么好的隐晦的开头,安良本该愤怒,本该指着秦淮的脸让他闭嘴。但是多讽刺啊,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对着秦淮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他欠他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安良悲哀地想,也许大雨中自己的那一瞬间的怜悯,就是将自己推往悬崖的一双手。
  秦淮凝视着他,眼中是万分的珍重不似掺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不那么好听…也可能会让你更生气…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是实话,你…能不能相信我?”
  生性凉薄的人妄求一场多情,到最后举手投足都是旁人避之不及的笑话。
  安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你说。”
  重庆冬夜的风呼啸着卷过山城,夹着雨带着雾,把一切真相都掩进雾气浓重的山谷里。然后天光突然乍破,有人伸出了手,想要揭开天幕。
  秦淮的故事,开始于许多年前的山城。那个时候的重庆,还只是长江边一座普通的城。故事里的主人公,也只是普通的一户人家。
  “安良,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秦石汉为什么会离开芜湖?”秦淮一开口,却是提起了一个死去多时的人的姓名。
  安良浑身猛然一冷,他知道。李成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提起过秦石明离开芜湖的原因,那个地方不像重庆,它太小了,小到风言风语顷刻之间就能传遍一整座城。
  安良不在乎秦石汉被驱逐的过往,他在乎的是秦淮突然提到了这个话题。
  秦石汉离开芜湖的原因龌龊而又不体面,安良自从知道了之后根本不敢在秦淮面前说起他来。如今想来,是安良的潜意识一直在告诉他自己避开这样的话题,哪怕他并不知道来龙去脉,他也本能地知道这个话题会让秦淮不那么愉快。他的本能,他那时有时无的本能。
  秦淮却接着说了下去:“他离开芜湖的原因,是因为他被人发现了,他是一个…恋童癖。”
  这三个字带着人性中最低劣的丑恶扑面而来,呛得安良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是人类最卑劣的罪行,也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它被丑恶的欲望所驱动,罔顾一切律法与伦理,对无法反抗的弱者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秦淮的笑容看起来悲伤又绝望:“这样的人,你觉得他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就会改变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吗?”
  安良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了。他被迫面对避无可避的事实:秦淮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他很可能是受害者。
  一旦将秦淮放置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安良就觉得一把匕首直直插入了他的心脏,阻断血脉,让他无法呼吸:他的爱人,他放在心中珍视的人,曾经被人粗暴而残忍地对待。
  这个认知让安良浑身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四肢百骸因为愤懑而焦灼着叫嚣着要将始作俑者拖出坟墓来碎尸万段。
  早在李成和他吃饭的时候,安良心中就隐隐约约有过猜测。但是这样的猜测隐晦而又伤人,对待当事人来说更是旧事重提的侮辱。因此安良怀揣着自己也不清楚的缘由,刻意避开了那个话题,没有问过秦淮一句话。
  直至今日,秦淮自己亲口告诉了他。
  安良的手忍不住就想要去抓住秦淮的手腕,他声音苦涩到难以分辨字句:“你是不是…”
  秦淮什么话也没说,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安良。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要反手握住安良的手,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
  秦淮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安良看见他
  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他的眼尾若有似无地上挑,本来应该是多情又缱绻的眼神,却因为他其余五官的冷硬而生生也被带的冷了,淡了,抬眼看旁人的时候是意味不明的冷漠与审视。
  可是他从不那么看安良。他看着安良的时候,眼中是鲜活的,是被注入了无限温柔的生动。他看着安良的时候,像是在看天边自由自在的一只鸟,在看落在花蕊上的一只蝴蝶,在看夕阳时流金的卷云,在看这个污浊世间的一切干净澄澈。
  什么都做得了假,唯独眼神做不了假。爱意太容易体现,太难隐藏,你抬头看我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对于你的不同。
  安良因为这一点,曾经无比笃信秦淮是爱他的,不比自己爱秦淮要少。
  然而此刻秦淮的眼睛里淡漠而无奈,他轻声道:“是。”
  安良觉得自己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要是没有视频那桩事,秦淮在寻常的一天告诉他这样的消息,安良可以肆无忌惮的愤怒,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自己的爱人搂在怀里安慰,他甚至能直接去秦石汉的墓碑前破口大骂再把人的墓碑给砸了,反正安良不信鬼神不在乎这些东西。
  可是偏偏有那么一档子事,偏偏是在今天。
  他只能轻声道:“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
  他给秦淮说了一句对不起,是因为真的心疼他,也是在为自己从前的无能为力而道歉。安良近乎茫然地想,要是自己认识秦淮再早一些就好了。
  人是多矛盾的生物啊!有一个瞬间安良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秦淮,又有一个瞬间他后悔自己没有更早一些认识他,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
  爱是混乱的,不堪的,琐碎的而又矛盾的。但是同时爱是纯粹的,高尚的,干净的而又包容的。
  秦淮摇了摇头,他似乎并不需要安良的安慰:“我爸…我爸后来发现了这件事,就去找秦石汉对峙…他一直是挺胆小也挺懦弱的一个人,平时对秦石汉都是唯唯诺诺的…我没想到他敢一个人去,还把他杀了。”
  “所以确实是你爸杀的秦石汉?”
  “嗯,他一直都是直接认罪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警察,自己为什么要杀了秦石汉。”秦淮的声音很轻:“哪怕很多人都觉得,他只是因为见不得自己的弟弟比自己混得好才杀了他。还有人造出来的谣言都不堪入耳,说秦石汉和艾萍…但是就算有这么多难听的话,我爸也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他之所以要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是因为他的亲弟弟是个恋童癖。”
  秦淮的语气平缓,似乎是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这个原因,除了我和我爸,只有你和周之俊知道了。我曾经想过瞒你一辈子,因为这件事不那么体面…但是我没想到,还是到了今天。”
  秦淮也许没有想到,他们在一起的一辈子,结束得这么快又这么早。
  这之前的故事安良凭借着流言蜚语和心中的揣测能够猜到一部分,但是秦淮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安良觉得自己如坠冰窖。
  秦淮就那么看着他,笑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带给秦石汉的?”
  还没有等安良反应过来,他就继续道:“是艾萍。”
  是艾萍,是秦淮自己的亲生母亲。
  安良觉得自己的胃中一阵翻涌,这种生理意义上的不适险些将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秦淮的神情很淡漠:“秦石汉刚来重庆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能攀上他了,但是没想到,秦石汉对她的兴趣很短暂,短暂到马不停蹄的找人结了婚。艾萍再想和他维持原来的关系,他就不愿意了。然后他告诉艾萍,他想换个口味。”
  安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淮所说的一切,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安良不是什么十七八岁的傻白甜,他在医院里工作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见过。他见过老人奄奄一息儿女卷着房款跑了,也见过刚生产完孕妇的婆婆偷偷问医生
  第一胎是女儿能不能马上要
  第二胎,包括之前的兰明娟和后来的那个自杀的女孩,都让安良觉得这个世界是丑恶而又阴暗的。但是在秦淮把这些话告诉他之前,安良以为,这样的丑陋是有一个度的。
  然后秦淮告诉他,以一种淡漠的温和告诉他,世间的事,没有度。
  安良陡然明白了,秦淮站在艾萍坟前的神情。
  “后来几年前,秦石汉和艾萍因为别的事情起了争执,闹得很不愉快。艾萍威胁了他,说要把他对…对我做的那些事都说出去。秦石汉那个时候算是挺有头有脸的了,脾气也跟着上去了,然后他…反正就是最后艾萍死了。我爸刚开始以为只是意外,后来才知道,艾萍为什么一定要死。”秦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安良,你曾经问过我,我爸为什么不把艾萍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了,如果他想要脱罪,他就要告诉所有人艾萍的所作所为,所有人也会知道…秦石汉和艾萍之间的交易,包括…我。我爸被抓了之后,我
  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就逼着我发誓,这一辈子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说,他是要死的人了,但是他希望我能好好地,没有负担地活下去。”
  为人父母者,竟然能背道至这样的地步。艾萍为了她自己,要将秦石汉和秦淮的事告诉所有人,秦石明却为了自己的儿子守口如瓶至死。
  秦淮缓缓地说完,抬头看着安良:“你是不是还是觉得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爸妈在那种场合丢那么大的脸?现在,我来告诉你,你的父母在那些事情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秦淮看着安良的眼神怜悯而悲伤:“作为你的爱人,我希望你能置身事外。但是你作为他们的儿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这种大规模的靠人物的对话来推动的剧情非常难写,稍有不慎人物的对话就会缺乏鲜活性和真实性(简单来说就是读者读一遍会觉得别扭,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