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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心囚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秦淮报的案?报的啥罪名啊?”陈奇莫名其妙地看着周文也:“他俩是叔侄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周文也的脸色非常难看,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他觉得极为恶心的东西:“报的是…性侵。”
  陈奇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周文也却没有再说话了,他看着陈奇的脸,知道其实他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话的。
  陈奇缓缓道:“所以…当年秦淮的意思是…他的亲叔叔…侵犯了他?”
  周文也点了点头:“当年未成年性侵的立法虽然完善,但是执行起来因为案件数量的原因,并没有那么面面俱到。就算是有立案的情况,多数也是成年男子对女童…像秦淮这样的…男人对男孩子的情况,当地派出所也是
  第一次见到,自然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五里店当时只有一个小派出所在平安村那边,总共没几个人…哪里见过这种案子…”
  他拿过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没注意到那是陈奇的杯子:“而且当时秦石汉已经是那个区里蛮有头有脸的一个人了…基层派出所有些老油条的德行有的时候你也知道…肯定就在那里和稀泥。估计是周之俊当年年纪轻也不怕人,看不下去了就自己动手把现场的秦石汉给打了。听我同学说五六个警察都没拉开他…也是,那些人的身体素质怎么跟周之俊比啊…反正这事儿最后闹得挺大的,但是,”周文也的眼神中全是厌恶:“所谓的闹得大,对于秦石汉来说屁影响没有。基层的人根本不敢得罪他,然后秦淮那边来了个监护人把人领走了,说是要求不立案…这事儿最后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周之俊倒了霉。秦石汉那边非要起诉他,警队领导找他谈话,意思是让他去给人认个错道个歉,再去基层多待一段时间就当是反思了,毕竟是警队那边重点培养的嘛。结果谈完话的
  第二天,这人就交了辞职申请…还没批下来之前就收拾东西走了。后来周之俊不知道在哪里学了纹身,开了一家店…但是与此同时,这人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反正是跟许多人都有来往…慢慢的就还挺有势力的…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主要还是当年的那个事情…我是真没想到。”
  不止周文也没想到,陈奇也没有想到,他看上去像是吃了两斤变质的牛肉一样,随时都能吐出来:“来了监护人要求撤案?什么监护人这么傻逼啊?”
  “说是…说是当妈的,秦淮他妈。好像还跟周之俊起了点冲突。”
  “那这件事…跟我们良良有什么关系啊?”
  “良良”还是他们一起上幼儿园的时候的称呼,那时候陈奇总是去安良他们家吃饭,跟着安老太太后面学会了喊安良的小名。
  周文也摇了摇头:“我暂时不知道…但是我就觉得,这件事周之俊肯定清楚。他跟秦淮比亲兄弟还亲,亦父亦兄的,应该知道秦淮要做什么。我明天下班…”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奇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抓过旁边的外套,神色冷峻:“明天什么明天,就现在。反正良良现在没回来,我现在就去他的纹身店里问问到底啷个回事情。没有道理这么欺负我朋友我还一句话不说的。”
  陈奇平日里看起来不着调混不吝的一个人,其实他因为从小寄人篱下,骨子里比安良和周文也要坚韧得多。面对问题处理起来有一种街头聪明:他不怕被拒绝也不怕被威胁,只要他想知道的事情,他一定会问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他虽然爹不管妈不要,但是二老都挺负责任地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钱,足够让这个人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顾虑也没有,为了朋友时刻能豁得出去。
  他看着周文也:“你去不去?你要是觉得你有工作上的顾虑不方便去的话,我一个人去。”
  周文也也站了起来:“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走吧,开我的车。”
  安良扶着窗台才能稳住身形,他只祈求黑暗之中的秦淮不要察觉出他的异样来。可是一开口依旧是瞬间便溃不成军,连声音里都是颤抖与哽咽:“我妈她…她这一辈子也没有沾过一点儿医院的边。她就是一个学校里搞行政的…她能怎么样…”
  话说到一半,安良突然停住了。
  像是漆黑的夜空中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将一切阴暗与污秽短暂地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为世人所窥见。他被那不为人知的秘密震撼到了失语。
  “学校里搞行政的”?他妈韩建林不是在别的地方搞财务,她在重庆市警校做了一辈子的财务主任。
  重庆警校,秦淮在退学之前就是重庆警校的学生。
  安良突然恍惚地想了起来,之前在纹身店里遇到秦淮的高中同学的那一日,周之俊告诉自己,秦淮之所以从警校退学的原因。
  那么,连周之俊也一直在对他撒谎吗?
  秦淮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目光温柔又悲悯:“她是警校的财务主任,你还记得吧?”
  跃出水面的鲸鱼,盛夏灿烂的阳光,少年鹏程万里的前程,被扯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海,汇入暗河,永世不得见天日。
  那是秦淮一生中最自由的一个夏天。
  “我师父之前是警察,后来因为我的事情辞了职才做的纹身师。但是他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想回到从前做警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受了他的影响…还是我自己觉得做警察才是唯一能从秦石汉身边离开的路径,我高考的时候报了警校。”秦淮靠在窗边,天空下落着雪,重庆的雪细碎而脆弱,只看得见它们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却看不见它们在路上留下的分毫痕迹。秦淮的声音冷得像是一捧新雪:“我师父是在我初三的时候辞职的,后面的那几年,他过得也很不好。”
  其实想也能知道,周之俊的前半辈子从部队到警局,走的都是顺风顺水的体制内的道路。对待事情有一套近乎天真的规矩,这让他在这两个地方过得很适应。可是这样的人,突然开始直面这个社会众人心照不宣的规则时,他会觉得不适应,他也会觉得不知所措。尤其是他因为这样的规则而牺牲了自己前半辈子辛苦获得的一切后。
  “那个时候,周哥才刚开始跟人学纹身,我也就是个高中生。那几年…我们算得上,相依为命。”
  周之俊是外地人,他前半生所学在这个社会上并没有那么广泛的用武之力。他若是想在重庆有立足之地,付出的努力要比旁人多得多。
  “所以他听说我报了警校之后,特别高兴…周哥其实那时候也没什么钱,但是给我买了上学用的电脑和手机。那个夏天我才有了人生中的


第一部  手机。”秦淮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笑容:“周哥对我真挺好的,他就以为我终于有机会走出去了,能够…能够沿着他当年的路走下去,完成他之前的心愿。他一直以来都特别想当一个好警察,放在现在听起来其实有点好笑和天真,但是周哥当初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这辈子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他了。”  
  秦淮的话题似乎走得远了,但是安良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打断他。
  他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对自己爱人的过往无知到了一个近乎可笑的地步。他知道秦淮过得不那么好,一直都在泥泞里挣扎。但是那些幽深的绝望,细小的微光,周之俊给予他的无以为报的恩情与善意,这些安良都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
  一直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终于有机会,听秦淮把一切都讲给他听。也许已经晚了,也许还没有。
  安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你朋友圈里的那只鲸鱼,就是那个时候画的吗?”
  秦淮看着他微微一笑:“你还记得啊?那是我
  第一次画画,周哥教我的。他那时候也就那半流子水平,但教我是绰绰有余了。”
  他提及周之俊的时候语气亲昵而信任,安良从前只以为他们师徒关系亲近,却从不曾想过,周之俊曾经是秦淮生活里唯一的光。
  他本可以对着秦淮的遭遇视而不见,本可以走上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可是凡人之间的义薄云天,让他们从此以后一同沉沦又彼此抚慰。三侠五义并非只存在于世说俗志之中,芸芸众生中亦有如是。
  安良觉得自己天真狂妄到了可笑的地步,竟然妄图成为秦淮生命中的那道光,他竟然妄图用单薄扁舟救人于泥沼之中。
  人类怎么会对感受同类的悲欢迟钝到了如斯地步?
  安良清了清嗓子:“你说过,那只鲸鱼是你自己。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那片海是黑色的。”
  只可惜为时已晚。
  他沉默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那你提到我妈…是因为什么呢?她只是一个搞财务的…”
  秦淮的笑容中全是冷意:“你觉得,我去警校这件事,秦石汉会开心吗?会赞成吗?”
  他往安良那边转了一点,直直地看着安良的眼睛:“秦石汉不想让我去读警校,他人生中最后的几年开始变得偏执又有强烈的被害妄想,你是精神科的医生,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安良明白,他在规培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病例。和大众的认知不同,许多性格偏执的人表面上并不会有明显的异样。除非与之相处多年,否则并不会发现病人的情况。
  而对于秦淮来说,他能感知到这一点的缘由本就已经足够让人觉得难过了。
  他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想要挣脱牢笼,最终却被往事画地为牢困于自己的心中,成为心囚。
  “但是他的手虽然长,却不能直接伸到警校里去。所以他需要一个中间人,你爸就热心地推荐了你妈。”
  秦淮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落到安良的耳朵里却让他觉得自己听不真切:“推荐我妈…干什么?”
  秦淮和他解释的时候声音温和,极有耐心,仿佛不是在把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揭给对方看:“安良,警校的学费和每个月的生活补贴都是按月领取的,走的都是财务的流程。也就是说,你妈作为财务主任,能不能报批,能不能按时发放,全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你的意思是,我妈扣了你的生活补贴?”
  秦淮疲惫地靠在了窗边,他的目光凝视着天边簌簌落下的雪:“你可能觉得挺可笑的,学费加上生活补贴一年几万块钱的事儿,对你来说应该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当时我,我爸,还有我师父三个人,真的都挺缺那笔钱的。我爸之前的工资收入全给了艾萍,他每个月加上乡村干部补助也就四千块钱不到,还有全部交给艾萍,因为艾萍告诉他那些钱是要用来做家用的…周哥也没什么钱,他从警队辞职,那个月的工资都被扣下来赔给了秦石汉。然后他自己的几万块钱存款全拿去学纹身用完了,我考大学那年,正好是他自己准备开店的
  第一年。在别的店里做学徒的收入他全都给了我,给我买了电脑买了手机还包了红包,我不可能再找他拿钱缴学费,更何况他也拿不出来。”
  雪越下越大,今夜是一个静谧的人间。
  秦淮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隔着窗户触摸到月光和雪,但是他旋即将手收了回来。不敢触碰,求而不得,竟是他人生的常态。
  “其实钱的事情,并没有那么让人绝望。”秦淮静静道:“我之所以读了一个学期就退学,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事?”安良突然反应了过来:“周哥之前和我说过,是因为学校里流言的那件事吗?”
  “算是吧。”秦淮的眼睛还在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的雪,好像这一夜就是他今生
  第一次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把我的性取向传播出去这件事我一开始就觉得应该是秦石汉找人干的,因为毕竟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喜欢的是男是女,我之前…其实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正常的情感经历…”
  在幼年时期被掠夺,而后成为他人私占的所有物,秦淮的少年时代并未体会过一次独属于青春期的心动。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将会和谁在一起,会爱上怎么样的人呢?他不知道爱意为何物。
  “其实当时的那些流言也就是男生之间打打闹闹的,被思政主任骂了几句就可以收敛的。但是当时我们那一届的思政主任休产假,你妈兼任了一年的思政工作,这件事你还有印象吗?”
  安良有印象,安老太太几年前替同事分担过一年的工作,为此还差一点儿延迟退休了。
  这样的事实让安良意识到,至少在今晚,秦淮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每一件事,都是他的父母曾经做过的。
  “她当思政主任的时候,不仅没有找那几个传谣的人谈话。反而让我去了她的办公室,告诉我,因为我的私事,整个学校的名声都不好听。她说,‘不能因为你一个人不正常,就毁了你们这一届的学生名声’。然后,她让我自己写退学申请。”秦淮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落在了安良的脸上,还带着久看雪夜的凉意:“可能韩主任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是她嘴里的不正常的人吧?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这周末去北京看德云社封箱,更新随缘!然后熬过下一章就好啦,就开始正常地恋爱!(我有信心给他们一个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