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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火山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凡为因果,皆是造孽。前人种下因果种种,都成了后人躲不开的羁绊与命运。
  秦淮是爱着他的,否则的话,他的脸上应该有得逞的快感,有积怨难消的怨愤,总之不该是他现在这样的表情,悲伤而又无奈。
  他眼中的柔情太盛,安良几乎以为他们还是在一起的时候,下一秒面前的这个人就要俯身来吻他了。
  但是这一次没有,秦淮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目光转瞬不动地落在他身上:“安良,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的条件,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隐晦,安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秦淮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安志平只是一个普通的医院院长,每年算上奖金也不过是几十万的收入…在重庆这样的地方够养家糊口,但是不够支撑你们家现在的生活。”
  他看着安良的目光怜悯:“你真的以为…你现在的这个房子,还有你的那辆摩托车,包括这么多年来你大大小小的爱好,是靠着安志平当院长的那点收入就能满足你的吗?”
  安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天生在这方面就像缺根筋一样,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任何物质上的苦头,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这种衣食无忧的稳定让他能够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人生的道路,喜欢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早些年安良在学校里的时候喜欢过极限运动,每年光是买设备都能烧掉不少钱。后来年纪大了上班了之后收了心,一心只扑在摩托车上,他爸虽然不支持但是也没说什么。安良的那辆杜卡迪换算过来,比许多人家四轮汽车都贵。他也是医学院同期毕业生中
  第一个买房的。
  安良自从上班之后,一直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拿着一万出头的工资,过的倒是逍遥自在。
  一直到今天,秦淮隐晦地告诉他,这样的人生,本来不是他应得的。
  看见安良的神色变化,秦淮的语气更软了一些:“安良,你知道什么是走穴和飞刀吗?”
  安良在医院里上班,对这两个词并不陌生:“是去别的医院主刀吗?那也挺正常的…三甲医院好多大夫都这么干…我记得主任级别的话去一次的话大概是五千到一万…”
  这是医院里不成文的规定:为了照顾一线医生的待遇,对于他们利用节假日去别的小医院或是县级医院出诊的事,一般医院里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作为条件,一般来说走飞刀的价格不会太离谱,频率也不会太高,否则走一次飞刀几十万,那谁还有心思在三甲医院哼哧哼哧地上班?
  “那是正常的走飞刀的价格。可是安志平却觉得那样来钱慢,所以他选择了别的门路。”
  秦淮的声音非常平和,平和到安良根本无法和他生气。他身为人子,本该反驳秦淮的这些话。但是安良却发现,自己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就好像…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秦淮说的这些话也许是真的。
  “安志平和秦石汉,就是这么认识的。”秦淮继续道:“秦石汉发家了之后,信奉国外的那一套,想要一个自己的私人医生。在一次饭局上,他认识了当时还只是主任医师的安志平。那应该是十几年前。”
  安良知道,秦淮没有撒谎。按照时间线来推算,秦石汉认识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在二零零八年左右,那一年正好是安良刚好十八岁要高考的时候。他清楚的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爸回了家,告诉安老太太和安良:他要当院长了。
  那一年的秦淮,应该只有十岁。
  安良不敢问,他只能麻木地等着秦淮继续往下说:“他们俩应该很投缘。一个是有权有势的商人,一个是急切地想要往上爬的医生。这个商人呢刚巧又有一点不那么见得了人的癖好,他需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医生去给他处理时不时会有的问题…而你爸,正好愿意成为这个候选人。”
  秦淮侧过了头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会给安良带来极大的痛楚,又或许是会给他自己带来更大的痛楚:“秦石汉的癖好…不仅仅是恋童癖那么简单。他有一些时候…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用一些别的东西来助兴。偶尔有几次过了火,也会伤到人的身体。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不敢带人去医院,就会喊安志平带着东西去他家里来给我治疗。”
  安良轮岗过急诊科和外科,他知道秦淮说的那些“玩过了火”是什么意思。那些案例被放到网上就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发生在未成年人身上,那就是赤裸裸的侵害和罪行。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医生看到这样的行为,都应该报告给相关的执法部门。安良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选择了知情不报。
  似乎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秦淮惨笑了一下,看起来落寞又绝望:“你爸…不仅仅是知情不报。我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秦石汉市郊的那栋别墅里。那栋别墅很大,跟市区隔得很远,平常根本没有人会来…那次秦石汉在那里把我关了一个周末,后来他看我的情况实在是太坏了,怕我死了,才打电话给了你爸…你爸等着秦石汉有求于自己很久了,很快就赶了过来。他是我那两天里除了秦石汉见到的
  第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医生。”
  医生,警察,教师,天然就是会给人信任感的职业,尤其是给孩童信任感,对于当时只有十岁的秦淮来说也不例外。
  安良几乎可以想象的到,当时浑身都是血的小秦淮看见了一个医药箱的大人来看望自己,有一瞬间一定是觉得自己得救了。
  秦淮突然站起身走到了窗台边,他似乎无法再在安良身边待下去哪怕片刻的工夫:“我当时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明白…要是换做现在我看见安志平,我应该立刻就能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一伙的。但是当时的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呢?我看见他就很高兴,求着他带我出去…求他救我…”
  安良听不下去了,他也跟着霍然起身走到秦淮身边:“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还在…还在骗我?”
  人在面对不愿意接受的消息时,本能的就会想否定信息来源的真实性,安良也不能免俗。
  哪怕他知道,此刻的秦淮,并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秦淮和他一同站在窗边,月光洒落在他的眉梢眼角,让他看起来像是画里的人:“我没有骗你的理由。而且我说过,从今晚开始,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的隐瞒了。你要是能接受,我就继续说下去。你要是不想听了,我也不会再说。”
  安良突然无言以对:他作为多年之后的局外人尚且觉得细节不堪入耳,那么身为当事人的秦淮,这些年的日子又是怎么过过来的呢?
  于是他疲惫地摇了摇头:“你说吧,我在听。”
  从来只有加害者对受害者道歉的道理,哪里有加害者本人在这里装矫情装大度的道理?
  秦淮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那天求了安志平很久,在他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一直在求他…我让他带我离开那栋别墅,带我去报警…我甚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怕他不知道我为什么急着离开那个地方。”
  “可是安志平一直在笑,似乎是觉得我那个样子很有意思。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在笑,我也不知道。”秦淮凝视着窗外阴凄凄的月亮:“他一句话都没回答我,给我处理完伤口之后就去了楼下。我听到他在跟秦石汉说笑,让他下次注意点分寸,别出太多血…‘下次注意点分寸’,安志平什么都知道,他甚至知道,还有下次。果然他说得对,的确还有下次,”秦淮的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后来好几年的时间,秦石汉越来越信任他,很多次都是让他来家里处理我的伤。然后他们两个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在秦石汉的支持下,安志平不仅很快成了四院的院长,也开始接一些不那么…不那么合法的飞刀手术。安良,你就是医生,你应该知道,有一些手术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做的。”
  安良浑身一凛,他知道秦淮话中的含义是什么了。
  “其实算起来,安志平本人倒是没有直接作恶。但是为虎作伥的人,也该受到一样的惩罚。秦石汉死了,凭什么安志平就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坦坦荡荡地活在这世界上,受别人的吹捧和敬仰?每个人看见了他都要称一句安院长,又有谁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秦淮轻声道。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秦石汉的结局称得上一句罪有应得。可是安志平呢?他双手未沾血,却时时刻刻浸在鲜血之中。
  若是安志平是旁人,安良的爱恨都会激烈而纯粹得多:犯了罪就要被惩罚,这是他一贯以来所坚信的。尤其是像安志平一样的这种罪,绝无被饶恕的可能。
  可是安志平是他爸,是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和秦石明一样,是一个人的父亲。安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了。
  过了许久,安良才轻声道:“你要是对…对我爸,对安志平有怨恨,我能理解。可是你不应该在我的生日会上公布那些事…我妈她身体不好,我挺担心她的。她前几年心脏才动过手术,我平时都不敢气她,就怕她…”
  安老太太那天落在安良脸上的那个巴掌,至今想起来仍让他觉得隐隐作痛。但是安良其实心中甚至有过片刻的庆幸:他妈还有力气揍他,也算是件好事。
  他平日里半真半假地抱怨安老太太啰嗦,觉得她嗓门大又爱管事,其实安良的心里挺怕他妈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这件事儿的。这件事不能细想,一想他心里就是揪心的疼。
  人生在世,有父母才有来路与归途。秦淮的此生却已经寻不到来路了。
  安良心中一酸,想把眼前的人抱进自己的怀里。他之前是真的喜欢秦淮,喜欢到连心都在颤,喜欢到光是拥抱就足以动情。这样的喜欢像是识途的野兽,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心里寻找回巢的路。
  然而秦淮却退后了半步,冷冷地笑了:“你以为,你妈就是无辜的吗?你妈做出来的事情,比你爸还要恶心。”
  海风吹,海浪涌,亘古不变的海水拍打在岸边嶙峋的礁石上。有人涉水而来,在窥见天光前的一瞬间永远溺毙。尸体上的手臂不甘而绝望,指向天空的时候像是沉默的无言的树杈。
  秦淮靠在窗台边,眼神湿漉漉的像是盛了满眼的海:“秦石汉和安志平只是能毁了我的一部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但是你妈,她亲手毁掉了我唯一能够拥有的未来。”
  他伸出一只手抚上安良的侧脸,手指冰凉如玉石:“安良,没有人是无辜的,连我也是。”
  尸体绝望的手臂不曾指向漫无边际的蓝天,它之所以漂浮在那里,是因为有人亲手将它推下了海。
  “对,就是他…谢谢你了啊兄弟,回头一起来喝酒。”
  周文也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到了沙发上:“查到了。”
  陈奇俯身将周文也的手机从沙发缝里抽了出来递给他:“别回头又吱哇乱叫地到处找不到手机。查到什么了?周之俊到底是什么人?”
  “我托市局江北分局刑警队的同学查的,我一说周之俊人家就知道了。”周文也往沙发上靠了靠,眉头紧锁:“他之前是特警队的,干得非常好,后面还当了好几年的教官。现在特警这边的小年轻,一大半之前都是他的学生。他人缘也挺好的…大家现在提到…”
  “我让你查他的背景,没让你给我安利他。”陈奇打断了周文也:“你能不能抓重点说?你在这儿给我安利你偶像呢?下一步是不是要喊我买奶给他助力啊?”
  “什么买奶助力?”周文也多年不上网,完全没跟上陈奇的思路。
  “算了算了不和你解释这个。你给我说,他到底是什么人,跟秦淮什么关系?妈的看着是个挺好的挺正常的人,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徒弟这么不干人事?”
  “我同学跟我说,周之俊当年之所以从警队退役,就是因为有一次出警的时候他没忍住,把其中一个嫌疑人给打了。”
  “打了嫌疑人?是不太体面…但是咱们俩私下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至于直接让他走人吧?对方毕竟是嫌疑人哎…顶多算个执法不当…?”陈奇有点儿不理解。
  周文也抬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他觉得自己平生仅有的耐心一半分给了好朋友安良,另一半全给了面前这个傻白甜的祖宗,平日里抓违章处理交通事故的时候绝然没这么好的耐心。面对陈奇求知若渴的眼神,周文也深吸了一口气:“他打的嫌疑人,是秦石汉。”
  陈奇慢慢地反应了过来:“秦石汉…和秦淮之间…”
  周文也这次没有再让他接着猜下去,他干脆了当地接过了话头:“当年的具体情况你不要对外面人说。我同学告诉我,当年接警记录上记录的是秦淮报的案。本来周之俊是特警队的,轮不到他去处理这种普通的报案。但是他那个季度正好下基层在五里店派出所里轮岗,就跟着一起去了…然后再报案现场就动手把秦石汉给揍了。说是揍的还不轻,骨头上都有伤。这之后不久,他就向警队提了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