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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天地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回到陈奇那个别墅的时候,都已经快凌晨四点钟了。
  他的心里一直乱着,秦淮走之后,他在自己家的卧室里坐了许久。
  入目之处都是熟悉的痕迹,这些痕迹上都有秦淮的身影。他们在这里度过了那许多的日日夜夜,秦淮就像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一样。
  可是再仔细看下去,秦淮留下的痕迹却微不足道得让人很快就能忽略。安良直至此刻才意识到,秦淮一直以来都是隐忍的,包容的,对自己甚至说的上纵容:家里的每一样摆设都是安良自己喜欢的,秦淮从来没有主动添置过什么。他想起来他们两人有一次去宜家买落地灯,安良看中了一盏白的,秦淮难得站在旁边说了一句“黑的也挺好看的”。那是他
  第一次对这个家的装饰提出自己的意见。
  可是安良当时是怎么说的呢?他想起来了,自己对比了半日后还是摇了摇头:“白色的亮一点。”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那盏白色的落地灯。
  这盏落地灯此刻就放在他的面前,沉默地印照出静谧的光。安良直到此刻才觉得,秦淮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地将自己看成过这个家的主人。
  对于秦淮来说,什么才是一个真正的家呢?安良想不出来。他年少时候的栖身之所虎狼环伺,连安全都算不上。也许在周之俊那里,他曾经拥有过一个离家最近的居所。只可惜,那样的居所也不过久在倾巢之下。
  至于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许从没有得到过一个家。
  安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将那盏落地灯关上了。
  他回到陈奇那栋别墅的时候,发现周文也和陈奇都还在客厅里等着他。安良走到他们面前,想要说什么,却是一张口就流了满脸的眼泪。
  陈奇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安良面前来将他拉进自己怀里,轻声道:“我们都知道了。”
  安良觉得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在陈奇的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安良发给自己父母的那一句“对不起”,再也没有收到回复。他们的家庭群平时鸡飞狗跳热闹非凡,不是安院长连着发上七八张无人在意的摄影作品,就是安老太太一口气发来三四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丝巾让安良帮着挑一条最好看的。
  是最普通的,最平凡的,也最幸福的中国家庭。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安良坐在科室的转椅上,看着微信里已经三四天没有动静的家庭群,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的父母直到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了传统的中国父母的弊端:回避沟通,也拒绝接受孩子的任何解释。可是话说回来,安良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听到什么解释。
  秦淮说得那些话太过骇人听闻,安良若不是他们的儿子,就会有十足的理由去愤怒,去谴责,乃至去质问他们的行为。可是安良是他们的儿子,是让他们在人前丢尽了颜面的儿子。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再去和他们对峙了。
  这就是一切家庭关系的本质:黏黏糊糊的对错因果,不足与外人道的秘辛。亏欠,错误,畸形的爱恨,都会被家庭这一层外衣包裹起来,成了难破的一个茧,其中之人唯有自缚而已。
  安良将手机收进了抽屉里,揉了揉眼睛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黄伟因坐在他对面,打量了安良好几眼之后才小声开口:“安医生?”
  “怎么了?”安良透过平光镜的上方看着他。
  小黄明显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安医生,你是不是不舒服?要是不舒服的话跟徐主任说一下,下午能回去休息呢?这里我帮你看着,就几个床的常规给药,没什么大事…”
  安良又揉了揉眼睛:“我没事,你咋这么说?”
  “我看你这几天脸色都不太好,情绪也不太对劲。”小黄一口气说了下去:“是不是跟你那小姑娘闹矛盾了?”
  “什么小姑娘,”安良笑了笑:“没有的事,别在那里瞎说。”
  他对着电脑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脸,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不知道小黄的这个结论从何而来。更何况他和秦淮也不仅仅是“闹矛盾”而已,他们如今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陌路人了。
  小黄还在那里劝他:“真的,安医生,身体是自己的…咱们这个工资不值得累死累活的啊!你就回去休息半天,明天下午不还有那个老领导的术前评估要做嘛…你休息好了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黄伟因提起来,安良才想起来这件事。他皱了皱眉:“上次马护士给我说的…我都忘了,哪里的老领导?”
  黄伟因翻了翻日程表:“之前法院的老法官,后来一直在司法系统里工作…年前因为脑瘤退居二线了。”
  安良长舒出一口气,觉得胸口闷闷地堵得慌。他想了想,觉得小黄的建议也许有道理,于是站起身来:“那我去跟徐主任请个假,下午回家歇会儿。你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
  黄伟因见安良答应了,便忙不迭地点头:“行,安医生快回家去吧,我看着你这脸色都觉得害怕。”
  安良自从参加工作以来还没有请过一天的病假:医生的黄金年龄其实也就这几年了,体力跟得上,心中的一腔热血也还没冷,治病救人的心不曾被世俗所掩埋,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公平时也总还能记得起初心。
  只有几年而已,然而他们会逐渐老迈,赤子之心被世态炎凉搓磨成麻木的平静。人这一生的好光景,算来不过短短几十载而已。
  安良穿过走廊,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敲了敲门:“徐主任,我是安良。”
  “快进来!”徐主任不知道在里面忙什么,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往着急了许多。
  看见安良进去之后,他从办公桌后面抬头对安良笑道:“你来了?”
  笑容还是如常的笑容,可是安良就是觉得哪里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这点猜疑压了下去:“徐主任,我下午想请半天的假。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躺一躺。”
  徐主任看了看他,神色倒是关心的:“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了?喊他们给你看一看?”
  安良勉强笑了笑:“没事,估计就是有点缺觉…回去补一觉就行了。”
  “那好,那你快回家休息。”徐主任没有为难安良,他的神色甚至有一些怜悯:“安院长那边还在住院,你这边做儿子的,也要注意身体啊…”
  安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徐主任的表情有些好奇,他深深看了安良一眼:“你还不知道吗…唉,也是…安院长前几天犯了点毛病,住院部那边说是之前身体太劳累了,血压就有点儿高…本来安院长不愿意住院的,但是住院部那边求稳妥,还是给开了三天的床位,应该是明天出院…你走之前过去看看吧?”
  “行。”安良皱了皱眉:“谢谢徐主任。”
  他快要推门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另外一桩事,回头看着徐主任:“对了徐主任,刚才黄护士跟我说了那个法院老领导的术前评估,是明天上午吧?”
  安良提起这件事,徐主任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将面前的几张文件理来理去,仿佛在斟酌着如何开口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一天也行,后天再来上班吧。明天早上那个术前评估,我替你去。”
  安良闻言皱起了眉,徐主任多年不在临床的一线了,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成了徐大善人?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没事,我不要紧…”
  “小安啊。”徐主任温和地打断了他:“还是我去吧。”
  安良反应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直直地看着徐主任,目光如刀而言辞平和:“徐主任,我在四院工作了挺多年了,我不是不懂事的人。”他压抑着自己的火气:“您就给我透个底儿,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徐主任犹豫了许久,脸上的神色是极难以启齿的样子:“小安,你是个好医生,这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但是最近这段时间,你可能还是得避避风头。”
  他看着安良,语气也跟着诚恳了起来:“那个老领导的儿子,是咱们卫计委的二把手…你可能不知道,你生日那天…他也在。所以前天人家给我打了电话,喊我去做那个评估…”
  安良在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主任也许是个俗气而又虚荣的人,平日里在医生护士间的口碑也不太好,可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安良知道,他是在掏心窝子的和自己说话。
  徐主任见安良只是沉默,以为他还有顾虑,急忙道:“你放心,这件事就你和我知道啊!你是个好小伙子,前途无量的,别给自己耽误了。”
  安良还是没说话,他弯了弯腰,对着徐主任鞠了一躬后一言不发地开门走了出去。
  路过住院部的时候,安良站在楼下看了许久,久到路过的护士都笑着问他:“安医生,咋个不上去撒?”
  安良温和地笑着,对着她们摇了摇头:“我就是在这里站一会儿。”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就住在住院部顶楼的单间病房,他身为人子理应上去瞧瞧。可是安良就像是在原地定住了一般,许久都没有动弹。
  重庆冬天的天气变得很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卷着北风呼啸而至。等到
  第一道北风吹红了他的眼睛之后,安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头也不回地朝停车场走去。
  他无颜去见自己的父母。同样的,他的父母也许也无颜见他。
  冬日的雪来得静谧而又默然,身后是惶惶然避雨避雪的人群。年轻人身形清瘦而挺拔,面容沉静地走入了这风雪交加之中。
  后天就是元旦了,新的一年终于要来了。
  秦淮这一次在监狱等候室里等的时间比往常都久,久到连沉静如他,都觉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孙警官裹挟着一身风雪推门而入,将手里一次性纸杯泡着的一杯热茶递给了秦淮:“等急了吧?这里没的暖气,冻死个人。”
  秦淮没有心情喝茶,他抬头惶然地看着孙警官:“警官,我能去见我爸了吗?”
  孙警官摇了摇头,脸色很难看:“恐怕不行。你爸前几天签了行刑前拒绝近亲属会面的知情书…刚才我去告诉他你来了,问他见不见,他也不愿意…唉…你这白跑一趟,喝点热茶吧…”
  秦淮豁然色变:“您的意思是,后天早上他也不愿意见我?”
  孙警官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悲悯,这个积年的老狱警脸上的每一条沟壑看上去都藏着不堪言的苦楚:“对头…唉,我也劝啊,劝了他半天…你爸那个人的脾气吧…你可能也晓得,是真劝不动啊…你说要是别的事情我能给你通融的我也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娃儿,这个事情是真没办法,白纸黑字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秦淮已经站起了身,脸上的神色平静得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我知道了,谢谢孙警官。”
  他说完就要转身出去,孙警官跟在后面也急了:“哎,你喝点水等雪停了再走撒!外面还多冷的!”
  秦淮的手搭在了等候室的门把手上,他转身平静地看着孙警官:“孙警官,这也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这段时间多谢你对我爸的照顾,你是个好人,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平平安安的。”
  他甚至对着面前的老狱警笑了一下:“那我就先走了。”
  孙警官的心中猛然一顿,弥漫起了浓烈的不祥的预感,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个小娃儿要往哪里去。但是他本能地觉得恐慌和害怕,这对于一个做了三十年警察的人来说是罕见的情绪,逼着他慌忙开口:“你等一下…”
  可是已经晚了,秦淮已经打开了等候室的门,走进了那一片风雪交加之中。
  天色已经黑了,雪越下越大,只有路灯下还有一点凄凉的暖黄。秦淮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跑进了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他在自己的车前停住了脚步,那辆黑色的奔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秦淮伸手擦掉了一点,突然笑了起来。他想起来自己是怎么阻止周之俊和宋平把这辆车砸了的样子了。
  他的笑容越来越深,到最后竟然笑出了声音。秦淮俯身在这辆车的引擎盖上,摸着冰凉的车身:“那天晚上没有把你烧掉,那今天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天地广阔,皓雪无垠。而他在这茫然的天地之间,已经毫无留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