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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浩烟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突如其来的心悸,是在他快要踏入自己家门的时候
  第一次发作的。
  那种感觉极难形容,就好像是一把钩子钩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在一瞬间连气都喘不过来。刚开始安良还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惊恐发作,可是这样的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不过伸手扶住墙壁的工夫,就已经恢复如常了。
  这不是什么有迹可循的惊恐发作,这是突如其来的情绪上的波动。
  安良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对于“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之类的无稽之谈也是嗤之以鼻,生平从事过的迷信活动仅限于买了基金之后不穿绿色的衣服。但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雪夜,他却头一次感受到了“冥冥之中”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
  安良站在家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他在微信首页翻了许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联系谁。
  和秦淮分手之后他并没有删除对方的任何联系方式,只要秦淮愿意,他有一百八十种方式能联系上安良。这和安良从前分手的时候截然不同,那个时候的他,分手删除微信屏蔽电话简直一气呵成。就像他对陈奇说的一样:“分手之后还能当个屁的朋友啊?眼不见为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删除秦淮的联系方式,也许他是还不舍得,也许他只是忘记了。
  但是安良看着他和秦淮之间的聊天记录看了许久,也没有将对话框里的那一句:“你还好吗?”发送出去。他靠在墙壁上想了想,给周之俊发了一条微信:“周哥,秦淮现在跟你在一块吗?”
  那种不祥的心悸来得太快也太强烈了,安良无法忽视它。只是若说他和秦淮能有什么心有灵犀也实属讽刺,他在那人身边那么久,却从未真正了解到秦淮在想什么。
  周之俊没有直接回他的微信,倒是很快给他回了一个语音过来。安良接起电话后听见他声音沉稳,便觉得鼻子一酸:“周哥。”
  周之俊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安医生?小淮没跟我在一块,他今天下午提前走了。”
  “那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安良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轻声道。
  在发微信之前,安良想过周之俊也许会觉得他可笑,也许会觉得他自轻自贱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许会觉得安良仍旧在死缠烂打。可是安良不在乎,他已经没什么脸面可以在乎了。
  周之俊的声音却与往常无异,还是那样平和又低沉的:“小淮的爸爸明天早上执行了,他应该是去市监那边看他父亲了。安医生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吗?”
  安良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来兴师动众地寻找秦淮,这话怎么说听上去都是拙劣的蹩脚借口。
  好在周之俊的心思极其细腻入微,他根本没有要安良回答的意思,迅速道:“小淮现在可能已经回五里店那边的家了,安医生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去他家里找找他?”
  安良点了点头,又想起来周之俊此刻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轻声道:“那行,谢谢周哥。”
  周之俊闻言,却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后才低声道:“安医生最近还好吗?”
  安良知道他在问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他。
  安良对于周之俊的感情非常复杂:周之俊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担得起义薄云天这几个字,若不是他一直照顾着秦淮,秦淮也不可能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这样的人要是放在平常被安良遇到了,是该敬佩他的气节和义气的。
  可是安良却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原谅,周之俊知道一切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深渊这件事。于情于理,周之俊的确是应该向着秦淮,可是安良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儿。
  他曾经以为,自己和周之俊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可是到后来才知道,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过往割裂现实,罪孽撕扯情谊,他们之间注定无法有更深的交集。
  于是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没事,谢谢周哥。”
  周之俊似乎也在那边叹了一口气后才道:“那好,安医生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也试着联系一下小淮,让他给你回个电话。”
  安良没有回答周之俊,在黑暗而静谧的楼道之中,他慢慢地挂了电话。
  如果说在和周之俊通话之前,安良还觉得那样的心悸只不过是自己的一时偏执的话,周之俊方才的那一句“秦淮的爸爸明天执行”,就让他的心跟着落到了谷底。
  明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和秦淮有血缘关系的人,就真的一个也不剩了。
  人死万事空,他们身前的秘辛,传闻,隐秘的罪恶都会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逐渐烟消云散。可是秦淮还活着,这些背负在他身上的往事,并不会随着自己父亲的死亡而消逝。他要一直背着这些不堪入目的过往独行于世。
  “可是秦淮还活着…”
  安良浑身突然剧烈地一震,那种心悸如同识途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安良猛然喘了一口气,抓起放在门口柜子上的摩托车钥匙就往楼下跑去。
  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秦淮,那种广义上的,字面意义上的失去秦淮。这样的认知让安良觉得恐慌而又害怕,就好像是那一日秦淮站在门诊楼的楼顶上,沉默而悲悯地看着他。
  安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秦淮那一天,也许是真的想从门诊楼的天台上跳下来。
  耳边是重庆雪夜凛冽的风声,安良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想,他得去找秦淮,他得去看他一眼。
  安良不知道的是,在他抓起杜卡迪的车钥匙奔下楼之后,楼道中一直掩着的防火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走出来的年轻男人面容是一片麻木不仁的绝望,他穿着美团外卖员的制服,大概是太久没有洗了,斑斑点点的全是污渍。可是他胸口的那块工牌却是惹眼的崭新,似乎是才戴上去不久。
  工牌上的名字是刘翰。
  刘翰瑟缩地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安良刚才站过的地方缓缓地蹲了下来。他将脸埋在手臂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再抬起头的时候就是满脸满眼的泪。
  他的袖口中掉了个东西出来,落在地上是清脆的一声响。刘翰伸出手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那是一把锋利的,簇新的匕首。
  匕首冰凉,手摸上去是坚硬的一片生冷。刘翰抚摸着匕首的刀锋,眉眼之间有几分软弱之色的年轻男人目光逐渐冷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安良家的大门:“这一次让你跑了,下一次你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
  雪夜的地面是泥泞的湿滑,安良走得太急了,摩托车轮胎上的防滑链都没来得及绑上去。骑到路面上的时候安良才发现,速度稍微快一点整辆摩托车就有些不稳,寒风从他的领口里灌进去,吹得安良仿佛赤身坐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不仅没有绑防滑链,连冬天的骑行服都没来得及换。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色的大衣,这点衣物在凛冽的寒风中起不到任何保暖的作用。可是安良却不觉得冷,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连握着把手的手指也感觉不到了。他的心跳得很快,跳成让他惶恐不安的节奏。安良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了。摩托车的轰鸣在夜间的路上格外的突兀,但是安良却充耳不闻,他什么也听不到。
  秦淮家住在五里店的后面一点,离安良家其实是有点儿距离的。他一路压着限速骑,骑到秦淮家楼下的时候也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了。等到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冻成了无法弯曲的僵硬。安良将手揣进大衣的口袋里,朝着秦淮家的单元门跑去。
  来的路上安良想好了,要是秦淮家里亮着灯,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可是如果秦淮家里没有亮灯,他就一定要上去看看。
  他不放心。到头来,他还是不放心秦淮,不放心这个把他害到这个地步的人。
  出乎安良的意料,秦淮的家里不仅没开灯,连他在门口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应。安良心中的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他给周之俊打了一个电话:“周哥,你联系上秦淮了吗?”
  周之俊的声音比刚才沉重得多,他似乎和身边的人问了一句什么后才回答安良:“没有。安医生你现在在哪?”
  安良抬头看了看秦淮家的大门:“我在他家门口,他家里没人,灯也没开。”
  周之俊的声音急促了起来:“你有他们家钥匙吗?”
  安良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秦淮给安良留过这套房子的钥匙,可是被他放在了玄关的架子上,今天来得太着急了没有想起来拿钥匙:“我没带,你有吗?”
  周之俊那边似乎准备出门了:“我有。安医生你在那里等着我,我们马上就过来。”
  安良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连周之俊说的是“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他在秦淮家的门口站了一会儿,甚至忍不住给秦淮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等来秦淮的半点消息。但是安良却在这异样的静默中察觉出不对劲来:他给秦淮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就是个死人也能被他吵醒了。他隔着老旧单位宿舍的这扇薄薄的铁皮门,却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安良后退了半步,迟疑地看着面前这扇铁皮门。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整个人朝着楼下飞快地跑了过去。
  他知道秦淮在哪儿了。
  近乎讽刺的心有灵犀出现在此刻,让当事人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秦淮家的这栋楼里没有地库,安良记得他一般会把车停在后面的一个小停车场里。那个停车场是从前机关单位的停车场,随着政府的迁移已经被废弃很久了,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去。
  安良穿着大衣,走出单元门就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路上的雪逐渐的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安良一路跑着,风吹过他的眉梢和眼角,落在他眼睫上的是细碎的雪。他用手拂落了一点之后却又有更多的雪落了上来,落到眼睛里就是清冷的一片冰凉。
  安良看见了秦淮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像是黑暗之中沉默的一只小兽。
  安良刚准备松一口气,下一秒钟他浑身的血液却都凝固了起来:那辆车的引擎没有关,发出低沉的,几不可闻的轰鸣声。在安良的耳朵里,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低吟。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那辆车旁边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摔了几跤,手上腿上全是雪和泥。但是安良甚至来不及去擦,他来不及直起身来,就那么一路带跑着带爬着冲向了停在那里的那辆奔驰车。
  他看见秦淮了,闭着眼睛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系安全带,神色安宁的仿佛只不过是睡着了。
  安良猛然去拍车玻璃,隔着玻璃都闻见了一股浓烈的死亡的味道。他知道一氧化碳是无色无味的,可是他就是知道,这是死亡的味道。
  秦淮的面色苍白,一动不动,任凭安良怎么拍车窗都没有反应。
  安良的心跳已经跳得太快了,快到让他喘不上气来,但是他的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环绕了一圈,朝着停车场的角落里奔去。
  那里有之前机关单位搬迁时留下来的一堆建筑边角料。安良从中间抽出了一根手腕粗的钢筋握在手里,那钢筋上约莫是有倒刺,握在手里扎心的疼,血顺着安良的手腕流了下来,滴落在雪地上,像是开在地上的一朵一朵灿烂的梅花。
  可是安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提着那根钢筋冲回了车的后座,抬起手来用力地砸向了车玻璃。
  奔驰车的玻璃坚硬,安良只觉得钢筋上的倒刺全扎进了自己的手心里,一阵一阵撕扯的疼。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去报警,他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真的失去秦淮了。
  终于在安良的胳膊都没知觉的时候,那扇车窗玻璃碎了一个小口。
  那个小口太小了,成年人勉强能伸进去一条胳膊。安良将右手伸进去,碎玻璃像是匕首一样从他的胳膊上划过,拉开一条条的伤口。鲜血凝固成暗红,在他灰色的毛衣上触目惊心。
  安良拔掉了驾驶座车门的插销,在秦淮倒下来之前将人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此刻支撑着他的全是本能和专业,安良将秦淮平躺着放到地上,摸到他微弱的颈脉搏后才略微放下一点心来。他单手解开了秦淮的上衣和皮带,将他的头偏到侧边成卧位,另一只手摸出自己的手机,打120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挂了急救电话之后安良的知觉才缓慢地恢复了过来,剧痛让他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他也不敢单手拖着秦淮去高的通风处,即使在知道此刻人工呼吸的作用聊胜于无的情况下,安良还是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