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暗河

乐读窝 > 都市言情 > 暗河

第56章 父母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面前的人是安良的母亲,可是却又和他记忆里的母亲的样子不太一样。
  在安良的记忆里,安老太太就像大多数东北老太太一样:热心,善良,大嗓门,风风火火,爱烫头也爱戴丝巾。是中国最寻常的,最温暖的中年妇女。
  那样的中年妇女每个人应该都遇到过:她们或许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多少远见卓识,可是她们是妻子,是母亲,是姨妈,是外婆,是奶奶,是支撑起一个个家庭的支柱。她们热心而善良,对这个世界有朴素的价值观和非黑即白的道德观。她们也许偶尔被家里人觉得烦,却是没有人能离开她。
  安良的妈妈韩建林,曾经在他心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大大咧咧的东北老太太。
  安良跟他妈妈的关系一向很好,不少人羡慕安老太太的这个儿子比闺女还贴心。他嫌自己妈啰嗦,琐碎,却从来都离不开她。
  自从安良出生以来,这是他们母子
  第一次整整一个多礼拜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的样子也变了,安良心里想,她看上去苍老多了。就好像短短几日似几年,在安老太太的身上留下了肉眼可见的印迹。
  他妈妈的头发原来一直是烫得精神抖擞的,谁家老太太见了都得问托尼老师在哪儿找的,可是眼下却都耷拉在了脸颊的两侧,显得脸上的纹路格外得深。
  安老太太走起路来本来是风风火火,人未到语先至的,从不曾有现在这般的迟疑和犹豫过。她的一只手上捧着一个搪瓷缸子,看着安良:“你…你咋在住院部?身体不舒服?”
  安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妈,他看着面前的女人,甚至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妈真的干过秦淮所说的那些事吗?这样一个寻常的,此刻看起来甚至有些颓然的老太太,真的犯下过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吗?
  安良摇了摇头:“不是。”
  他知道自己的妈为什么会在住院部这里,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我爸…他好点了没?”
  安老太太的眼泪是一瞬间滚落出来的,一颗一颗滴在了她手里的搪瓷缸子上:“你这孩子啊…怎么就也不知道来看看呢?”
  安良心中一酸,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轻声道:“对不起。”
  安老太太没有说话,她从无声地落泪变成了小声地啜泣。
  安良本该走上去抱一抱他妈,替他妈把眼泪擦了再拨弄拨弄她的发型,学着赵本山的语气对他妈说:“你那头型呢,你得支棱起来啊!”
  就像他从前安慰和安院长吵架的安老太太时做过的那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安良的脚步迟迟没有挪动。他站在一米之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流泪。
  他伸不出手去安慰她,抱住她。因为安良知道,许多年前,没有人伸出手去抱住同样在哭泣的秦淮。
  他不能代替秦淮去惩罚,可是他也不能代替秦淮去原谅。
  安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后自己擦了擦眼睛,问安良:“妈那天…是不是把你打疼了?”
  她说的是安良的生日宴上,她给安良的那一耳光。
  安良摇了摇头,他好像只会摇头了:“没关系,是我对不起你们。”
  “你这孩子…什么对的起对不起的啊…改了就行了…”安老太太又擦了一把眼泪:“你怎么来住院部的?是不是陈家那小子生病了…”
  安良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在他异样的沉默里突然反应过来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安良:“是…是你的那个…”
  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秦淮,整个人的面色青白交加,连带着身体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她突然快步走了起来,越过安良就要去按电梯:“他是不是在楼下?你们是不是还没断?!”
  安良猛然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你要干什么?”
  安老太太看着他的眼神里有掩盖不住的厌恶和惊恐:“你还这么护着他?你为了那种人,跟你妈动手?我要是一定要下去呢?你是不是还准备动手打你妈?”
  安良的手死死地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声音很冷:“妈,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要打要骂冲我来。但是…但是他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去找他。”
  他和安老太太直直地对视着:“我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让你跟我爸跟着操心了,我向你们道歉。可是一码归一码,你要是去找他的麻烦,我绝不同意。”
  安良是个成年男人,手上的力气足以让安老太太动弹不得。她死死地看着安良:“什么人让你这么放在心上啊?什么烂人让你跟着五迷三道的…”
  安良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手上的力气却未减分毫:“妈,他不是什么烂人。”
  紧接着安良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字一句道:“他的名字叫秦淮,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魔咒一样,让安老太太顷刻之间就停止了挣扎。
  看着她的脸色,安良的心里跟着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他妈知道秦淮的名字,他妈怎么会知道秦淮的名字!
  就在这一瞬间,安良心中如明镜一般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了:秦淮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看着慢慢安静下来的安老太太,手上的力气松了一点,声音里是无法遮掩的疲惫:“妈,我们家欠他的已经够多的了。过往的事情没办法再计较什么,就算我求你们…放过他吧。”
  说完之后,安良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老太太站在原地,嘴张开了又合上,突然无法自抑地痛哭了起来。
  安良回到病房的时候,正好看见秦淮站在窗边的背影。
  秦淮的背影看上去清瘦而单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窗边,面前是重庆冬天特有的阴沉沉的如晦天色。
  安良被他的背影吓了一跳,以为秦淮想要从这窗户里跳出去。这样的认知让他整个人都跟着慌了,失声道:“秦淮!你要干什么!你回来!”
  他不能接受失去秦淮,他无法接受。
  秦淮听见安良的声音回过头来,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安医生,你别害怕,我不想从这里跳下去。”
  他朝着安良走了一步:“坏人遗千年,是不是?你拼了命地把我救回来,我再一心想着寻死的话,你的那些伤不就都白受了吗?”
  安良心中漫上来一阵难言的酸楚,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间怎么会这么苦啊?苦到让人难以忍受,苦到让旁观者不忍卒听。
  秦淮慢慢地走到安良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右手,手指抚摸过安良被缝合上的伤口,动作比语气更加轻柔得不可思议:“疼不疼?对不起。”
  安良将手中的水杯放到一边的小茶几上,哽咽道:“不疼,你别吓我了…秦淮,我真的受不了再来一次了。你就算是糟蹋我,也得有个限度,好不好?”
  一个人糟践另一个人的时候,也总该有个限度。真心被践踏,爱意被拒绝,这些都不算最要紧的。甚至自尊被侵犯,都还有情可原谅。可是那样将他的一颗心高高吊在悬崖边的瞬间,安良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疯的。
  秦淮的眼中仿佛有一点泪意,他看着安良:“对不起,安医生。”
  “别说对不起了。”安良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了一眼被他放在旁边的杯子:“两层楼的护士站都没有凉水了,但是再放一下这水也就冷了,你到时候再喝吧。”
  他握住秦淮的手腕,带着他走到病床边:“上午的输液完了?我就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怎么能下床呢,你现在得一直躺着休息…下午要再去做一个核磁共振,然后血氧这边的浓度要一直看着…你现在的身体不能有什么大的动作,否则要是假愈期的话就真的完了…”
  安良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大堆,转头看着秦淮:“所以你去窗边干什么?是觉得闷还是觉得身上哪里…”
  “都不是,安医生。”秦淮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安良:“我就想记住,我爸死的这一刻,是什么样的天气。”
  安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你说什么?”
  秦淮看着他,目光中有无言的悲伤:“安医生,今天是我爸死刑执行的日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昨天晚上自杀吗?我就想比他早一天去死,比他早一天到随便什么天堂地狱去看一看。我爸照顾了我一辈子,我比他早走一天,也许黄泉路上我就能照顾我爸一程了。可是,”他看着安良:“我还是不孝顺,到死了都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上路。”
  安良一说话眼睛却跟着变得通红:“你是怎么知道…他几点钟执行的?”
  秦淮的目光落在窗外,看上去平静而又温柔:“负责看管我爸的那个警官人很好,他私下里告诉过我…是复核程序走下来的话,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执行,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算下来,就是现在。”
  他看着安良:“那个警官知道我爸不愿意见我最后一面,就让我找个时间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了。父子一场,连最后一面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见。”
  秦淮这一生都再没有父亲了,从今往后每一个与家人相关的节日都与他无关。他无法像寻常人子一样,有机会陪伴着日益老去的父亲走完人生的旅程,在床前送自己的父亲安心离开人世。他只能在自己的父亲死亡的那一瞬间,怀抱着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抬头看着和自己父亲共处一片的蓝天。他全部的遗憾,不甘,绝望,内疚,都在今天,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而秦石明会作为一个罪犯,一个符号,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世人觉得他罪有应得,却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到死,都在保护自己的儿子。保护他声名不受辱,保护他来日时光长,保护他在这人世间还能坦坦荡荡走一场。
  子女皆是债,父母皆为孽。这一生他们父子之间的羁绊,到今天为止就全部结束了。
  二十二年前诞生在秦石明生命里的那个春天,对于他而言,是最纯粹不过的盛大的幸福。可是对于秦淮而言,他的出生就是一场不该有的罪孽和灾难。
  他近乎偏执地觉得,是自己夺去了自己父亲活下去的机会。
  安良知道秦淮此刻心里再想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秦淮说完了话,对着安良露出了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都结束了。”
  安良什么话也没说,他突然走上前去在秦淮的床边坐了下来,将面前的人一把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他们分手后,安良和秦淮之间的
  第一个拥抱。
  以往的拥抱都含了爱意,含了情欲,含了不可说的几分旖旎。可是眼下的这个拥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安良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都没有,他只是想抱着秦淮。
  秦淮过往的生命中缺失过很多他应该拥有的拥抱,这算是安良还给他的
  第一个。
  他拍着怀里秦淮的后背,轻声道:“都结束了,往后你要好好活,别让你爸担心,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的:“我们虽然不在一起了,可是你要是有什么事,还是随时都能来找我。我永远在那里,我不走,好不好?你别害怕,也别紧张,未来的路你好好地走,别让你爸在天上看着你还不安心…”
  怀里的人一个字也没说,病房里只能听见安良的声音。良久,久到安良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已经没了知觉之后,他才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地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后背上,温柔地抚摸着。
  安良觉得自己的耳边一片濡湿,他知道,怀里的秦淮哭了。
  父母与子女的这一生,其中多少羁绊只可归结于前世因果。命运的线条交戈,直到缘尽至此。
  一直到周之俊进来,秦淮才从安良的怀里离开。面对着周之俊的秦淮看上去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放松:“师父。”
  周之俊不是什么爱说话的人,他将给秦淮和安良带的饭放在了一边,伸手在秦淮的头上摸了一把,没敢太用力:“你这孩子…好点了吗?”
  秦淮在周之俊的掌心里蹭了一下,面对自己师父的时候格外老实:“对不起,师父。”
  “说什么对不起。”周之俊笑了笑,招呼安良:“安医生来吃点水果吧,守了小淮一整夜累不累?我下午守着他,安医生可以先去上班。”
  安良接过周之俊递过来的一盒樱桃:“我还行。那下午就就嫌麻烦周哥了,我下了班就过来陪秦淮过夜。”
  秦淮就着周之俊的手喝了一点温牛奶,突然道:“宋哥呢?”
  周之俊的目光很复杂,在回答秦淮之前倒是先看了一眼安良:“宋平他去市监那边了…你爸爸他…他的骨灰要签收…本来说要近亲属去的,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没关系,宋平找了之前的几个熟人,他可以去替你先把接收回来。后续的事情你都先别管,等你出院了再去看你爸。”
  他摸了摸秦淮的嘴角,将残余的一点牛奶痕迹擦掉了:“以后不许这样了,知道吗?你爸他那么做,不是为了看你这样的。”
  秦淮点了点头:“知道了。师父别骂了,安医生已经说过我了。”
  他的这一句话实在太过亲昵而自然,几乎给了安良一些不切实际的错觉,似乎他们还在一起。这样的错觉让人不安,安良慌忙站了起来:“那我先去门诊那边看看,几个小时之后就回来。这里辛苦周哥了,他下午还有两瓶静脉滴注,然后四点的时候要去做一个核磁。”
  安良一句句交代的比值班护士还详细,周之俊却耐心听了:“好,我记住了,安医生。”
  安良赶到门诊楼的时候,离他下午的
  第一个号还有半个小时。
  黄伟因见安良来了,从科室的小冰箱里取出了一杯冰美式递给安良:“安医生来啦?早上给你带的热美式,忘了你请假了!现在将就喝吧,好点没?”
  一杯冰美式提神醒脑,在重庆冬天的下午让安良的天灵盖都被灌了冰水:“我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