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暗河

乐读窝 > 都市言情 > 暗河

第61章 无风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他将手中的碗慢慢地放在了灶台边,转过身来看着周之俊:“你…要和我说什么?”
  宋平的声音很轻,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语气中的紧张和不易察觉的期待。他看着周之俊,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你想和我说什么?”
  厨房里的灯光是明亮的暖黄,落在周之俊的脸上,将他冷厉的眉眼都描摹得柔和了起来。这人似乎从来也没有变老过,宋平看着他想,总觉得他还是十七岁时的那个样子。
  周之俊往后靠了靠,是一个随意而又放松的姿势,可是他的眼睛却不敢看着宋平:“班长,你知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要是不明白的话,那也许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可是你要是明白的话,我想说的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件事。”
  宋平怎么可能不明白?他这二十年里连做梦都是相似的内容,此时此刻的厨房就是他梦境的托生地,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美梦之中:“之俊…”
  “嗯。”周之俊应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他的班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宋平也逐渐地老了。他要操心的事情应该比自己多许多,周之俊心里想,不然怎么会连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都有了细密的皱纹呢?
  他将宋平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这么多年来是我太迟钝了,要不是今天小淮告诉我…我其实还不知道。也不是不知道,应该说是不确定…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有的时候太习惯了,习惯到虽然没有你不行,可是也没往那上面想去过…班长,我问一问你,你对我是小淮说的那个意思吗?”
  宋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二十年积攒的感情太深也太沉重,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意就将永远不见天日,他要永远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看着周之俊有朝一日结婚生子。可是直到今天宋平才发现,原来就连想一想周之俊结婚生子这件事,都是那么让人难受。
  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是他不行。
  宋平的这半生都活的隐忍而克制,到头来把自己克制成了一尊不会说话的石佛。面对着周之俊,狂喜和难以置信夺去了这人的语言功能,让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一直不说话,周之俊脸上的神色便再清楚不过地慌乱了起来。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班长,我不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
  周之俊慌不择路地就要转身走回客厅里去,走回卧室里去,走回随便什么地方去。他觉得自己愚蠢极了也可笑极了,居然当真以为会有一个人等着自己二十年。宋平对他的好也许只是性格使然,是他自作多情了。
  可是周之俊连转身都没有机会,他被宋平一把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他在清醒的时候,和宋平的
  第一个拥抱。周之俊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从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中,他主动或者被迫的酒醉后,宋平曾经像偷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拥抱过他。
  此时的宋平将周之俊死死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用的力气之大让周之俊连挣脱都绝无可能。他的声音抖着,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克制,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动魄:“之俊,我就是那个意思。”
  二十年的光阴似箭,在他们眼前浮光掠影般倏然而过。从云南到北京,从北京到重庆,这条横贯中国南北的线是他们这二十年肝胆相照情深意重的剪影。
  那一年来自南方的周之俊从云南浮游而上,在中国的北方遇到了他一生厮守的战友与爱人。
  少年人长至中年,这二十年间的辛酸苦楚为他们镀了金加了冕。命运赐予的一双人,在这浩然如烟的人世间始终不曾离开对方。
  周之俊转过了身去,将宋平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当别人的保护者太久了,久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止是他的班长,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保护者。
  他们都已经过了少年人的好时候了,浓烈而外放的感情在中年人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宋平抱着周之俊许久后终于察觉出了自己这个姿势的暧昧,他擦了擦眼角就要松开自己的怀抱:“之俊…”
  可是怀里的周之俊却更用力地将宋平拉向了自己。他附在宋平耳边轻声道:“班长,再给我抱一会儿吧,你欠了我二十年的时间呢。”
  还没等宋平回答他,周之俊就轻轻地笑了:“还好,我们还有后面的几个二十年。”
  窗外的月是天上的月,可是眼前的人是心上的人。
  秦淮是在两周之后才出院的。按理说他住上一个礼拜的院就差不多了,可是安良的职业病犯起来简直谨慎得吓死人,主治医师一句“目前只能算基本排除假愈期的可能”就让这人逼着秦淮又多住了三天的院。
  秦淮敢怒不敢言,实在不敢告诉安良自己在医院里住的整个人骨头都快断了。留置针打得太久了,让他连胳膊都不会弯了。可是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反驳安良。
  安良目前对他的态度非常明确:别的事情我可以因为你是个还在生病的小可怜儿来依着你,但是这件事情你就得听我的。
  所以秦淮一直在医院里住到地老天荒感觉自己都能长蘑菇了,才等来了主治医师的出院通知书。
  宋平和周之俊过来替他收拾东西,这人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周之俊差点给他把整个家都搬来了。看着宋平往车上拉空气净化器和加湿器,安良站在一边笑道:“周哥,你们这也太夸张了。”
  他想说医院的单间病房完全有恒温恒湿的条件,哪里用得上这些笨重的电器呢?
  周之俊点了一根烟也跟着笑:“我也说不用,小淮还是个男孩子呢,但是宋平就非得惯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淮是他的幺儿。”
  他亲昵地在秦淮肩膀上拍了一把,将秦淮推到了车旁:“上车,我们送你回家。你下个礼拜再去店里吧,这个周末就先休息。”
  安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秦淮先开了口:“师父,我想先去看看我爸。”
  接着他看着安良,语气里全是祈求:“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周之俊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沉沉地看着他们。
  安良有些犹豫,他的
  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拒绝。他现在无论是身份还是状态,其实都不适合去秦石明的坟墓上祭拜:他不知道自己作为安志平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去祭拜秦淮的父亲。
  可是秦淮眼中的祈求落在了安良的眼里,让他的心立刻就跟着软了,鬼使神差地道:“好。”
  秦淮得了他的一句回答,便露出了一点微笑,宋平正好替他拉开了车门让这人上了车。倒是周之俊将烟头熄灭了,语气里还是沉沉的,听起来却不那么有压迫感:“谢谢安医生。”
  安良摇了摇头:“应该的。”
  他身为人子,的确是应该去向秦淮的父亲请罪的。不是祭拜,而是请罪。
  大约是遵循着秦淮的意思,秦石明的骨灰被葬在了重庆市郊的另一处新修的公墓里。
  这座公墓大约是刚修好不久,里面的住户零零星星的。宋平应该是托了关系,从买墓地到下葬才能这么快。
  秦石明被葬在了这座墓园的最高处。
  说来讽刺而又可笑,他生前的地位卑微,一生只不过是乡镇政府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办事员。没有人拿他当一回事,也没有人多么尊重过他。然而死后却被葬在了这样的地方,俯视着脚下的人群。
  秦淮从车上走了下来,轻声道:“谢谢宋哥了。墓地的钱我今天转给你。”
  宋平和周之俊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住一趟院怎么多了这么多心思?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你师父的钱不都是你的?带着安医生上去看看吧,我们就在下面等你。”
  秦淮点了点头,看着安良,冲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当着宋平和周之俊的面,安良没有握住秦淮伸过来的那只手。他欲盖弥彰地拢紧了身上的大衣:“走吧,起风了。”
  秦石明的照片应该是很多年以前拍的,照片上的人眉目之间还有未被磨灭的意气风发,是上个世纪的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你爸这张照片看上去还多年轻的。”安良站在秦石明的墓碑前低声道。
  秦淮伸手摸了摸那张小小的一寸遗照:“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二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重庆的农村里当数学老师。那个年代的师范包分配,家里有关系的都会留在本地,没有关系的就得去外地,所以我爸从安徽来了重庆。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一张干净的照片,剩下的都是…”
  秦淮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安良知道他的意思。
  秦淮在秦石明的墓碑前跪了下来,身形清瘦而单薄,风卷起他的头发,他整个人成了一面猎猎的旌旗。安良看着他的侧影,觉得心里难过极了。
  秦淮开口的时候声音却还是平稳的:“爸,我来看你了。”
  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耳畔的风声与永不停息的松涛。
  秦淮却接着说了下去:“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天堂和地狱,如果有的话,我希望你这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好地方…你这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就好好休息吧,别担心我了。”
  他给秦石明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我答应了你的,下次清明再来看你。在那之前,你多保重。”
  秦淮站了起来,拉着安良的胳膊:“走吧。”
  出乎他的意料,安良却轻轻挣脱了秦淮的手,回到了秦石明的墓碑之前。
  秦淮的声音里有些紧张:“安良…”
  安良什么也没说,对着秦石明的墓碑鞠了一躬。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鞠躬的时候耳鬓边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安良此刻的表情。但是无论是谁,都能从他此刻的姿势上看出他的郑重其事。
  在秦淮听不见的地方,安良低声对着面前人的墓碑道:“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展开刘翰的那条故事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