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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寻光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这一周剩下来的日子异乎寻常得平静,生活被校正到了一个扭曲的熟悉轨道上。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已经改变了。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安良这一周的病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周五早上他路过护士站的时候还跟胡护士顺口提起过这事儿,胡护士替他查了查医护平台后惊讶道:“安医生你不是把周三周四下午的专家坐诊都取消了嘛?”
  安良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取消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胡护士放下手中用来当早饭的粢饭团:“你别急,我给你看看。”
  她看了半天后将自己的电脑屏幕转给安良看:“你自己看嘛,是不是红勾勾画的取消?”
  安良探过身子去看,眉头紧锁:“不是我自己取消的,你替我点进那个备注栏里看看。”
  胡护士也觉得不可思议:“不应该啊…你自己没取消还有谁…”
  她点进去之后就不说话了,安良看着她的脸色:“怎么了?胡姐,你给我说句实话。”
  胡护士是四院的老人了,对于医院里的行政阶级比安良敏感得多。她见旁边没有别人,才压低了声音对安良道:“画的是S1的取消…咱们科的S1就那么两个…刘主任去南昌学习了,剩下来的那一个…”
  剩下来的那个人是徐主任。
  胡护士看着安良的脸色,声音很轻:“他那个人未必是会给人穿小鞋的人…你去好好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样扣你专家号的时长你年末很难评级的…记得说话的时候语气缓和点啊,人在上你在下呢,该忍还是得忍,知道了吗?”
  胡护士有的时候唠叨起来就像安良他妈似的,安良笑了笑:“知道啦,谢谢胡姐。”
  人与人之间无缘无故的善意太少了,偶尔发现一点就应该被加倍珍惜。胡护士说到底只不过和他是同事关系,能这么费力不讨好地提点安良几句,已经足够让他感激了。
  安良在楼梯间抽了一根烟后,转身走回了走廊里,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前停住了脚步。
  徐主任是整个精神科里为数不多的知道他爸是谁的人,对待安良一直都很客气。在这个人的身上还有着出身农村的寒门学子的清高,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那么待见安良这种所谓的“二代”。后来徐主任约莫是发现了安良这个人委实算得上一尾不求上进的咸鱼,对自己的升职加薪之路不仅毫无阻碍甚至还凭借着过硬的专业水平对整个科室有所帮助之后,对安良的态度也随和了许多。
  有些人骨子里面就是拧巴,跟自己拧巴也对别人拧巴,安良在大多数时候都懒得和他们计较。
  但是如果欺负到自己的头上来了,那就是不行。安良站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冷冷地想,扣奖金他都没这么生气,你扣我专家号算怎么回事?
  安良手里有许多病人都是重庆周边县乡的,这些人光是让他们来看精神科的门诊都已经足够费力了。好不容易培植出来的医患关系之间的信任更是脆弱。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并不相信旁的医生,只相信安良,这些人来复诊的时候如果挂不到安良的号就得去普通门诊或是别的专家,无论哪一种,对他们的病情都不利。
  有什么事冲着他来就行了,医院里面的那些勾心斗角安良平时都不想参与,但是影响到了他的病人就是不行。
  他抬起手敲了敲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声音不冷不热:“徐主任,我是安良。”
  徐主任的声音听起来倒还毫无异样:“小安,进来吧。”
  安良进门之前提腹吸气,将胡护士的那句“该忍还是得忍”在心里重复了三四遍,结果一走进办公室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徐主任,我那专家号怎么回事儿啊?谁给我取消的?”
  徐主任看着他的神情很奇怪,是一种长辈看着晚辈的神情。后来安良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同情和狠心的神情。
  他指了指面前的那张椅子:“小安,把门关起,到这里坐。”
  安良将心里的那簇邪火压了下去,沉声道:“徐主任,我就想问问,我的专家号为什么被取消了?要是医院里有别的工作安排,是不是该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终究还是年纪轻性子直,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承认,都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
  徐主任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签字笔插上笔帽放回了架子上:“小安啊,你的专家号…是我给你取消的。”
  “为什么?”
  “一个呢是想让你多多休息,你最近家里的事情比较多,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好,适当地减少工作量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徐主任的语气很温和,落在了安良的耳朵里却全变成了借口。他心头的火又窜起来了:“徐主任,我在四院在精神科工作五年了,您不必拿这些场面话来搪塞我。每天上午的普通门诊有二十多个号,周三周四下午的专家门诊只有五个号,哪一个工作量更多您肯定也知道。要是真想为我减少工作量,您应该取消的是我上午的普通门诊号。除此之外,我还是觉得您绕过我用自己的权限取消我的工作安排,特别不尊重人。”
  他说话的时候,徐主任一直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等安良像机关枪一样说完了之后,他才轻声道:“关于这一点,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小安。是我情急之下事急从权没有跟你商量了,是我的不对。”
  安良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徐主任这么一道歉,他心里的火就下去了一大半:“我也太急躁了…”
  “是这样的,小安。”徐主任的声音愈发温和:“你上次本来应该去做术前评估的那个卫健委的家属病患,原定这个周三下午来精神科做术后认知复查的…卫健委的领导还是比较抗拒你…你给他父亲做复查,所以要求我调换专家门诊的排次。小安,我们医院是靠什么吃饭的,你心里也很清楚。这件事虽然是对方有偏见,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家属的情绪,对不对?”
  徐主任的这一番话说完了,安良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自从他生日过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那种灼热的羞耻和刺痛已经随着时间而慢慢淡去了。有的时候甚至会给安良一种错觉,仿佛那一幕其实并没有发生过。
  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才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那一天的确存在,在场的所有卫生系统的领导都看见了他和秦淮在床上的视频。
  成年人的世界往往表面体面地过了份,扒开外皮看见真相的时候才显得格外让人难以接受。
  “至于你周四的专家号…也是我取消的,原因是怕别的同志们议论起来,对你的风评不太好。所以刘主任看见本周工作安排来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你身体不好需要休息两天。这件事是我擅作主张了,希望小安你不要介意。”
  徐主任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安良怎么可能还会介意?他张开嘴,觉得唇齿之间都是麻木的苦涩:“对不起…那件事…是我对不起咱们科室…”
  徐主任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安良的话头:“都过去了,小安,再提起来对你自己也不太好。我是看着你从学生到医生的,有一句话我和你私下说…你有的时候行事作风,多少得照顾一点老院长的面子。你这次的事情,对安院长的影响不小。”
  安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而又无力。
  平心而论,身为人子,他的心里怎么可能不觉得愧疚和亏欠?
  但是安良的道德观和理智又在撕扯着他,让他做不出低下头去祈求父母原谅的事情来。
  徐主任见他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小安,我年轻的时候见过很多的同行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遭了的。如今虽然是新世纪新时代了,但是咱们毕竟是公立医院,还是要多加注意的好。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出第二回  了…这一次还好没有闹到媒体上去,否则的话,医院的宣传部都压不住的,知道了吗?”
  安良点了点头。他觉得委屈而不甘又有什么用呢?且不说旁人自然不会费心去探求事情的真相,就单说那事情的真相,难道是经得起探求的吗?
  在这一局中,所有的人都有错,所有的人都值得被惩罚。秦石汉,安良的父母,甚至连秦淮本人都有被责备的理由。唯独安良没有,他一无所知,清清白白。可是也是他被推到了人前,承受了最多的非议。
  安良有的时候想起这些事情来,心头都会涌上一种类似于“恨”的情绪。他这一生没有恨过什么人,也不知道那种浓烈的委屈,愤怒,不甘交织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恨意。如果是的话,他恨的人究竟是秦淮,还是自己的父母呢?
  可是就算这样的恨意,也在那一个雪夜里彻底消散了。他抱着不省人事的秦淮的时候,发现怀里的人竟然那么瘦,那么轻。他的每一根骨头都是少年时代深切的苦楚,每一块皮肤都承载过不堪回首的抚摸,每一次呼吸都是刻骨铭心的痛彻心扉。
  他怀里的这个人,又有什么罪呢?他怎么会在被剥夺一切后,自愿献出生的权利呢?
  那一瞬间,安良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怨恨怀里的秦淮。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过往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觉得愤怒,更是因为他曾经在自己能理解的范畴内给予了安良无尽的爱意和照顾。
  他不会爱人,可是他在慢慢地学习,安良都知道,所以他想给秦淮第二次机会。
  “那徐主任,今天你就当是我急躁了…谢谢你的照顾…下次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我直说,该我承担的责任我肯定不会逃避。”安良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那我先回去了?”
  徐主任看着他,笑了笑:“小安啊,你也不要有思想负担…回去了就还是好好工作…对了你催一下你们胡护士,下个礼拜三之前要把去满洲里支援的人员名单报给我了。”
  安良敏锐地感觉到徐主任的话里有话,但是他不动声色地回避了徐主任的话头:“好,我等一下就告诉胡姐。”
  他的手搭在了徐主任的办公室门把手上,就听见徐主任在他背后喊住了他:“小安。”
  “徐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你有时间的话还是去看一看你父亲吧…父子哪有隔夜仇,是不是?”徐主任的面容背着光,让安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别等到以后后悔。”
  安良心中一沉,但是身体先于意识而行地走了出去,只够他转头说上一句“知道了,谢谢徐主任。”
  “小淮,你这个图可能还得再改改。你看你这个地方,要加粗两道线条才能出效果,否则会被彩色盖住。”周之俊俯下身在秦淮的iPad上添了一笔:“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秦淮将iPad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说话。
  周之俊笑了笑,捡起身边的iPad:“怎么了,心情不好?我看你这几天都不怎么在状态。是因为安医生的事儿吗?”
  秦淮没肯定,也没否认。
  周之俊和他相处多年,哪儿能不知道秦淮在想什么:“和安医生约见面了吗?”
  秦淮靠在沙发上,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上次他没答应我,让我今天再约他,我就害怕…他还是不答应。”
  周之俊替秦淮改着纹身的图稿,笑道:“你害怕什么?安医生拒绝你也是应该的。他能救你那一命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现在提的要求可是过了分了。你也得想想,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医生,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还要跟一个把他害成那样的人在一起。”
  秦淮没说话,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了周之俊手里的纹身手稿上。那是一朵以剑为花茎的木槿花,散落在旁边的鲜红像是血,又像是凋零的花瓣。
  “我话说得可能有点难听,小淮。”周之俊删掉了两条多余的线:“但是你心里得明白,安医生不欠你的。谁都欠你的,但是安医生没有。你在当初接近安医生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这样的结果。你当时能接受,现在怎么难过成这个样子?”
  秦淮慢慢地回过了神,他的眼神还是没有焦点:“当时…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他。”
  “你看,人心就是这样。”周之俊将手里的iPad递还给了秦淮:“人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的,你不能,安医生也不能。你现在受的苦,遭的罪,都是你自找的,你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但是安医生那里受的全是无妄之灾,人家凭什么还要惯着你?小淮,喜欢一个人不是挡箭牌,不是给你伤害他的借口。如果你这一次能把安医生追回来的话,后半辈子都要好好对人家,知道了吗?”
  秦淮木然地点了点头,接过了iPad:“我知道的,只要他…只要他还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对他。谢谢师傅替我改手稿。”
  周之俊亲昵地揉了一把秦淮的头顶:“你现在的水平按说已经不需要我来替你改手稿了,但是你最近心思太乱了。半个小时之后客人就来了,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知道了吗?做人做事都得有责任感,小淮。”
  秦淮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拉住周之俊的一只手。周之俊回过头去,看见秦淮的眼里全是局促和紧张:“师父,我还能约安良出来吗?”
  周之俊看着面前的秦淮,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徒弟露出这么紧张而又热切期待的神情。在秦淮过往的生命中,他很少这么热切地期待着什么,也许是值得他期待得太少了。
  周之俊笑了笑,拍了拍秦淮的手背:“想去就去吧,拿着真心对人家。但是别人拒绝你,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知道了吗?”
  秦淮点了点头。
  收到秦淮的微信的时候,安良正靠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抽烟。
  他从前从不知道自己的烟瘾有这么大。过去抽烟的时候大多是在夜店里趁兴佐着酒和暧昧的吐息,或者是事后靠在床头上的那一根烟。平常时候若是没有烟便也谈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