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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悲喜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知道秦淮要问自己什么。
  甚至在秦淮开口之前,他就知道,终有一日自己要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办法在脑子里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排演,因为不到这个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要说出怎么样的答案来。
  秦淮分明是比安良要高一点的,此刻却半抬着头看着安良,是一个仰视的,将面前的人奉若神明的姿势:“可以吗?”
  安良的手还被他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像是被浸在了温水里,动一动就是四肢百骸的筋酥骨软。世人之所以说身体是欺骗不了人的,大约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这一点缺陷就被造物主刻意地保留了下来。触觉和知觉绕过心脏通过神经元直达大脑,再由大脑支配着我们做出回应。口不对心,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在直白而明显的身体反应面前都露了怯。
  他喜欢和秦淮的肢体接触,这一点他没有办法否认。情欲并不是爱,可是爱里大概永远少不了这一味情欲。
  安良的目光落到了他们交握的那只手上,声音低得像是一句不愿意宣之于口的呢喃:“可以。”
  他在此刻,赋予了秦淮再问一次自己那个问题的权利。
  秦淮用左手的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终于笑了:“安良,你能让我做你男朋友吗?”
  周文也找到陈奇的时候,这人正在办公室里翘着脚吃杨梅。陈奇在自己家公司里挂了个闲职,每个礼拜在家待得无聊了就来这里巡视一圈,让众人都不明所以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见周文也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陈奇的眼睛一亮:“你来得正好!刚摘下来的杨梅!人事的那几个小姑娘上周末去亲手摘的,给我留了一斤…你吃吃看。”
  他献宝似的在面前的果盘里挑挑拣拣,才选了一颗最大最圆润的杨梅递给了周文也。
  周文也简直拿面前的这个祖宗没办法,他接过杨梅却没吃,皱眉道:“祖宗,别吃了,安总家出事了。”
  陈奇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秦淮那孙子又干什么了?他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安良摆明着偏袒秦淮,陈奇不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怕伤了安良的心。但是背地里丝毫不妨碍他对着秦淮这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提起他名字背后必然会带上“那孙子”这个定语来显示他对秦淮复杂的感情。
  世人大多如此,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是朋友受委屈了就比自己受委屈还难受。
  周文也摇了摇头:“这回跟秦淮还真没什么关系。安志平被纪委带走了,前天的事儿了。刚才我跟我政府的朋友一起去打球,他顺嘴提起来的。”
  陈奇自己家里也有人在官场,比谁都清楚“被纪委带走了”这六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慌得连声音都变了调:“良良知道了吗?安志平不是医生吗…他怎么会被…”
  “安良暂时还不知道,他医院里的那几个人应该也有意在瞒着他。”周文也把陈奇拎到面前来:“但是知道是早晚的事。这是大事,不能让安良通过别人嘴里知道。”
  陈奇被周文也提溜着后脖颈儿,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这人:“那我们怎么办?良良还在住院…”
  周文也手上拎着个人,思索了片刻:“你有秦淮的微信是吧?先打个电话给他,问问安良的情况。”
  让陈奇给秦淮打电话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陈奇扭捏了半天:“我不想跟他说话,我刚把人打完呢…你去问他。”
  周文也估计想了一下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伸手找陈奇要手机:“那你把手机给我,我来问他。”
  陈奇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了面前的这人,嘴里还在念念叨叨的:“安叔叔这事儿不会影响安良吧…纪委一般没有人举报不太会来查一个医院的院长,这是谁举报的…”
  他自顾自说了半晌,面前的周文也却神情古怪地没有动弹。陈奇伸个脖子凑过去看:“怎么了?你怎么不给秦淮打电话呢?你是不是也不想跟他说话?那要不还是我来吧…”
  最后几个字像是一个急刹车的滑板似的,被牢牢堵在了陈奇的唇齿之间。他顺着周文也的手看到了自己的微信界面。
  周文也的声音很轻,全是犹豫和试探:“你这个备注…是什么意思啊?”
  他说的是陈奇给自己微信名的备注:未来老公,后面还跟着一颗小爱心。
  陈奇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哑口无言和生不如死。
  秦淮的那句话说出口之后,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沉默。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约有许多人都已经入睡了。白天人潮汹涌的重庆此刻像是沉默的,会呼吸的一块顽石,安静地注视着这群还未入睡的人们,想要看清这人间的众生百态与喜怒哀乐。
  安良莫名觉得,整座城市像是被连在了一台巨大的呼吸机上,心电图闪闪烁烁的,让人看不清自己未来的命运。
  既然看不清楚未来,那就在当下顺心而行吧。我们无法规避所有的苦难和危险,可我们总有能力避开身不由己的不得已。
  安良侧过脸看着秦淮,早在十几年前,自己的命运就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和面前这个人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也许这事件的开端并不那么温柔而体面,可是他们作为身在其中最不得已的两个人,却在竭尽全力地想要扭转局面。
  爱意和仇恨,谁才能塑造我们?
  负罪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而它衍生出的爱恋与恨意,我们更愿意称之为羁绊。
  如果过往被千疮百孔地凿碎,是不是还有勇气与能力能够给自己和爱人一个完整的未来?
  这些不变的疑问和命题围绕着我们的每一天,从没有十全十美的答案。
  但是我们一生奋战,是为了不向黑暗的过往屈服。我们放弃一切,是为了得到虚无缥缈的希望。这是人类摒弃扭曲的爱恨和两败俱伤的复仇,生存下去的意义。
  他长久地不说话,就能感觉到秦淮的手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像是随着主人的希望消逝的一点黯淡的星光。
  即使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秦淮的心里也总是不确定的,他在害怕。大约是从来没有一点胜券在握的把握,他也从未将安良视若囊中之物。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在竭尽全力地向安良靠近,时刻都在向反复无常的命运祈祷,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走上歧路。即便是这样战战兢兢地走着每一步,到了这种时候,秦淮却还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安良在这样沉默的寂静中,反手握住了秦淮的手:“好啊。”
  话音这么轻的两个字,说出口就被晚风吹散了,消失在山城的吐息之间。黑暗中他看不清秦淮的表情,伸手想要摸一摸面前人的脸,却只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人间的苦和甜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让苦主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安良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觉得心中是一种久违的平静,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给予秦淮许可的这个机会。
  无法说破,他们其实都一样。
  陈奇许久地没说话,他整个人本来是半挂在周文也身上的,此刻不尴不尬的就要下来:“手机还我。”
  周文也却将手里的手机举高了,让陈奇够不着。他本来就个子高手臂也长,矗立在那里的时候像是灯塔一般:“陈奇,你把话说清楚。”
  陈奇从他的身上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一颗杨梅揉捏出暗红的,甜蜜的汁水在指间:“我要说清楚什么?”杨梅的汁水黏腻,像是催生了他一点不管不顾的勇气:“你要我说清楚什么?你就想看着我丢人是不是?”
  陈奇的声音本来永远是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上挑尾音的,大约是能让这人放在心上重视的人和事并不多。此刻却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软弱和犹豫:“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就算对我没那个意思,也给我留点脸面行不行…”
  他说完就着急忙慌地要走,手机还在周文也的手里也不要了。其实也不知道这不大的办公室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供他逃避,总不能像土拨鼠似的钻到洞里去。
  他原地打转了两步,就被身后的周文也按住了肩膀无法动弹了。陈奇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这人脸上的神色,就听见周文也的声音里带着笑:“只想拿我当朋友?”
  陈奇回过头去,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意外之喜总是容易让人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当下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他保持着这个略微有些滑稽的姿势看着面前的周文也,风水轮流转,轮到了他来问这个问题:“你是什么意思?”
  周文也的手顺着陈奇的肩膀慢慢地往下滑,像是小动物吐着温热的舌头。然后滑到了陈奇的手指那里,就停住不动了。
  陈奇自诩的风月场上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领此刻全见了鬼去,让他像是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似的战战兢兢。他带着一点试探的心思想要去握住面前人的手,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仿佛是法海手里的金钟罩,势要将他打回原形。
  周文也看了一眼手里陈奇的手机:“不是你的电话…你等一下。”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看见打来电话的是谁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刚打完球…怎么又打电话来了…”
  陈奇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角落的墙壁旁,揉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心跳得太快了,似乎下一秒就要从他的口里冲出来,然后不管不顾地把潜伏其中许久的爱意倾囊相授给周文也。
  周文也接了电话之后说了几句脸色却慢慢地变了,最后他低声道:“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没事,我们找机会跟他说。”
  他挂了电话许久没说话,方才那微妙而旖旎的氛围转瞬间荡然无存了。陈奇心里觉得不好,自己的那点情绪也被他抛到了一边去,急切地抓住周文也的胳膊问他:“什么事?是不是良良家的事?”
  周文也还是没说话,陈奇急了,推搡了一把面前的人:“你说话啊!”
  周文也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灯光下这人的脸色难看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伸手握住面前陈奇的手,手心冰凉:“安志平死了。”
  现实生活不是荒诞无稽的电视剧,生死这样的事情在一瞬间会对人造成巨大的冲击力,难以置信是本能的反应。
  陈奇往后退了一步,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安志平死了,刚刚没抢救过来。”周文也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这几句话:“在纪委的办公室避开摄像头自杀的。我朋友他们正在做…做调查,先给我透了个风。”
  他抓住面前陈奇的手:“我们俩得去见安良一面了。”
  “现在吗?”陈奇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春夜的风太冷了还是因为害怕:“安良还在医院里…”
  此时此刻周文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本来要陈奇的手机是为了什么,重新将这人的手机拿在了手里,翻到了秦淮的微信。
  秦淮大约是已经睡着了,接电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鼻音:“陈奇?”
  “不是,我是周文也。”周文也说话的语速很快:“安良在你身边吗?”
  秦淮约莫是犹豫了片刻,声音压得很低:“他睡着了。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还没等周文也回答,秦淮轻声道:“你等一下,我先去房间外面接电话吧。”
  他轻手轻脚地从安良的身侧下床,俯身摸了一下安良的额头。月光下安良睡着的样子很平静,大约是秦淮的动作太轻了,他嘟哝了几声后翻了个身接着睡。
  秦淮恋恋不舍的目光从他身上撤了回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医院病房外的走廊里。周文也和陈奇这么晚打电话给他,而不是打给了安良,不可能有什么好事。
  他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月光像是无声注视着人间的观众,看着众人走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安志平又出什么事了?”秦淮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全是厌倦和冷漠。
  陈奇:我看我的这条命,苦过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