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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内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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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瓦内姐妹》    作者:纳博科夫

              三
              辛西娅的妹妹去世四五个月后,我开始相当频繁地与辛西娅见面。当我来到纽约,在市立图书馆做点假期研究时,她也搬到这个城市来了。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我隐约觉得可能是出于作画的艺术动机),她租下了一间不怕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人们称之为“冷水公寓”(5)的房子,地处纽约市最靠边的横向大街上。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待人之道,我认为她太活泼,讨人嫌;也不是她的容貌,虽说别的男人都认为她容貌出众。她两眼之间的间隔很宽,很像她妹妹。双眸闪着坦诚而惊恐的蓝色,周围四散着暗点。浓黑的眉毛之间总是亮闪闪的,鼻孔的涡旋比较肥厚,也是亮闪闪的。皮肤质地粗糙,看上去就像男人的一般。在她画室毫无掩饰的灯光下,能看见她三十二岁的脸上毛孔一张一合,简直像水族馆里的某类生物。她使用化妆品的热忱一如她的妹妹,只不过多了几分潦草,总是让自己的大门牙沾到一些口红。她肤色黑得俏丽,衣着品位也不算太差,都是些相当讲究的混合材质,再说她还有一副所谓的好身材。不过她全身上下显得出奇地邋遢,我隐约觉得她是学了左派风格,热心于政治,艺术上讲究“先进的”平庸,其实她两者都不喜欢。她的发型是半分半盘的鬈发造型,幸亏头发在脆弱的脖颈一带本身长得蓬松柔软,这样头发也就理顺了,不然看上去又凶又野。她的指甲涂得艳丽,但咬得乱七八糟,也不干净。她的恋人中有一位年轻的摄影师,话不多,爱突然发笑。还有两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兄弟俩,在街对面开着一间小小的打印社。每当我瞥见她苍白小腿上的黑色体毛透过她的尼龙丝袜,以标本压平在玻片下的科学清晰性展现出杂乱的条纹时,或者当我在她的一举一动里感到她很少洗澡的肉体在失去效力的香水和乳膏之下散发出虽不特别明显却四处弥漫、令人厌恶的陈腐气味时,我总是暗自心惊,怀疑起她那些恋人的品位来。
              她父亲赌博,输掉了优裕家当的大半,她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斯拉夫后裔,除此之外,辛西娅·瓦内出身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家庭。据我所知,这家人的祖上可以追溯到极北之岛云雾深处的王室和占卜世家。后来他们移民新世界,来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那里原先长满茂密的落叶树木。她家先人初来乍到时,先是顶着暴风雨前的沉沉黑云,让一间白色教堂里挤满了农人;然后是仪表堂堂的市镇居民,经商做生意。也出了不少饱学之士,如烦人的瘦子乔纳森·瓦内博士(一七八○至一八三九),他在列克星敦蒸汽船火灾中丧生,后来便成了辛西娅那张倾斜画桌上的常客。我常想一个家族的族谱倒过来看会怎么样,现在终于有了一个这样的机会,因为能在瓦内王朝中继续体现重要意义的,正是它的末代传人辛西娅,也只有辛西娅。我指的当然是她的艺术天分,是她那些欢快喜气但不甚流行的画,这些画隔上很长时间才会有她的朋友的朋友们购买。我也很想知道她去世以后那些画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真实又富有诗意的作品曾让她的起居室为之一亮——金属物品画得极其细致,我最喜欢的一幅是《透过挡风玻璃所见》——挡风玻璃一半盖着白霜,一缕闪亮的细流(来自想象中的车顶)流过它透明的部分,透过这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闪着蓝宝石光辉的天空,还有一棵绿白相间的冷杉。
              四
              辛西娅有种感觉,她已故的妹妹对她不是十分满意——在此之前她妹妹已经发现是辛西娅和我合谋破坏了她的恋情。因此,为了摆脱她心中的阴影,辛西娅决定采取一种比较原始的祭献方式(不过略带一点西比尔的幽默),开始往D上班的地方邮寄一些小东西,故意不定期地寄去。寄去的东西有在昏暗的光线下拍的西比尔坟墓的快照;有一份新英格兰的截面地图,在D和西比尔没有停留过的两个小镇之间用墨水打了个叉,表示那就是十月二十三日D和西比尔停留过的地点——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进了一家来者不拒的汽车旅馆,旅馆就在一个半红半褐色的树林中;还寄过被制成标本的臭鼬,寄了两次。
              她是个健谈的人,爱说有余,清晰不足,所以她从来无法将她不知如何演变出来的那套通灵理论作个完整的描述。就她的个人信仰而言,基本上没有特别新颖之处,无非是预设一种相当传统的来世概念,把不死的灵魂(与现世发生过的事件相联系)设定为一个静默的阳光房,其主要乐趣是灵魂定期光顾活着的亲人。有趣的是,辛西娅的玄学理论可因人而异,她根据实用情况给它来了个奇特的扭曲。她相信她的生活受到所有已故朋友的影响,他们轮流引导着她的命运,仿佛她是一只走失了的小猫,被路过的一个女学童抱起,贴着脸颊亲了一下,然后又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某个郊区的树篱附近。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路过的手将它抚摸,或者哪位好客的女士将它带到一个有家有舍的世界里。
              辛西娅说,某个人死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往往表现出那个人的习性和心情,一连几个钟头,或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有时候是周期性的显示,没有一定的规律,持续几个月或者几年。发生的事情可能非同寻常,会改变人的生命轨迹;也可能是一连串的小事情,不够明显,不足以凸现出来影响人的日常生活,然后就随着灵气逐渐消失而淡化成更不明显的日常琐事。造成的影响有好有坏,要点在于确定影响的来源。她说,这就好比步行穿越一个人的灵魂。我曾试图反驳,说她未必总能确定准确的来源,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清晰可辨的灵魂。比如说匿名信、圣诞礼物等,任何人都可以寄或送。其实辛西娅所谓的“寻常生活”本身既可能是各种灵气混杂的稀释溶液,也可能是某一个平凡的守护天使按部就班地履行职责。上帝又当如何呢?人生在世,常对任何一个无所不知的独裁者心怀憎恨,到天堂后还会不会盼望再有一个?战争又当如何?死去的士兵继续与活着的士兵搏斗,或者鬼魂的大军通过一批残疾老人的余生来对垒交锋——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可是辛西娅对于泛泛而谈向来是置若罔闻,如同她对逻辑不屑一顾一样。要是一锅汤惹人恼火地沸溢出来,她就会说:“啊,这是保尔。”要是在一次慈善抽奖中赢得一台正好是自己希望得到的漂亮吸尘器,她就会说:“我猜好心的贝蒂·布朗过世了。”她还经常回忆贝蒂与保尔在世时的某一段往事,说得就像詹姆斯(6)的故事那般迂回曲折,让我的法语思维备受折磨。她还给我讲了好多次她获得意外之财的事,都是出于好意,但过于奇特,无法接受——她会从一只旧钱包讲起,那是她在街上捡到的,里面有一张三美元的支票,当然是物归原主了(还给了前面提到的贝蒂·布朗,一位年迈体弱的黑人老太太——她到这里才首次出场)。讲到最后是一个不合情理的要求,由她的一个昔日情郎提出(这里便是保尔出场之处),要她为他的房子和家人画些“写真”画,付给她合理的报酬——这一切都发生在某位佩吉太太去世之后。这位老太太心地善良,但作风老派,她从辛西娅还是个小孩子时起就不断地给她提些一板一眼的琐碎忠告,缠得她好不心烦。
              她说,西比尔的个性带着一圈彩虹般的边,犹如照相焦点没对准,略微偏了一点。她说要是我和西比尔更熟悉一些的话,就会立刻明白,西比尔自杀后,屡屡发生在辛西娅生活中的小事件就是通灵现象,这和西比尔多么相像啊。姐妹俩自丧母之后,便一直打算放弃波士顿的家,搬到纽约来。她们以为在纽约,辛西娅的画会有机会受到更为广泛的关注。但那老房子却伸出了它所有的舒适触角把她们牢牢拴住。不过西比尔一死,那房子也跟着面目全非了——这么一来严重影响了“家”的意义。窄街道的正对面,一项建筑工程把生活变成了噪音和脚手架的丑陋场景。两株熟悉的杨树在那年春天枯死,变成了两具淡黄的骷髅。工人们来了,拆了暖色的旧人行道。这条可爱的人行道,每年四月一下雨就透出一种特殊的紫罗兰色的光泽,也曾令人难忘地回响着莱弗先生清晨去博物馆上班的足音。他六十岁退休,将整整四分之一世纪全部奉献给了蜗牛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