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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内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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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瓦内姐妹》    作者:纳博科夫

              说起老一辈的人,应该补充一句,人死之后说他好话坏话往往都是滑稽可笑的。辛西娅曾与一位叫波洛克的性情古怪的图书管理员关系不错,此人与旧书灰尘打了一辈子交道,最后几年全用来查找旧书中不可思议的印刷错误,比如“hither”一词中,第二个“h”换成了“l”。(7)他和辛西娅刚好相反,不在乎那些隐约的兆头带来的刺激。他寻求的是怪异本身,是伪装成必然选择的偶然现象,是看上去如花般美貌的瑕疵。对畸形的或不合规则的词语、双关语、字谜等东西,辛西娅并非行家里手,却比波洛克痴迷得多。她曾帮助这个可怜的怪人进行过一项调研,这项调研她向我举例说明,令我吃惊不小,因为从统计学上看这简直是发疯。不管怎么说,据她讲,波洛克去世后的第三天,她在读一本杂志时遇到一句引文,出自一首不朽的诗(一首她和其他容易上当的读者都相信是在梦中写成的诗(8)),突然之间她明白过来,诗中的“Alph”正是预示性的序列,由“Anna  Livia  Plurabelle”的词首字母缩略而成;这个词组指的是另一条圣河,流过或流经另一个虚构的梦。(9)多出来的那个“h”如同一个隐秘的路标,隐隐指向令波洛克先生生前如此着迷的那个词。可惜我现在记不起来是哪一部小说或哪一则短篇小说(好像是某位当代作家的作品),其最后一段就含有这几个词的词首字母;根据辛西娅的破解,这些字母在作者自己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组成了一则来自作者已故母亲的信息。
              五
              我要遗憾地说,辛西娅对这类空泛的机巧游戏不满意,竟荒唐地迷上了招魂术。我拒绝陪她去参加由聘请的灵媒主持的法事,我从其他渠道对那种形式了解的太多了。不过我还是同意参加由辛西娅和她那两位扑克牌面孔的打印社男朋友草草组织的小闹剧。那是两个身材矮胖的老家伙,彬彬有礼,相貌古怪,不过文化教养还可以,我也就满意了。我们坐在一张轻巧的小桌边,指尖刚刚往上一放,小桌便劈里啪啦地震动起来。他们叫我看形形色色的鬼魂轻而易举地敲打(10)出它们的报告,只是凡有我没完全看明白的地方,它们也不予解释。奥斯卡·王尔德显灵了,敲打的是快速而混乱的法文,带着常见的英国惯用语,隐隐约约指责辛西娅已故的双亲犯了什么法,我记下的是“plagiatisme”(11)。一个很活跃的幽灵不请自来地提供信息,说他、约翰·摩尔和他的兄弟比尔都曾是科罗拉多州的煤矿工人,一八八三年一月在“戴冠美人”(12)的雪崩中丧生。费德里克·迈尔斯是玩这种游戏的老手,他敲打出了一首诗(奇怪的是它很像辛西娅自己的一些即兴之作),其中一部分在我的笔记里有记录:
              这是什么——魔术师的白兔,
              或者是残缺但真诚的流露——
              能戒除危险的恶习,
              能驱散哀愁的梦?
              最后,随着一声激烈的爆响,桌子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抖动和快步跳舞一般的摇摆,这时列夫·托尔斯泰造访了我们这个小组。我们要他提供曾在尘世间居住过的具体情况以证实他的身份,他就开始作复杂的描述,说的似乎是一些俄国式的建筑木饰(“木板上的图形——人、马、鸡、人、马、鸡”),都不容易记下来,也不好懂,更无从证实。
              我又参加了两三个降灵会,比这一次更可笑,但我也得承认,比起辛西娅在家里搞的那些可怕的聚会来,我更喜欢他们提供的这种孩子般的娱乐,也喜欢我们饮用的苹果汁(两个矮胖子都是禁酒主义者)。
              她的聚会都是在隔壁惠勒家那个不错的公寓里举行——这种安排很符合她那离心式的个性。不过话说回来,她自己的起居室当然看上去总是像个又脏又旧的调色盘。客人的外衣,遵循着野蛮、不卫生、通奸的习俗,里面余温未散,就由一声不吭的秃脑袋鲍勃·惠勒抱进一间圣地般的整洁卧室,堆在那张婚床上。给大家斟酒的也是他,斟好后由那位年轻的摄影师传给大家,辛西娅和惠勒太太则张罗下酒面点和小菜。
              晚到的人会有这样的印象:好多高声嚷嚷的人毫无必要地聚集在两面镜子之间的烟青色空间中,镜子中塞满了人的身影。我猜测辛西娅想当屋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所以经常受她邀请的女人,不论已婚还是单身,一般都至少在四十上下。她们中有些常乘着昏暗的出租车,从家里带来完整的美貌遗迹,但随着聚会进展,那美貌便消失了。我总是觉得惊异,这些善于交际的周末狂欢者都有一种能力,能根据纯粹出于经验却非常精确的方法几乎是立刻找到一个喝醉了的共同标准,每个人都忠实地坚持这个标准,然后降低这个标准,统一降到下一个层次。已婚的妇人们非常友善,放肆的弦外之音让她们的友善更突出。男人们则亲切拘谨,表情呆板内向,亵渎般地模仿孕妇。宾客当中虽有些人以某种的方式与艺术相关,但没有充满灵感的言论,没有支起胳膊肘扶住戴花冠的脑袋进行沉思的模样,当然也没有吹笛的女孩。辛西娅和一两个年轻点的家伙坐在浅色的地毯上,她脸上亮晶晶地闪着一层汗,摆出美人鱼搁浅的姿势。这个姿势使她占据一定的优势,她不时地跪着挺起身来,一只手端上一盘果仁,另一只手清脆地弹一下考克兰或是考尔克兰的健美小腿。此人是个艺术代理人,坐在一张珠灰色的沙发上,夹在两位脸泛红潮、快活得快要融化了的女士中间。
              聚会进入另一个阶段后,会爆发出一阵阵更为喧闹的欢笑。考尔克兰或是考兰斯基会抓住辛西娅,要么抓住另外某个闲荡女子的肩膀,领她到一个角落,冲着她嬉皮笑脸地胡乱说些私密笑话和传言,她听了一甩头哈哈大笑,然后赶紧离开。再晚些时候,又会爆发出一阵阵男女之间的亲热打闹,闹一会儿又笑着停一会儿,一只丰腴的光胳膊刷地一下勾住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他在人人都在晃动的屋中央站得笔挺)。要么突然发出一阵调情的怨恨,一阵笨拙的追逐——鲍勃·惠勒则半露微笑,平静地捡起像朵朵蘑菇一般长在椅子阴影里的玻璃杯子。
              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之后,我给辛西娅写了个短笺,毫无恶意,总的来说是一片好心,里面对她的几位客人开了几句带拉丁文的玩笑。我也为自己没有碰她的威士忌向她致歉,说作为一个法国人,我喜欢葡萄胜过谷物。几天后,我在纽约市立图书馆的台阶上碰见她。太阳突然残缺,一阵细雨飘下,她正在打开她的琥珀色雨伞,胳肢窝里使劲夹着两本书(我暂时接了过来,减轻她的负担)。一本是罗伯特·戴尔·欧文(13)的《另一世界边缘上的脚步声》,另一本是讲“招魂术和基督教”的书。我根本没有惹她,突然间她就发起火来,态度粗暴,话语恶毒,说——透过稀疏的梨形雨滴冲着我——说我是个自命不凡的势利小人,说我只看人的姿态与伪装,说考克兰曾在两个不同的大洋里救起过两个落水的人(一个不相干的巧合:两人都叫考克兰)。说爱笑爱尖叫的琼·温特有个小女儿,不出几个月就注定要完全失明了。说那个穿绿衣、胸膛上有污斑的女人,我曾横竖看人家不顺眼,可人家一九三二年写出了一部全国最畅销的书。奇怪的辛西娅!我听人说过,她可能会对她所喜欢、仰慕的人无礼地大发雷霆。不过这也该有个限度吧。我那时已经对她的有趣的通灵术进行了充分的研究,也了解了其他的奇人怪事,于是就决定干脆不再见她。
              六
              D告诉我辛西娅死讯的那天夜里,我过了十一点才回到我与一位退休教授的寡妇分层合住的双层楼房。快到门口时,我怀着畏惧孤独的忧虑,望望两排窗户中的两种黑暗:无人的黑暗和人已入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