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瓦内姐妹

乐读窝 > 杂文随笔 > 瓦内姐妹

第4页

书籍名:《瓦内姐妹》    作者:纳博科夫

              我能改变无人的黑暗,却不能复制入睡的黑暗。我的床无法给我安全感,它的弹簧只会令我神经乱跳。我一头钻进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却发现自己白痴般地看起每行的第一个字母,看它们能组成些什么样的神圣词语。我找到了“FATE”(第七十首)、“ATOM”(第一百二十首),还两次找到“TAFT”(第八十八首、第一百三十一首)。我不时环顾四周,看看我屋里的东西有什么动静。我的想法说来很奇怪,此刻就算有炸弹开始落下,我也只会感到赌徒般的兴奋(再加上大量现世的解脱感)。但要是那边架子上某个看起来紧张可疑的小瓶子往一旁移动一丁点的话,我的心脏就会爆炸。寂静也十分可疑,把屋子填得密密实实,仿佛有意要形成一道黑幕,好衬托出被任何来源不明的细微声响引发的神经闪光。所有的交通都停止了。我祈祷能听见一辆卡车沿着珀金斯街上坡的呻吟声,却怎么也听不见。楼上那个女人有时会制造出巨石落地般的轰然响动,往往惊得我发疯(其实在白天,她是个又矮又小的人,活像一只风干了的天竺鼠),此刻她要是拖着脚步走进她的浴室,我就会对她千恩万谢。我熄了灯,清了几次喉咙,意思是至少可以为那个声响负责。我搭上一辆来自脑海深处的便车,来一趟精神旅行,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它就让我下车了。过了一会儿,废纸篓里突然一声轻响,接着又没动静了(我希望这响声来自一张被揉成一团丢进去的废纸,它就像一朵卑微的、一定要在夜间才开的花,突然绽放了),而我的床头小桌咔嗒响了一下作为回应。这情形正像辛西娅在世时半夜三更表演低劣的闹鬼剧一般。
              我决定和辛西娅斗一斗。我把现代敲打降灵的活动在头脑里过了一遍,从一八四八年在纽约州海德斯维尔村的敲打声开始,到马萨诸塞州剑桥镇的怪诞现象止。我想起福克斯姐妹的踝骨与其他解剖学上的响板(据水牛城大学的先贤们所述)。(14)在荒凉的艾普沃斯或泰德沃斯,(15)统一身披神秘穿戴的柔弱少年在散布和古代秘鲁同样的恐慌。隆重的维多利亚狂欢会上,玫瑰花败落,手风琴飘出圣乐的旋律。职业的骗子吐出潮湿的白纱布。邓肯先生,一位女灵媒的丈夫,很有身份,问他愿不愿意接受搜身时,他借口内裤太脏躲了过去。老艾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16),天真的博物学家,在波士顿一个群魔乱舞的私人聚会上,拒绝相信他面前那个赤着双脚、耳垂上没有穿耳洞的白色人形就是端庄的库克小姐;他刚才分明看见她睡在挂着帘子的屋角里,一身黑衣,脚上的皮靴系得紧紧的,还戴着耳环。另外两个前来测试灵媒的人,又矮又瘦,但相当聪明,也很主动,腿脚并用,把身宽体胖、散发着蒜味的老太太优萨比亚(17)紧紧围住,结果还是被她设法糊弄过去了。不信邪的魔术师(18)陷入尴尬,年轻迷人的玛杰里施展“控制术”,引导他不要在浴袍的衬里中迷了路,而是要顺着她左腿的丝袜往上,一直摸到赤裸的大腿处——在此处温暖的肌肤上,他摸到了一块“灵”的黏质物,手感很奇特,宛如一块没有煮的冷肝脏。
              七
              我求助于肉体,也求助于肉体的可腐性,要以此驳倒,进而击败生命在肉体消失后还有可能继续存在的说法。唉,思来想去,只令我更加害怕辛西娅的鬼魂。恍如隔世的平静随着黎明降临,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太阳透过茶色的窗帘,刺穿了一个不知为何满是辛西娅的梦。
              这令我失望。在日光的堡垒中有了安全感,我便告诉自己,这远非我原本的期待。她,一个把细节画得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画家,此刻居然如此含糊!我躺在床上,一边回想我的梦,一边听窗外的麻雀叫:这些小鸟的声音,如果录下来,再倒放回去,谁知道它们会不会变成人类的语言,变成人说出的话?正如把人的话语录下来倒放,会不会就变成麻雀的叽喳声?我定下心来再读我的梦——倒着读、斜着读、往上读、往下读——极力想在梦里解析出点像辛西娅的东西,梦里肯定存在着奇特而又给人启示的什么。
              但我意识到我从梦中隔离不出什么来。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如黄云遮蔽,产生不出任何清晰的东西。她笨拙的首字母组合法,感伤的遁词,静默中通神的能力——往事一桩一件,组成了涟漪般的神秘意义。一切都好像泛着朦朦胧胧的黄色,虚幻,迷离。(19)
              *  *  *
              (1) 法语,这次考试结束了,我的生命也结束了。别了,女孩们!
              (2) 法语,教授先生。
              (3) 法语,我姐姐。
              (4) 西比尔所用法语“女孩子”(fille)一词,有女佣的意思,还有妓女的意思。
              (5) 即缺乏热水炉、空调等现代设备的公寓。
              (6) Henry  James(1843—1916),出生于美国,后旅居欧洲和英国,小说以心理探索见长,叙事迂回折绕。
              (7) 这么替换的结果是该词成了“hitler”,即“希特勒”。
              (8) 即英国诗人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1772—1834)的名诗《忽必烈汗》(Kubla  Khan),据说该诗是柯勒律治服用鸦片后于梦中所得,只因梦被“一个来自波洛克岛上的生意人”打断,诗人醒来后只能记下片断。“波洛克岛”与本文中的人物波洛克暗合,“Alph”是该诗中圣河之名。
              (9) Anna  Livia  Plurabelle是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芬尼根守灵夜》中的女主人公安娜·丽维雅,“另一个虚构的梦”指丽维雅的丈夫、酒店老板伊厄维克在为从梯子上跌落身亡的搬运工人芬尼根守灵时所做的梦。“另一条圣河”指穿过都柏林的利菲河(River  Liffey),屡屡出现在伊厄维克的梦中。圣河女神也叫安娜·丽维雅。
              (10) 降灵会中,召唤出的鬼魂会以叩击桌子的方式与生者沟通。
              (11) 这是英文、法文混合而成的词语,意为“剽窃、抄袭”。英文词是plagiarism,法文词是plagiat。
              (12) 科罗拉多州的滑雪胜地名为“Crested  Butte”,和此处的“戴冠美人”(Crested  Beauty)近似。
              (13) Robert  Dale  Owen(1801—1877),美国社会改革家,也是招魂术的忠实信奉者。
              (14) 一八四八年,美国纽约海德斯维尔村的福克斯家中出现怪声与震动,凯特和玛格丽特两姐妹借此和一个死去的小商贩进行了灵魂沟通,一时名声大噪,这个事件成为现代通灵术诞生的标志,后来发展出借敲打声与鬼魂沟通的方法。一八五一年,水牛城大学一群医生曾经检查福克斯姐妹,指出响声来自她们的趾部关节与膝盖骨。
              (15) 英国的艾普沃斯和泰德沃斯两地分别在一七一六年与一六六一年传出闹鬼的事,主要现象都是怪异的敲打声。
              (16) Alfred  Russel  Wallace(1823—1913),英国博物学家,“自然选择论”的提出者,但同时也是招魂术的信奉者。他在访问波士顿期间参加了一次当地的降灵会。
              (17) 继福克斯姐妹之后,意大利人优萨比亚·帕拉蒂诺(Eusapia  Palladino,1854—1918)很快也声称自己是肉体灵媒,可以使用通灵物让三维实体现身,还能进行意念移物。
              (18) 这位魔术师是哈利·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1926),以揭穿通灵术为己任,有“魔鬼克星”之称。他揭穿的灵媒当中最出名的就是波士顿的玛杰里(Marg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