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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启蒙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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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格言的力量

书籍名:《哲学启蒙系列》    作者:陈嘉映



詹姆斯·斯托克代尔是一位年轻的战斗机飞行员,在北越执行轰炸任务时,他的A-4E天鹰攻击机被防空炮火击中。斯托克代尔从他的飞机弹射出去,背着降落伞降到一个村子里。着陆时,愤怒的村民攻击他,打断了他的腿,导致他余生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随后他被带至华卢监狱,在那里度过了七年时间。在监狱中,作为高级海军军官,他组织其他囚犯逃跑并为此制定策略。他是第一个被拷打的人,被拷打过15次。他被单独监禁过四年多,带过两年的镣铐。在这种极端、无助的环境中,古代哲学的教导是他的生存武器。他在斯坦福大学学习哲学时了解到了古希腊哲学,他的哲学教授给了他一本爱比克泰德的《手册》。斯托克代尔立刻就感觉古希腊的世界观很亲切,在他三次驾驶运输机在越南海岸执行任务时,一直把《手册》放在床头。因为他读过并且记住了该书的一些关键段落,他在战俘监狱中有它们在“手边”用来应付监禁的生活。他记住了古代人许多“影响态度的评论”,它们帮助他面对所处的逆境。他尤其记得《手册》的开头:“有些事情取决于我们,其他的则不然。”他赞同他生活中的大部分东西都在他的控制之外,但是他自己的性格、尊严和自尊在他的控制之下,没有人能够从他那里拿走。

通过他的记忆和对哲学格言的吸收,斯托克代尔能够维持他的独立感和尊严感。他没有像审讯他的北越人希望的那样,被恐惧、耻辱、内疚击垮。他没有被洗脑。他拒绝向卫兵鞠躬,或者接受外国访客的探视,以证明战俘受到了良好的对待,也拒绝上北越的官方电视,说他接受了马列主义。他宣告他的精神是独立的。



格言放在手边


古代哲学在设计时就考虑了如何被记忆,以便在我们面对如斯托克代尔所处的那种状况时,这些格言就在手头。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犬儒学派、毕达哥拉斯派和柏拉图主义者的教导通常都被压缩为极短的、简练的格言,以便容易被记住,当我们身处压力很大的情境之中时,这些格言就会在我们的头脑中跳出来。许多这样的格言都传到了今天:“认识你自己”;“你认为人生是怎样,它就是怎样”;“凡事不可过度”;“关键不是你遭受了什么,而是你如何反应”;“做你的灵魂的船长”;“没有你的允许,谁也伤害不了你”;“艰难时刻见品格”,等等。学生们在他们的手册上写下这些格言,记住它们,不断地背诵,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们——这是手册的意义所在,所以这些教导就在手边。学生们要尽可能频繁地背诵,因为按照爱比克泰德的说法,“人们很难想起一种认识,除非他每天都陈述和听到这同一条原则,同时把它们用于他的生活”。格言就像神经回路,就像桌面上的图标,一下子就把你跟一种信息联系起来。它们帮助你把一种有意识的哲学原理变成一种自动的思维习惯。学生们反复背诵这些格言,直到如塞内加所说,“通过每天的沉思,他们达到了这些有益身心的格言自己主动出现的地步。”学生们把格言融入他们的内心,使它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普鲁塔克说,我们应该“在麻烦来临之前就思考应对办法,通过练习令这些办法变得更强大。因为就像野狗只会被熟悉的声音缓和下来,让灵魂野蛮的激情平静下来也不容易,除非手头有熟悉的、著名的论证,来抑制激情。”

这些简短的原则、格言和说服性论证可以立刻就位,如16世纪新斯多葛派的尤斯图斯·利普修斯所说,就像“军械库里的武器”,或者如马可·奥勒留所说,像放在手边应对紧急状况的急救包。学哲学的学生把格言写在墙上、画上、吊坠上、家具上,任何可以帮他们在一天中想起这些教导的地方。现在,有些学生还把哲学格言纹在身体上,因为按照塞内加的话的字面意思,这些教导应该跟他们的“身体的组织和血液”融合在一起,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直到逻各斯变成肉体。格言的意义在于,人类是惊人地健忘的动物,因此,就像《记忆碎片》中患有健忘症的男主角,如果想理性地生活,我们需要不停地提示我们的东西。



魔术师哲学家毕达哥拉斯


发明了把哲学浓缩成好记、简短的格言的哲学家是毕达哥拉斯,他是爱奥尼亚学派中的一位不同寻常的、神奇的人物,他生活于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和意大利,并在那里教书。他的教导对柏拉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此伯特兰·罗素称他为“西方历史上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实际上,毕达哥拉斯既是一位哲学家,也是一位魔术师,他待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会比待在现代的学术院系感到更加自在。古代哲学源自原始宗教萨满,有时还带有一些魔法或超自然特征。比如,据说毕达哥拉斯是蛇神阿波罗·皮提俄斯的后裔,所以他的名字里有个蛇(python)。有些传说提出,他是阿波罗的化身,他曾向他的学生证明这一点,他的大腿是金子做的(他是第一个佩戴珠宝的哲学家)。他教他的学生相信化身,声称他能记住他和他的学生的前世。按照这种信仰,他的学生拒绝吃肉,声称“所有的生命都是亲戚,属于同一个家庭”。据说他能预测未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跟动物和河流说话,听天体的音乐。他的学生也是会魔法的人:其中一个能乘着有魔力的弓箭在天上飞。

这些故事都不可全信(学者们都不能肯定是不是有毕达哥拉斯这个人),但是不管是作为神话人物还是历史人物,毕达哥拉斯确实启发了一群追随者,他们把他的哲学当作生活方式来践行。他的学校建在意大利南部,入学的要求非常高。申请人会自动被拒,然后被秘密地观察几年,看他们的举止如何。被录取的人要发誓沉默五年,并放弃所有财产。为数不多的被认为配得上的人最终可以学习该学派的知识,这些知识融合了几何学、音乐和神秘的咒语。跟后来的教派一样,被选中的人不得泄露其学派的秘密与学说,如果泄露了,其他成员将无视你,就像你已经死了,甚至还会给你立一个墓碑。

毕达哥拉斯派住在一个类似修道院的兄弟会中,他们共享所有的财产,采用素食食谱,穿着白色的袍子,每天都遵循特定的哲学计划或生活准则。这套准则的目标是培养他们身上神圣的部分——他们的灵魂,或理性思考的灵魂——把灵魂从动物般的激情中释放出来,确保来世有一个好的归宿。他们的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被设计服务于这一目标。从早上起床开始,穿上白色的袍子、唱歌,为一天做好准备。音乐在毕达哥拉斯派对灵魂的影响中处于核心位置。毕达哥拉斯被认为发现了半音阶、全音阶等音阶,他认为它们反映了内在于宇宙中的神圣数学秩序。毕达哥拉斯相信,音乐把我们的灵魂跟神圣的宇宙联系起来。它会影响我们的内心,令我们的激情膨胀,或者消除我们的激情和兴奋,使我们的灵魂平静地思考宇宙。

早晨合唱之后,毕达哥拉斯派练习记忆,努力回想他们前一天做了什么,也努力去熟记关键的毕达哥拉斯派格言。接着,他们开始孤独地散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使他们的灵魂进入内心的宁静状态。之后,他们跟其他新来的学生一起讨论哲学、朗诵格言。新来的学生只在那里听,更高级别的学生可能会退隐,练习神秘的几何学。之后,学生们练习体操,尤其是摔跤和跑步。午餐只有面包和蜂蜜(酒和肉是严格禁止的。不知什么原因,还禁止吃豆类。)接着又是散步,这次是跟两三个同学一起。这一相当愉快的日程结束于晚祷、唱歌、献祭和念咒,让灵魂准备入眠,确保有一个好梦。

记忆练习和念咒在毕达哥拉斯派的生活方式中占有核心地位。毕达哥拉斯和他的学生们对人类灵魂的非理性有着深刻的理解。只努力通过抽象的哲学推理改造个性还不够,虽然这种做法也有其位置,还需要用格言、歌曲、符号和意象跟你的灵魂中非理性的部分对话,这样你的哲学洞察力才能进入大脑,成为你的神经系统的一部分。毕达哥拉斯式的格言很短、很神秘,浓缩了更加复杂的思想。比如,“不要吃心”的意思是“不要沉溺于不必要的忧郁和自怜”;“不要撕碎皇冠”的意思是“不要令人扫兴”;“没有竖琴就不要唱歌”的意思是“要完整地生活”。学生们会反复背诵这些格言,甚至咏唱。它们变成了咒语——被反复背诵或歌咏的短句,以便魔法般地迷倒灵魂。西方文化中最著名的魔咒abracadabra,就类似于某种哲学咒语:它被认为能够治愈灵魂的各种疾病。据说毕达哥拉斯曾经宣称:“神,我父,给受难的他们一些人道,向他们展示他们能乞求到的超自然力。”他的意思好像是,动物王国中独一无二的人类拥有说话、逻各斯、道,它能向我们的灵魂施展奇妙的魔力。在毕达哥拉斯看来,应该记住哲学,反复背诵和吟唱,以便把神奇的逻各斯印在我们的肉体、血液和灵魂中。



毕达哥拉斯与吸引力法则


毕达哥拉斯的记忆和咒语在现代多姿多彩地复兴。他使用咒语的技巧被埃米尔·库埃发现重新利用。库埃是20世纪初跟弗洛伊德同时期的法国心理学家,他独自发现了催眠和自我暗示法,并将它们理论化。库埃宣称,心灵可以把任何它想的东西变成现实——它可以想象自己很健康、富有、幸福,或者想象自己悲惨、生病、贫穷,只要重复这些词就可以。库埃说,这一秘密是毕达哥拉斯发现的:

“显然,通过思想,我们成为我们的物理有机体的绝对主人,如许多世纪以前古代人指出的那样,思想或暗示能够也确实导致了疾病或治愈了疾病。毕达哥拉斯向他的学生教授自我暗示原理……古代人很清楚重复一句话或一个公式的力量,通常是可怕的力量。它们通过古老的神谕产生无可争辩的影响的秘密就在于暗示的力量。”

因此,为了让自己快乐、健康和富有,只需要不停地反复说肯定性的话。库埃建议我们每天早上默念“每天,以各种方式,我在变得越来越好”。类似的想法也可以在新思想运动中找到,这一运动20世纪初的20年间兴盛于美国,助长了思想和词语会带来现实改变这一观念。如果你想成功,只要想着、重复成功的自我确认话语就行了。新思想运动坚持认为,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成为什么就能成为什么。只需说一些神奇的词语,它就能够实现。在1929年大萧条之前的繁荣年代,新思想运动的主导思想是如何致富。其最著名的出版物《财富的秘密》是华莱士·D·沃特尔斯在1910年出的一本书。该书开头傲慢地说:人们可以美化或者歌颂生活的贫寒,但无论如何也不可更改的事实是:当一个人拥有了巨额的财富后,才能随心所欲地过上美满的生活。致富的方式是想着富有、感觉富有、反复说自我确认富有的话,直到钱神奇地滚滚而来。因为“念头会带来这个念头想着的东西”。所以,人们只要反复地说“我干什么都很成功”或者“一切每天都在变好”,直到他真的相信这些,念咒语,就会成真。新思想运动为了渎神的个人致富的目标,使用古代哲学的技巧。沃特尔斯以令毕达哥拉斯蒙羞的戏仿语言宣称:“你必须想着,相信钱在朝你滚来,直到它固定在你脑海里,成为你的习惯性想法。反复读这些陈述,把每一个词固定在你的记忆中,念着它们,直到你坚定地相信它们。”

新思想运动在过去二十年间又大规模地复活了,尤其是出于澳大利亚制片人朗达·拜恩的书籍和电影《秘密》的巨大成功。拜恩向人们揭示的秘密是新思想的观念:我们会吸引所有我们念着或说出的东西。在这种存在的版本中,宇宙成了一个巨大的超市,我们要做的只是下订单。影片中的一个主要人物营销大师乔·瓦伊塔尔总结得很好:“就像宇宙是你的产品清单。你一边翻阅它一边说,我想拥有这种体验,我想得到那种产品,我希望得到那样一个人。你向宇宙下订单。真的就这么简单。”我们看到,这种宇宙消费主义在拜恩的影片中很管用。有一个场景,一个小姑娘渴望得到一家珠宝店橱窗中的项链。然后她闭上眼睛祈祷,然后突然间,那个项链神奇地戴到她脖子上了。

拜恩使用了许多聪明的营销手段,其中一个是她创造了这样一个印象:历史上最聪明的人都知道这一“秘密”。她把它一直追溯到了毕达哥拉斯,从而给她的垃圾思想赋予了历史遗产的调子。我不相信拜恩真的读过关于毕达哥拉斯的书,但是如果她读过,我认为她很危险地误解了毕达哥拉斯的思想。首先,毕达哥拉斯(以及任何称职的古代哲学家)从来没有声称哲学能令你变得有钱又有权。实际上,毕达哥拉斯派是一个禁欲主义的群体,他们放弃了他们所有的财产,致力于征服对财富和名誉的渴望。后来的哲学家也是如此,如有时被援引为励志大师的柏拉图和斯多葛派。他们都没有说过哲学能使人变得有钱、有权力。爱比克泰德对他的学生说:“土地、财富、名声——哲学没有许诺这些东西。”哲学家们指出,哲学能给你带来内心的财富——而不是外在的财富。

毕达哥拉斯和他的追随者知道哲学的限度,他们还知道,它要教的最重要的一个教训也是我们学到的第一个教训:认识到我们对宇宙的控制是有限度的。我们读到令毕达哥拉斯派经久不衰的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相信任何不幸都不会令聪明人感到意外——所以他们必须接受在人的控制之外的一切变化。哲学赋予我们力量——非凡的力量——去改变我们的本性,恢复我们的情绪,但是仍有一个汹涌、狂暴的世界是我们控制不了的。实际上,毕达哥拉斯和他的追随者们跟他们住地附近的居民发生争吵,结果他被杀害了。根据拜恩的吸引力法则,这意味着,毕达哥拉斯——《秘密》的先驱之一——让自己去想负面的想法。按照拜恩的说法,只有我们想着糟糕的念头,糟糕的事情才会发生。但这显然很荒谬。实际上,人类中许多有着伟大的心灵和最智慧的灵魂的人都是被人害死的——如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塞内加、西塞罗、希帕蒂亚、耶稣、波伊提乌、甘地、马丁·路德·金。哲学能给你内在的力量,控制你自己,但是它不能保护你不受外界变故的伤害。重复神奇的词就能令我们免遭不幸,这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



让智慧洞见融入我们的心灵


毕达哥拉斯是不是一个疯狂的魔术师,不配被纳入我们梦幻般的教师队伍?我认为不是。他的记忆和咒语技巧中有着常识和心理学洞见的内核。他发现了一些被认知行为治疗证实了的东西:我们的心灵聆听我们所思、所说的一切,并加以吸收。实际上,这是认知行为疗法的两位发明者之一亚伦·贝克的重大发现之一。贝克发现,抑郁之类的情绪障碍很大程度上是“自言自语”引起的:整天不停地独白,通常是无意识这么做的。我们不停地对自己默念,解释世界和我们的行为。如果你停下来,听你自己的声音,你会听到你头脑中在不停地评论。你可能会发现,你在哼一首歌,如果你调准频率听的话,这首歌有时是对你的感受无意识的评论。这种无意识的自言自语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情绪和我们对现实的体验。哲学疗法使用日记或者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把这种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带进意识之中。然后我们要采用新的哲学洞见,重复它们,直到它们浸入我们的心灵,变成我们不假思索的自言自语的一部分。

所有伟大的宗教传统中都有类似的记忆和重复技巧。比如,东方的宗教或哲学使用咒语,重复背诵或吟唱一个短句,直到受训练的人进入恍惚状态。重复咒语,把宗教或哲学的原则印到受训练者的心灵中,通过念咒时的声音和振动还能创造某种能量——这正是毕达哥拉斯派的观念。在伊斯兰教中,真主的名字被反复默念或歌唱,从而改变灵魂。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也使用了类似的简短、好记的句子:比如,《箴言》中全是好记的谚语,“仁慈的人善待自己,残忍的人扰害己身。”“人不制伏自己的心,好像毁坏的城邑,没有墙垣。”《箴言》的作者(们)一次次地让读者注意去听、去记忆,直到这些教导刻在我们的心灵上,被我们吸收进身体,比如《箴言》7:1:

“我儿,你要遵守我的言语,将我的命令存记在心。保守我的法则好像保守眼中的瞳仁;系在你的指头上,刻在你的心版上。”

在我练习认知行为疗法去克服社交焦虑时,治疗课要求我每天晚上大声把各种讲义读给自己听。讲义中充满庄严、魔咒般的句子,比如“接受是一种积极的体验”、“你抵抗的东西很有韧性”、“我拒绝让我的消极想法控制我”、“当下平静、快乐”等等。每一句格言都把疗法中的一种观念压缩成了一个短语。感到无法忍受地不开心的时候,我每天晚上就读这些讲义,甚至在乘公交车和地铁时听它们的录音,以致它们真的浸入了我的大脑,成为我不假思索的自言自语的一部分。我去哪儿都带着一个小本子,就像古人那样,我在本子上写下一些治疗课上听到的给力的句子。当我感到紧张时,我就退到一个私密的地方,拿出本子,反复读那些给力的句子。自然地,我觉得很荒谬,但这样做确实管用。一次性的顿悟对我的思考习惯造成的冲击和改变还不够,我要系统地创造新的思维习惯——记忆和背诵格言对这一过程来说很关键,不管它看上去多么荒谬。另一个发现这一技巧非常有用的人是英国精神健康医院的CEO,他患有躁郁症。他尽力克服这一障碍,15年来从没请过假,全靠着随身带的小本子,他在上面写满了对改变他旧的思维和感受习惯最有用的思想和格言。每当旧的坏习惯卷土重来时,他就翻到相关的页面,用一两句有用的武装自己。跟我一样,他发现这个技巧能救命。



洗脑?


在实践之前,也许我们应该更小心地考虑这种技巧。首先,哲学真的可以被简化成一小口食物或汽车保险杠贴纸那样的标语吗?难道哲学的意义不是训练我们超越这种陈词滥调、更深入地思考吗?其次,不停地背诵这些格言,直到它们变成不假思索的思维习惯,是不是有点儿危险?精神分析学家达里安·里德批评英国政府对认知行为治疗的支持,他甚至认为,认知行为治疗就好比洗脑术,一些独裁者不也坚持要所有人都随身带着一个写满他的话的小本子,以便教化众人吗?

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确实,哲学应该是培养我们的有意识的思考和怀疑主义的精神从而超越陈词滥调的。但如果哲学要想改变我们的灵魂,有效地治疗我们的情绪习惯,它就得向我们的灵魂中非理性的部分发言。它要被吸收进我们的思维、感受和行为习惯。不然,你也许很睿智、很理性,但是你的个性的余下95%的部分跟以往一样屡教不改。如果你想到这些,你已经被洗脑了,而且无须你的同意。从出生起,你就被浸在了海量的信息之中,即从你的父母、朋友、同事、广告、媒体、你的神经系统中的思维和感受习惯中得到的信息。也许你很幸运,有十分智慧、有见识的原则做指引。但这不太可能。人们之所以践行哲学,是因为他们怀疑他们持有的一些信念并不智慧,对他们的全面发展没有帮助。但是,如果你不把自己浸入你的新哲学之中,用它包围你,用各种方法让你想起它,把它印在你的灵魂上,你的新哲学就会非常肤浅。正如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所说:“你的心灵就像它的习惯性思想;因为灵魂会被它的思想染色。那就把心灵浸入对思想智慧的训练。”我希望,在奥勒留提出的自愿、有意识的洗脑和无意识、非自愿的洗脑之间有着重要的道德区分。当你跟强大的旧的思维和感受习惯搏斗时,使用毕达哥拉斯的记忆技巧很有用。但是有一个危险:你新的不假思索的思考习惯会变得僵化、教条、死板。所以有必要在创造不假思索的思维习惯时维持质疑这些习惯的能力,以及考虑它们的适应性和用处之间保持平衡。

对这一技术的第二种担心,是达里安提出来的,就是它是一种狂热崇拜。它可以被个人或者组织用于向其他人使用,为了给别人洗脑,把他们变成僵尸,比如让战俘在电视上谴责他们的祖国。近来,一些邪教就给不幸落入他们的魔掌的人洗脑。他们反复使用相同的术语,给这些术语附加上非常强大的情感体验,直到它们被吸收进这些刚加入教派的人的思维方式中,变成其不假思索的意识的一部分。当你控制了一个人内心时,你就控制了他们的自我。里德和其他批评认知行为疗法的人担心的是,政府资助的认知行为治疗包含这种强迫洗脑。它迫使抑郁者和焦虑的人去想“积极的念头”,戴着乐观的眼镜看世界,把他们变成政府快乐的僵尸。

这是对认知行为治疗很普遍的一种误解,认知行为治疗也经常被跟积极心理学搞混。积极心理学是从认知行为治疗中发展出来的更年轻的学派,它确实试图教包括孩子在内的人们一些乐观的思维。但认知行为疗法教的不是这个。尤其是阿尔伯特·艾利斯,他努力让人们接受这样的态度:世界是一个坎坷、不公平、通常也是一个不道德的地方。他没有假装你可以把世界想成你希望的那样。这是一厢情愿的思维。他明确地批判埃米尔·库埃的“积极暗示”理论。艾利斯写道:“你可以积极地告诉自己,‘我能获得我想要的一切’,但是你当然得不到。你可以满腔热情地想,‘一切都会取得圆满的结局。’但是,它不会……强调积极的方面本身是一个错误的信仰体系,因为‘我一天天地在各方面都变得越来越好’不是任何科学真理。实际上,这种盲目乐观的态度会像当事人消极地讨好自己一样有害,会造成神经过敏。”

我们在本章的开头遇到的詹姆斯·斯托克代尔,在看待自己的处境时完全不带乐观主义色彩。曾经有人问他什么样的俘虏会觉得被俘是最难忍受的事,他回答说:“哦,很简单,是那些乐观主义者。他们会说,我们会在圣诞节前获释。圣诞节到了,然后圣诞节过了。接着他们会说,我们会在复活节前获释。复活节来了,复活节又过去了。然后是感恩节,再然后又到圣诞节了。他们心碎而死。”斯托克代尔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教训。你绝不能混淆信念和行为准则,信念是相信最终你一定会赢,这样你就输不起了,行为准则是要直面你当前的现实这一最残酷的事实,不管有多残酷。”

越共努力给斯托克代尔洗脑,因为他们需要撬动他,但是失败了。他做了一个内在的选择:要坚守他的行为准则,哪怕会要了他的命。拷打他的人能打断他的骨头,甚至杀死他,但是他们无法强迫他去接受一种他选择不去接受的信念,如爱比克泰德所说“能劫走你的自由意志的强盗并不存在”。那么,斯托克代尔对古代哲学的记忆是洗脑的一个例子吗?只有在最好的意义上才是。他的故事证明,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指导原则,然后把它们内化到我们的灵魂之中,使我们能够承受外界的压力。后来,海军陆战队在圣迭戈的SERE(生存、躲避、抵抗和逃生)学校用了他的名字命名,美国士兵在那个学校学习对抗拷打和洗脑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