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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启蒙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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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我们为何身处这个世界?

书籍名:《哲学启蒙系列》    作者:陈嘉映



埃德加·米歇尔在从月亮返回的路上时,沉浸在狂喜之中。米歇尔是阿波罗14号飞船上执行任务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他们于1971年1月31日离开地球,五天后在月球上着陆。他负责登月舱,在月球表面待了九个小时。他是第六个在月球上漫步的人。在回程中,完成了登月任务后,米歇尔比跟他同行的宇航员有“更多时间往窗外看”。他告诉我:

“我们垂直于黄道运行——黄道上有地球、月球和太阳——我们使飞船旋转以保持热平衡。每两分钟,地球、月亮和太阳的照片、360度的太空全景图就出现在飞船的窗户中。从我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接受的训练来判断,我意识到宇宙中的物质是在恒星系统中创造出来的,因此我体内的分子、飞船的分子和我的同伴体内的分子,都是以古代的某一代恒星为原型,或者在它们那里产生的。我认识到,我们都是同一个东西的一部分,我们是一体的。现在,在现代量子物理中,人们称之为互相联系。它引发了这种让人发出惊叹声的体验,这些是我的星星,我的身体跟那些星星是连在一起的。同时还会深深地体验到狂喜,每次我看向窗外都有这种感受,一路上都是如此。这是一种全身体验。”

米歇尔没有跟他的同伴谈起他的狂喜体验——“这相当私密”——但是当飞船回到地球上后,他努力探询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开始挖掘科学文献,但我什么也没找到,我就去问航天中心附近的莱斯大学的一些人类学家,请求他们帮我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久后,他们来找我,向我点明了梵语中的一个词,三昧,指的是看到相互分离的事物,但是感觉它们是一个整体,伴有狂喜之情。我说,没错,那正是我的体验。”

随着米歇尔继续研究,他发现:

“实际上世界上的各种文化中,尤其是古希腊文化,都有类似的体验。我称之为大图景效应。换言之,你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大的背景中观看事物。我相信,这是所有宗教的开端——过去的一些神秘主义者有这类体验,并且努力去理解它,用一个故事来解释它。现在,它在每种文化中的表现不同,但是它的起源都一样:在一个更大的视角之下观看。”

米歇尔说,他觉得从月球返回来的路上的经历改变了他:“我变成了一个铁杆的反战分子。我认为我们因为领土争端、谁的神最好而相互残杀,是绝对令人憎恶的行为。那一定也不文明。它是古老的大鱼吃小鱼的原始生活的状况,我们人类必须超越它。”执行阿波罗14号任务两年后,米歇尔建立了思维科学学院(The  Institute  of  Noetic  Sciences),致力于探索和推广人类意识的扩展——noetic源于古希腊的nous一词,意思是直觉或理解。他说,其他宇航员也在精神上被大图景效应改变了:

“其他宇航员有类似的经历——在更大的宇宙中看到地球后发出赞叹声。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谈论它,弗兰克·怀特还在《概观效应》(The  Overview  Effect)一书中写到了它,描述了我们所有的体验。多年来我们都说过,如果我们能把我们的政治领导人弄到太空中去开一次峰会,地球上的生活就会非常不同,因为一旦你看过更宏大的图景,你就不会像过去那样生活。”



爱奥尼亚学派和物理学的诞生


对古希腊人来说,伦理学——或者说对人生意义的探讨——跟物理学(对宇宙本质的探索)有着内在的关联。你不能把关于人生意义的伦理问题跟关于宇宙本质的科学问题分开,你自己处于宇宙之中。在午后课程中,我们将考察古希腊哲学家关于宇宙本质的一些理论,以及它们表明我们在地球上该如何生活。我们将探讨古代哲学中对自然界神秘主义和怀疑论的解释之间的分歧。

最早的希腊哲学家今天被称为“爱奥尼亚学派”,因为他们都生活于公元前6~前5世纪西海岸的爱奥尼亚半岛,即现在的土耳其。他们其实不是一个学派,因为他们提出了非常不同的道德和物理理论,但是他们都渴望探索宇宙的本质。亚里士多德称他们为“自然科学家”,或“那些讨论自然的人”。天文学家卡尔·萨根说,他们是最早的物理学家。爱奥尼亚哲学家不是依赖于对自然现象的超自然解释,而是寻找对宇宙物质的、唯物主义的解释。比如,生活于公元前7世纪末和公元前6世纪中叶、被亚里士多德称为希腊哲学之父的米利都的泰勒斯,提出宇宙的基本物质并从中衍生出一切的是水。他的学生阿纳克西曼德是第一个提出人类源自更原始的生命形式的人,原始生命又源于土和水。他的学生阿那克西米尼猜想,宇宙的基本元素是气。实际上,我们仍在寻找这些哲学家2500年前开始寻找的宇宙的基本元素,比如我们在用大型强子对撞机来寻找难以捉摸的“上帝粒子”。



赫拉克利特和那个有意识的宇宙


哲学家刚开始用唯物主义的解释来代替超自然的解释,就提出了伦理问题。如果宇宙遵守自然规律而不是神的意志,那么人类该如何行动?如果宇宙中没有神,或者神不干预人的生活,怎样才是幸福的生活?我们仍在努力解决这一问题。第一批试图回答这一问题的哲学家中有一个古怪狂放的神秘主义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他公元前6世纪出生于爱奥尼亚半岛的一个城市以弗所的一个富裕的贵族家庭。他是一个著名的厌恶人类的人,像贵族一样蔑视大众,他认为大众只关心食和色,不在意哲学。他蔑视人类到放弃了公职,在以弗所以外的荒野中游荡,甚至像奶牛一样吃草,还一直痛苦地哭泣(这一传说导致他得了一个外号“哭泣的哲学家”,在拉斐尔的《雅典学院》中,他看上去明显很阴郁)。据说他的一只眼睛感染了眼疾,他想从牛粪堆中提取药物来治疗。不幸的是,药物没起作用,他病死了。

他身后留下了一部著作叫《论自然》,据说是他离开城市去荒野生活之前留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的。赫拉克利特对自然的态度比大部分爱奥尼亚哲学家更倾向神秘主义。他写道,“自然喜欢隐藏”,他好像认为揭示宇宙悖谬性秘密的最佳办法是通过神秘的警句,而不是枯燥的科学论述。但是他的著作只留下了一些片段,导致他的哲学思想更加晦涩难懂,从亚里士多德到海德格尔,哲学家们都思索过他的话。他最著名的格言是:“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因为会不断遇到新的水流。”别的哲学家寻找宇宙之下稳定的元素,赫拉克利特看到的则是不停息的流动和变化。柏拉图引用他的话说:“一切都在流动。没有什么是静止的。”没有什么东西是独立、永远存在的,一切都是自然相互联系的流动的一部分。宇宙是对立者的舞蹈,每种东西都在变成其他东西:“冷的变热,热的变冷。湿的变干,干的变湿。”或者:“生就是死,醒来就是睡眠,年轻就是年老,因为一种东西在变成另一种东西。”

赫拉克利特留给我们的是一种非常动态的宇宙图景,在宇宙中万物都在不停地变化。这跟其他希腊哲学家完全相反,比如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他们认为宇宙完全是和谐、稳定的。斯多葛派更喜欢赫拉克利特的动态宇宙论,他们补充了一种观念:宇宙在迅速膨胀,直到最后被火吞没。然后整个宇宙再次开始循环,从大爆炸到宇宙膨胀再到最后的大火。这种动态的宇宙论过去一百年间才又回归到天体物理学上,天文学家埃德温·哈勃用他的望远镜惊讶地发现,宇宙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并且一直在变大。今天,天文学表明,赫拉克利特是对的,宇宙是创造和毁灭的不停息的流动,黑洞吞没星系,然后又把它们作为新星吐出来。赫拉克利特说:“我们一定要知道,战争无处不在,一切都通过冲突而产生。”



“人类最终的目标是沉思神”


但是在宇宙的流动和冲突之下,赫拉克利特察觉到了更深层的和谐,对立者的统一:“事物看不见的设计比看得见的更和谐。对立者相互合作。最漂亮的和谐源自对立。”在明显的混乱之下,宇宙是统一的,受宇宙普遍法则支配。这种宇宙普遍法则赫拉克利特称之为“逻各斯”。他的描述令人想起道家的老子和圣约翰的福音:

逻各斯是永恒的,

但是人没有听见它,

人听见了也不理解,

万物皆源自逻各斯,

但人们不明白……

赫拉克利特好像认为,逻各斯,或者宇宙普遍法则是用火做成的,使对立的力量之间的对抗协调、和谐:“神是昼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战又是和。但是它们各自伪装起来,人们知道它们有各自的气味。”在诸神的地盘奥林匹斯山,赫拉克利特把自然的这一普遍法则奉若神明。他以他的宇宙论为基础构建了一套道德理论:人类分有了逻各斯,因为他们拥有理性的意识,人类的意识跟逻各斯一样是由同样的火构成的。人类是逻各斯构成的肉身。我们的理性本质跟宇宙的本质是相互联系的。这意味着自我是神的一部分,“发现一个人真实的自我”就是去发现一个人本性中的宇宙。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人生的意义”,我们活在这个星球上的理由,就是去壮大我们意识的火焰,这样我们“能够知道一切事物借以穿越一切事物的思想”。我们需要使我们的意识超越我们狭隘、自私的关切,获得法国学者和神秘主义者皮埃尔·阿多所说的“宇宙意识”。

获得“宇宙意识”意味着克服自私的好恶,这些好恶把自然分成好的和坏的经验。从宇宙的视角来看,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它们应该是的样子,一切都很美。赫拉克利特写道:“对神来说,一切都很美,都是它们应该是的样子。人却会把事物看成好的或者坏的。”无知的大众把存在者不断变化这一现象分成好的和坏的,而智者看透了这种传统的标签,感知到了逻各斯所有的显示之美。赫拉克利特写道:“不要听我的,要听逻各斯的,认为一切是一才是智慧。”赫拉克利特相信,我们可以通过培养我们的理性、控制我们的激情、清除酗酒和贪吃等坏习惯来获得宇宙视角,坏习惯会使我们的意识之火变暗,把我们从宇宙视角往下拉。当我们屈服于“内心的欲望”,我们就会使我们的意识变得暗淡。如果我们过理性和节制的生活,那么我们就会使我们的灵魂变得干燥,让意识之火燃得更亮,它就能够理解和照亮逻各斯,使自己跟逻各斯和谐一致。

即使是在哲学家中间,赫拉克利特也是不同寻常的一位,但他对人生意义这一问题的回答跟大部分古希腊哲学家是一样的。比如,斯多葛派赞同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类意识是指导宇宙的神的智慧的一部分,他们也认为神的智慧是由火构成的。跟埃德加·米歇尔一样,斯多葛派认为,宇宙是一个统一的智慧,在其中“一切都相互关联;一种神圣的纽带把它们连在了一起;几乎没有跟其他东西分离的事物”(用马可·奥勒留的话来说)。斯多葛派认为,神圣智慧的逻各斯在所有物质中振动,但它在人类意识中振动的频率特别高。当我们用哲学来发展我们的意识时,它的火苗在我们身上燃烧得更亮,所以我们能够看穿自私的好恶,重新跟宇宙合一,像米歇尔在阿波罗14号上短暂地体验到的那样。我们可以认识逻各斯,并跟它统一起来。这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宇宙的目标。如爱比克泰德所说:“神引入人类,当作他的作品的观众,不只是观众,还是解释者。”柏拉图也认为人生的意义或目标是发展我们的意识,以便把它从世俗的牵挂中解放出来,认识到神圣的现实。连伟大的生物学家和实用主义者亚里士多德也认为,人类最终的目标是沉思神。



提升思考的维度,俯瞰世界


古代的哲学家们使自己在想象中飞到宇宙中,用法国古典学者皮埃尔·阿多所说的“俯视的视角”来培育“宇宙意识”。跟流行文化中的超级英雄不同,哲学家们会想象它们升至太空,俯视他们的街道、他们的城市、他们的国家,最后从太空视角俯视整个地球。这种想象的飞翔会延伸他们的心灵,使他们超越他们个人和种族的牵挂,把他们变成世界公民——宇宙的公民。沉思宇宙是古人的一种治疗方法。观看宏大的图景会把我们的烦恼和焦虑放进宇宙视角,我们焦虑的自我就会跟奇观和惊讶一起平静下来。奥勒留对他自己说:“俯瞰星辰的运行,就像你在跟它们一起运行。经常想象元素变化和再变化的舞蹈。这种景象会荡涤我们局限于地球上的生活中的杂质。”沉思星辰能提升我们的灵性,使我们的日常关切显得微不足道。奥勒留写道:“许多扰乱你的焦虑都是不必要的:成为你自己的想象的工具,你可以摆脱掉它们,延伸到更广大的区域,让你的思想遍及整个宇宙,思考永恒的无限。”

俯视的视角是心理学家们所说的保持距离或最小化技巧。这个方法是把你的生活缩小,把它放在宇宙视角下,从而获得一种分离的尺度。我们说焦虑或抑郁的人“把鼹鼠丘当作大山”,放大他们的问题,直到每一个很小的障碍都像是大到非常可怕。我们可以练习相反的做法——缩小,把我们的视角扩展到宇宙的维度,把大山都变成鼹鼠丘。每当他把自己和他的问题看得太重时,奥勒留就是这么做的:“在宇宙中,亚洲和欧洲只不过是两个小角落,所有的海水只有一滴,阿索斯山只是地球一个微小的隆起,漫长的时间只是永恒的一个针尖大小的节点。一切都微小、易变、会消亡。”

不管我们信不信神,我们都可以使用俯视的视角——伊壁鸠鲁派也练习俯视视角,他们也使自己的心灵乘上想象力的翅膀,飞遍宇宙,去使他们的激情平静,使他们的惊奇感变得更加敏锐。练习俯视视角很简单,只要打开一本天文学的书籍,登录哈勃或美国宇航局的网站,或者观看卡尔·萨根或布莱恩·考克斯优美的纪录片即可。今天现代天文学之所以流行,就是因为它能够扩大我们的视角,平复我们的情绪。观看萨根的《宇宙》既是智力体验,也是感情体验。它是可以媲美奥勒留的《沉思录》的沉思,我们站在浩瀚的时间和空间前面,发现我们的焦虑平静下来了,我们的灵性减轻了我们的畏惧。哲学和宗教扮演的一个角色就是,给予我们一种无限感。今天,这个角色被萨根等天文学家给替代了,他们使我们的心灵跟他对宇宙中亿万万个星星的描述一起旋转。

但我们也有可能会过度使用这种缩小技巧。如果习惯于使用缩小技巧和观看宏观图景,我们会变得距离人间事物过于遥远,以至于认为地球上的人生无意义、不值得过。在宇宙视角中,人生算什么?十亿个生命又算什么?这样会使我们像《第三个人》中的哈里·莱姆一样,从大转轮上俯视芸芸众生,并问:“看那儿,告诉我,如果那些黑点中的一个永远地停止移动,你真的会可怜它吗?”或者我们会变得类似于漫画《守望者》中的超级英雄曼哈顿博士,他从火星上俯视地球,努力去同情人类的困境。我们可能会看着宇宙中广阔的荒地,强烈地感到厌恶和没有意义。人类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在如此广阔的宇宙中,人生能有多重要?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斯多葛派和柏拉图等神秘主义者的反应是,人类的意识是宇宙之花,它被嵌入宇宙之中。有感知能力的存在的自我意识的进化是宇宙的目标,但这还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宇宙需要我们变得能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神的作品需要一个旁观者?



物理学能够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吗?


一位现代物理学家会抱怨说,神秘主义的基本物理学是错的。它使用像逻各斯、世界灵魂、神圣智慧、灵性、意识之类的神秘术语。神秘主义的物理学好像是二元论——它坚持认为宇宙中有两种非常不同的东西,精神和物质(实际上,赫拉克利特和斯多葛派都是唯物主义者)。至今,科学家们还无法找到任何叫作精神的神秘的东西。过去几年间,物理学家们对坚持使用灵性、灵魂和意识这些概念的教士和哲学家失去了耐心,对他们发起了挑战。比如,斯蒂芬·霍金近来宣称,哲学已死。他说,哲学家们“没有跟上物理学和生物学的现代发展,他们的讨论与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不相干、越来越过时。”因此,回答“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一大问题的重任落在了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头上。人们越来越相信,科学既能够解释宇宙的本质,也能解释人生的意义,并不需要哲学家和上帝。霍金说:“几乎每个人都会问,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从哪里来,”他说,现在哲学已死,“科学家们接过了解释这一奥秘的火炬。”

那么,在霍金看来,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霍金说:“我们应该追求我们的行为最大的价值。”但这不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答案。它回避了一个问题:如何,以及把价值分派到哪里去?他说:“我们把更高的价值……分派给那些最有可能存活下去的社会。”霍金似乎在表明,人生的意义查尔斯·达尔文揭示得最清楚,即“生存和繁殖”。但是,我们要把这种达尔文式的存在价值理解为个人的、家庭的、国家的、种族的、物种的、地球的,还是宇宙的?生存真的是令人满意的人生意义吗?人类的存在没有宇宙意义吗?霍金凝视着宇宙,然后带回一个答案:没有,人类的存在没有宇宙意义。没有“为什么”。现代物理学也许能够说清楚我们是如何到达这里的,但是说不清楚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就好像我们有一天回到家,发现一个人站在我们的厨房里。我们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解释说,他走出家门,上了他的车,用钥匙发动车,沿着街道往前开,停在我们的房子外面,然后从窗户爬了进来。我们也许会站在那里耐心地听他的故事,然后问:“没错,但是你为什么来这里?”



意识的难题


许多现代科学家都有一种唯物主义的宇宙观(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等古代哲学家最早阐发了这种观点),对于地球上生命的目标,他们持一种达尔文式的观点。但是,这种世界观仍要应付两个跟人类意识有关的问题:如何,以及为什么(how  and  why)。首先,哲学家所说的难题:意识如何从无生命的物质中产生?有自由意志和自我意识的东西如何出现在被物理和机械法则决定的宇宙中?机器中怎么会产生一个幽灵?其次,人类意识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人类要有思考宇宙以及我们在其中的位置的能力和欲望?这有什么意义?

对于我们如何拥有意识和为何拥有意识,有四种常见的回答。首先,极端的物理主义派会说,意识和自由意志是幻觉。它们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拥有一些幽灵般的自由意志藏在宇宙机器中,因此我们要承认它并不存在——最终科学将证明这一点。我们也许有一些转瞬即逝的意识,但是那是一种偶然,如同一个无助的旁观者,无力改变现实。一些科学家和哲学家持这一立场,如托马斯·赫胥黎、生物学家安东尼·凯什摩尔,以及DNA的发现者之一弗朗西斯·克里克。我个人觉得这种观点没有说服力,因为科学证据和我自己的经验表明,人类能够有意识地思考我们的人生,并改变它们。我们的意识和理性确实很微不足道,但是我们能够使它们集中注意力,用它们来改造自己,去克服抑郁等紊乱情绪,而不是被困在其中。想一想我们的“意识—思考系统”的力量,如果说它实际上什么也没做,那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第二种对我们如何拥有意识和为何拥有意识的解释是机能主义。意识是一种我们尚未充分弄清的物理过程,但是它通过自然选择而进化,因为它要为生存和繁殖的遗传目标服务。但是在我看来,这一解释就像是在用莎士比亚全集敲钉子,或者每周开一次法拉利去拉货。我们为什么要拥有这种强大的操作系统去完成那么基础的任务?蚂蚁没有写诗、研究哲学的能力,也一样在生存、繁殖。为什么我们的理性比其他物种强那么多?我们无休止地思考人生的意义有何进化上的作用?我们认为哈姆雷特是人类创作的最有趣的人物形象。但是从进化的视角来看,他完全是一个无用的人。他走来走去,思考形而上的问题,接着在繁殖之前就死掉了。伟大的物理学家、霍金的前同事罗杰·彭罗斯说:“完全可以给一台计算机编程,让它看上去如此荒谬地行动。(比如,可以让它到处走动,一边走一边说:‘哦,亲爱的,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感觉的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但是,为什么自然会费劲地进化出这样的人,而当时残酷的自由市场丛林早就清除他说的这种无用的废话了!”

如彭罗斯所说,意识好像不是像机能主义者相信的那样,只是帮助生存的工具。如果那就是它的目的,那么我们很快就能设计出比我们做得更好的电脑,这种电脑还完全不会像我们这样无意义地寻找灵魂。但是程序设计者迄今也没有创造出能够让我们相信它拥有意识和人性的图灵机。电脑还不能假装拥有意识,因为意识好像不只是算法。

第三种理论理查德·道金斯和斯蒂芬·杰伊表达得最清楚。他们提出,意识是我们的大脑的某种自适应特性的副产品。我们的思维能力的发展使我们更加适合生存,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变得能够想象我们的死亡,并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这带来了宗教、哲学,以及触及深层灵魂的思考,这也许令我们很满意,但是对宇宙来说并没有意义。人类的意识其实是一种偶然事件。达尔文式的宇宙中出现了它纯粹是由于巧合,就像一只猴子敲击键盘,刚好写出了《李尔王》,这种偶然带给我们一种独特的能力,超越了我们的遗传规划,挑战了我们自私的基因的专制,自由地思考人生的目标和意义。所以哲学有着人性意义,它使我们抵制我们的进化规划,以更睿智、更好的方式去寻找世俗的幸福。但是哲学没有宇宙意义,相反,人类像是一个很小的意义之舟,在广大的无意义的黑色海洋上漂浮。这种观点貌似有理,但是在我看来,也没有说服力。如果自然选择带着适应的目标,设计了大部分东西,那么意识这种自然界中最复杂的现象会不会作为进化的副产品出现,就像男性的乳头?道金斯提出,人类的意识是自然界中突然产生的某种新的独特的东西,它完全是偶然发生的:我们偶然地产生了意识。在我看来,这太不可能了。

另一种解释意识如何产生的方式是,它是物质、力量甚至量子物理学还没有部分理解的维度的一种形式,但是它特别重要。也许意识最终会跟空间、时间、重力、物质和能量一起,被整合进真正的万有理论。但是目前,我们的物理学还不足以完成这一任务。赫拉克利特认为,意识某种程度上被包含在物质之中,这也许听上去显得不着边际。实际上,泛灵论(认为意识存在于一切物质中)的广义理论得到了一些著名的思想家谨慎的支持,例如19世纪的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当代哲学家戴维·查莫斯、盖伦·斯特劳森和托马斯·内格尔,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物理学家罗杰·彭罗斯,天文学家伯纳德·卡尔,以及宇航员埃德加·米歇尔(虽然这一理论也吸引了许多不那么可信的推销量子—佛教—萨满吸引法则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有意识,也许赫拉克利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斯多葛派的观点是正确的。人类的意识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没有生命的宇宙希望它出现,不只是帮助人类生存和繁殖,而更使他们能够思考宇宙,揭示其真相。这很接近罗杰·彭罗斯支持的“人择原理”。他提出,我们生活在柏拉图式的宇宙中,受永恒的数字法则的引导,人类的心灵能够理解那些法则。那么,人类的意识也许就不是无生命、无意义的宇宙中一种奇怪的意外,它可能是彭罗斯所说的宇宙的“智力探索”的产物(听上去就像门萨俱乐部的圣诞派对,但是我想我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许人类心灵的微观世界跟宇宙的宏观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就像一些古希腊哲学家相信的那样。

但是我要说,希腊人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只用意识最高级的表现来定义它,比如思考宇宙的能力,以及我们通过语言来思考和认识事物的能力。按照这一定义,只有人类才拥有意识。这样就有理由把其他非人类当作可以任意处理的东西——实际上,几乎没有哪位古希腊哲学家表现出了对动物福利的关切,只有素食主义者普鲁塔克是一个例外,他提出动物也有意识。在我看来,其他物种(尤其是哺乳类动物)显然拥有更高级的意识状态,例如情感、同理心、某种自我意识,以及游戏感,那些动物让我们觉得我们跟它们有强烈的亲属关系。某些动物有一种能力是游戏和赞美存在,我认为这并非人类独有的能力,就像海豚和鲸鱼会玩耍、赞美存在,跟狗、猫、猴子、大象、马一样。鸟儿每天早上歌颂存在。它们歌唱不只是为了吸引配偶或者划定地盘,有时它们就是在唱歌。孩子们还没学会走路时,就学会了跳舞。你可以用达尔文的术语来解释跳舞,说它是吸引配偶的方式,但那是一个非常枯燥、狭隘的解释。有时我们是为了歌颂生命而跳舞。意识中流动着快乐、幽默、玩耍的乐趣和对存在的歌颂。电脑不会开玩笑,因为它们没有意识,而意识中充满笑声。

也许不是。也许物理学家们将证明他们是对的,意识被证明只是一种有趣的附属品,而不是主要的。至少,过去二十年间突然产生激烈争论的关于意识的辩论和论证证明霍金错了:哲学没有死。实际上,丹尼尔·丹尼特、戴维·查默斯、约翰·塞尔等哲学家在最争论激烈的时刻,跟物理学家、神经科学家、天体物理学家甚至佛教的和尚展开了极具吸引力的对话。意识研究领域是一个极好的范例,展示了科学和人文可以交战、携手,以及阐发现点相反说法,毕竟哲学仍然有一些生命力。



在宇宙中,我们孤单吗?


如果进化带来了意识,那么也许它也会出现于其他的星球上,具有其他的生命形式。现代天文学使我们认识到了宇宙的大小。如卡尔·萨根所说:“……有1000亿个星系,它们每一个都包含大约1000亿个星星。想想如此广阔、惊人的宇宙中会有多少种生命。”哲学家们不太思考地外生命的可能性及其对哲学的意义。但是如果你看看流行文化,以及我们对地外生命的幻想,你会看到它们表现了两种主要的存在哲学。我称之为思想上的掠食学派和ET学派。

在掠食学派看来,如果假定宇宙中的其他生命的出现,跟地球上一样,遵循的是同样的达尔文式“适者生存”的法则,达尔文的进化论肯定不只在地球上有效,而且在整个宇宙中都有效。这就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天空中有其他的生命形式,他们缺少人类的意识和道德觉悟,同时又是更高级的杀手。这些高级杀手可能有一天会访问地球,殖民我们,把我们当作食物或牲畜,就像我们使用其他物种一样。这种生命观体现于《异形》《铁血战士》《异种》《星河战队》《黑客帝国》等电影中。另一个学派则把外星人想象为在道德上更高级的存在,他们拥有像人类一样的意识和道德觉悟,进化到了更高的程度。这个学派的观念体现于《ET》《第三类接触》和卡尔·萨根创作的《接触》等影片中。这些电影提出,意识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自然的倾向——因此它不仅会出现在地球上,也会出现在其他星球上。所以,也许赫拉克利特是对的,意识的普遍法则——逻各斯真的是普遍的,它不仅联结地球上有感知能力的存在,而且整个宇宙中的所有存在都处于一个道德法则之下。这样的话,有一天也许会出现一个银河间的世界公民的议会,各自代表他们自己的星球,都同意共同的道德法则。这当然是一个缥缈的想法,但是我喜欢卡尔·萨根考虑过的这种可能性,把自己当作地球的第一位大使,向其他智慧生物发出信息,描述我们的生活方式。他真的是一位世界公民,一位真正的宇宙公民,在他的无线电发报机旁边耐心地等待一位热心的外星人解释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现在,我们就从这些宇宙思考飘回地球,去见毕达哥拉斯。他是爱奥尼亚学派的又一个成员,他既是一位哲学家,也是一位魔术师,但对于我们现在如何践行哲学,他有一些有用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