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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启蒙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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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共同的生活中实现幸福

书籍名:《哲学启蒙系列》    作者:陈嘉映



在本书即将完成时,我决定要我从书桌前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5月的一个早上,我出发了,沿着圣迭戈之路行走,这是古老的中世纪朝圣路线,人们最常走的路线法兰西之路从西班牙北部延伸至圣迭戈-德孔波斯特拉,全程780公里。朝圣以前是基督教合一的表现:通过朝圣欧洲信众确立了他们的身份认同,在圣迭戈找到了共同目标。如今,欧盟把这条路转变为欧洲文化、经济和财政统一的象征——虽然在我穿越西班牙时,欧元区好像即将崩溃。今天,没几个朝圣者像中世纪的人相信的那样认为走朝圣之路能代表他们经历了炼狱,但是对有些人来说,走朝圣之路仍是一种严肃的宗教献身活动。我遇到了一位热情的英国年轻人亚瑟,他刚刚皈依了天主教,他的眼中燃烧着惊人的热情。他把他自己描述为一个职业朝圣者。有一天,他在累垮并在野外入睡之前走了80公里。我问他抵达圣迭戈后他会干什么,他说:“我想踏上另一次朝圣之旅,一次真正的朝圣。”

有不少朝圣者是受了保罗·科埃略《朝圣》一书的启发。他们以模糊的“新时代”的观念认为,当他们踏上正确的道路时,宇宙会给他们发出启示。一位朝圣者对我说:“我差点儿错过了我的航班,但是当我改了航班后,我的背包是第一个出现在行李传送带上的。那时我知道我选择来这里是对的。其他人踏上这条路的原因没有这么带有宗教性质。来自威尔士的白人女子詹妮靠出售性用品为生,她来这里是为了跟她的男朋友一起找乐子。他们不停地离开道路跑进丛林做爱。还有人希望走一个月,思考一下他们的人生,例如德国女士安娜,她在决定是否要维持她的婚姻(她决定不这样做)。还有像胖乎乎的厄瓜多尔人阿尔贝塔,她母亲送他来这条路上找一个媳妇。我不是在寻找救赎或一个妻子,但在行走中间,我爱上了得克萨斯经济学家克劳迪娅,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朝圣,我们一起行走。虽然朝圣者来自不同的国家、年龄各异、职业和信仰各异,但一个月来,我们因为共同的生活方式而团结了起来。每天早上,朝圣者在6点醒来,吃早饭,背上背包,开始往西走。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走路,分享故事,忍受对方的呼噜声。我们也许丢失了中世纪基督教世界共同的价值观或共同的美好的人生目标,但是一个月间,我们拥有共同的地理上的目标,路边的树木和房屋上画的黄色箭头指向的方向。

开始朝圣时,我很像一个斯多葛派,头几天一边大步前进一边听我的iPad,看我一天能走多少公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的脚走不动了,我感到孤独,与世隔绝,开始想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经受这种孤独的折磨。到朝圣结束时,我改变了我的看法,因为我得到了其他朝圣者的许多帮助(也许还因为我恋爱了)。朝圣会令你容易受伤,令你容易受到他人的摆布。你学会了接受别人的帮助,接受你自己的依赖性。我意识到在古希腊哲学中经常提到的自立对幸福生活来说是不够的。我们不是,也不应该努力成为不可战胜的斯多葛派超人,安全孤独地待在我们的孤单城堡中。我们相互需要。我们要承认这种需求,并拥抱这种需求。在现代自由社会,我们几百年来一直在努力把个人跟教会、国家和社群的干涉隔开,我们赢得了我们的个体自由和隐私,但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孤独。我们高度强调自由、私有、自律的个人。如果我们受伤了,我们的伤不为他人所知。朝圣通过显而易见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需要打破了这种自由主义的人与人之间的隔绝状态。哪些人遭受痛苦和需要帮助是显而易见的:往往是较年轻的朝圣者,那些你以为身体很强壮的人,最后需要60来岁的朝圣者去帮助他们。我们必须相互照顾,分享感冒药,交流对付肌腱炎的秘诀,相互照料伤口,尤其是听对方的故事,由此来相互激励。



亚里士多德与美好人生


一路上我一直伴随着亚里士多德。或者说,我带着他的《尼各马可伦理学》,这是他写给他儿子尼各马可的一本书。我一直以为亚里士多德是一个无趣的百科全书编纂者、一个分类者、街头哲学的敌人。但是在路上,我才意识到这种观点有多么错误,原来亚里士多德能提供那么多东西。他公元前384年出生于希腊北部沿海的斯塔伊拉,他父亲是马其顿国王阿明塔斯的私人医生。18岁时,他被送往雅典,在柏拉图的学园学习。亚里士多德后来成为柏拉图最著名的学生,以及柏拉图最主要的批评者。他在学园学习了20年,在柏拉图去世后离开了雅典,接着游遍了希腊和小亚细亚,然后在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的邀请下,成了腓力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亚里士多德鼓励亚历山大军事远征,建议他做“希腊人的领袖和野蛮人的暴君”(种族主义是亚里士多德最不吸引人的地方,他认为有些人天生就是奴隶,还认为妇女和孩子理解不了哲学)。最后他离开马其顿,回到雅典,在那里建立了他自己的学园吕克昂学园(Lyceum),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建在一个献给阿波罗的果园里的。亚里士多德在那里教了12年书,在亚历山大去世时再次离开雅典,于公元前322年去世。

在拉斐尔的《雅典学院》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站在学校中央,柏拉图指向天空,亚里士多德指向大地。这被解释为表示这两位伟大哲学家不同的思维方式:柏拉图对人世或物质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对神圣和抽象的东西感兴趣。相反,亚里士多德更像一位科学家,迷恋地球上的事物如何运行。根据皇家学院教授阿曼德·洛里的说法,亚里士多德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他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希腊闲逛的时候,寻找章鱼或乌贼加以研究。据说他让亚历山大大帝把他在全球各地行军途中遇到的有趣的物种的样品送给他。亚里士多德惊人地博学多闻,在生物学、逻辑学和文学批评等领域都写过最权威的著作。柏拉图是一位更优秀的作家,但也许除了莎士比亚之外,再也没有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智识如此广博的人了。他创造了一套囊括了整个宇宙万物的哲学体系,从生物学到心理学、文学、伦理学、政治学和天体物理学无所不包。几百年来,通过天主教会,这套哲学成了中世纪天主教世界的基础。只有卡尔·马克思的哲学有如此广的范围和历史影响力——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也是“总体哲学”,但是包含的主题内容要窄得多。

亚里士多德最著名的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为我们提供了对人类心理学、伦理学和政治学的权威观点。亚里士多德把他的伦理学放在关于人性的生物学理论的基础上,他提出,我们的心理既有理性成分,也有非理性成分,它还是社会的、政治的和精神的。幸福的生活是满足这一本性并引导它走向幸福和充分实现其目的的生活。他的观点是目的论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设计的,实现了其设计目的就是善。当人类实现了其本性的设计目标时就实现了幸福生活。跟斯多葛派不同,亚里士多德不认为人类应该使用他们的理性去完全征服他们非理性的心灵,把他们自己从激情中解放出来,他更接近他的老师柏拉图——他认为我们应该用我们的理性把我们的情绪引向良好的方向。但是跟柏拉图不同的是,他不认为我们应该在某种绝对、永恒、不变的形式中寻找美德,应该是我们用自己的辨别力,在不停变化的环境下辨别怎样做才是对的。

像普鲁塔克所说的英雄一样,我们需要弄清怎样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情。亚里士多德引入了这样一个概念:有一些关键的美德——勇敢、节制、幽默、友好、耐心等——它们存在于两种极端之间的“黄金分割点”。比如,勇敢是过度鲁莽和过度怯懦之间的黄金分割点,幽默是过于严肃和过于滑稽之间的黄金分割点,知道如何撞到两个极端之间恰当的分割点是需要练习的。我们获得这些美德的唯一方法是在真实生活的情境中练习它们,直到它们变成自动反应。他把美德比作演奏里拉琴,就像里拉琴的演奏者通过练习能变得更优秀一样,我们人类也能通过练习提高我们的品德,直到最后,经过漫长的训练,我们的习惯臻于完美,能在恰当的时间自动做恰当的事情。如果有人伤害了我们,我们会感到适当的耻辱,用适当的力量做出反应;如果我们处于政治漩涡中,能恰当地平衡、审慎和大胆;如果我们在一个宴会上,能以适当的轻松开玩笑,我们就成了幸福生活的行家。我们实现了幸福,它是对我们道德上的自我实现的额外奖励。亚里士多德坚持认为,真正的幸福不只是像伊壁鸠鲁学派认为的那样,是愉悦的感觉,或者没有痛苦。不是,真正的幸福是eudaimonia,我们最高、最好的本性的实现带来的快乐。他写道:“幸福是灵魂与美德一致的活动。”我们甚至能在为崇高的事业,如我们的国家和上帝牺牲自己的生命时发现幸福。当然,伊壁鸠鲁派会认为那样做是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