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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散的心智:一场意识本质的认知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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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弥散的现在

书籍名:《弥散的心智:一场意识本质的认知之旅》    作者:卡多.曼佐蒂



当音乐持续时,你就是音乐。

——T.  S.艾略特(T.  S.  Eliot),1941

意识是一种内禀的时间性现象(intrinsically  temporal  phenomenon)。“内禀  (intrinsic)”一词强调我们无法在时间、变化和生成之外构想意识。我们来看一个显而易见的类似情况:速度。速度就是一种内禀的时间性现象。本质上,我们无法将速度与时间分开。我们也无法将波与粒子分离。我们可以把“巴拉克·奥巴马”这个概念与“米歇尔的丈夫”这个概念分离。我们可以将概念分开,但不能将人分开。同样地,没有体验会在生成、变化或时间之外发生。速度是位置的变化。体验是人之所是的变化。体验是存在着的事物的变化,即生成  。变化就是生成。体验需要变化。世界也需要变化。我认为,时间就是体验的展开,因而也是世界的展开。时间不是外在盒子(事物在其内部发生)或另一个维度。我想知道是否可以将“时间”这个概念——作为某种超出变化、体验和实在的事物——弃置一旁。传统的时间概念是一个实用性的抽象物,它类似于伽利略式客体或牛顿的绝对时间,可用于描述体验以及我们生活的世界如何变化和生成。然而,我们从来不是这样体验时间的。我们体验到的是变化。

作为一个物理主义者,我再次强调:一切事物都必须与自然相符。那么,我当下的体验也必须与自然相符。自然的概念必须如此,以便适意应人们体验到的当下,即现在  。

在前文中,我主张客体如同我们所意识到并生活的物理世界一样具有内禀时间性。相对地,静态形状(static  shapes)和永恒客体(timeless  objects)的概念则可疑地令人回忆起柏拉图的永恒理念世界。科学和分析哲学——它们强调语言、句法、逻辑、数学——都倾向于认可一种几何学上的永恒的时间观  (1)  ,时间被认为是另一个维度,其与物理客体的关系是外在的。但我认为,永恒静态客体在我们的体验中不起作用,因此可以将其搁置一旁。它们不是我们世界中的一部分。我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正在腐烂,我踏入其中的河水正在流动,我所看着的云正在消散,看似不变的岩石正缓慢地被侵蚀,太阳正在燃烧,而恒星则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太空中飞驰。在我们的宇宙中,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可悲的是,最难以变化的东西是我们的偏见。然而,甚至偏见也在演变,尽管非常缓慢。正如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1935年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中所写的那样,虽然上层建筑比其物理基础演变得更加缓慢,但它终究也在演变。不幸且具有误导性的是,我们提及心智时常常指的是心智状态  ,就仿佛人的体验是一系列不连贯的静止画面,而这主要是由于计算机科学和力学对我们产生的影响。相比之下,大多数有现象学倾向的作者都强调体验的展开性,例如马赫(Mach)、詹姆斯、怀特海、吉布森、胡塞尔(Husserl)、梅洛—庞蒂(Merleau-Ponty)。

本章的目的是概述一种既与人的体验一致又与物理世界相容的关于当下的概念。目前大部分关于时间的哲学讨论集中在有时态与无时态的争论上。  (2)  第一组成员也被称为A型理论家(A-Theorists),或现在主义者(presentist)。而第二组的成员则被称为B型理论家(B-Theorists),或永恒主义者(eternalist)。前者认同当下具有不可还原的存在论差异。对此,尤瓦尔·多列夫在1989年谈论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与我们的体验以及思考和说话方式密切相关。”在这里,我不选择任何一个阵营。我研究“当下”的存在论。当下不是一种点状的数学抽象物,而是一种延伸的实在之块。当下是一个巨大的弥散客体。我们就是当下或现在  。

在我们的体验中,虽然所有事物都即时地存在着,但一切都是变化的结果。在世界上,我们体验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我们无法跳出时间、变化或因果关系。我们永远无法活在当下之外。我们也不曾滞留在过去。我们无法从当下逃离,因为我们就是我们的当下:我们无法不是我们自己。我们与我们称为“现在”的这种客体同一。现在是一个客体。意识不能发生于现在之外,因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意识可能发生于自身之外。这种必然性是根本同一性的表现。现在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还是一个指代展开的不断涌现泡泡的自然表面的多维概念。  (3)  当下——我喜欢称之为“现在”——既不是一条线上的一个点,也不是一个位置。我将把这个词当作可数名词来使用。我会用下面这些说法,比如:“一个现在(a  now)”“许多现在(many  nows)”“每一个现在(each  now)”。由于缺少更好的说法,现在可以说是“一个实在之块”。我不是现在——我是一个现在  (I  am  not,  now—I  am  a  now)。这样的“一块”是由因果界线而不是由数学限制所挑选出来的。一个现在规定了一个现实的因果参照框架,即现实过程的因果网络,这个因果网络将一个客体带入存在后确定了一个参考框架。现在弥散而跨越了多个客体。我将论证,不存在一个统一的绝对的现在,相反,存在的是多个现在,其中每一个都与一个客体或一个体验时刻的发生一致。其中一些客体是人。这种作为结果的现在概念或者与客体的发生相关,或者对应地说,与体验的发生相关。

这也许可以表明,时间概念类似于子午线概念或质心概念,是缺乏存在论分量但却实用的抽象概念。事实上,许多传统上的二分只是概念上的二分:存在与因果关系、时间与变化、体验与客体都是如此。它们之间没有存在论上的鸿沟。它们之间的裂缝是我们在理解自然的过程中才产生的。

* * *

无论是在科学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当下概念是,在一个笔直的无限延伸的(时间之)箭上的移动的点。无论这种观点多么流行,它都有一些缺陷。首先,点状的当下概念既不符合我们的体验也不符合物理现象。其次,时间轴上分离的点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再次,一个无形的前行的当下是附加于物理世界的东西,既不可测量也不可观察。最后,点状的当下概念导致了时间鸿沟问题。

当下的跨度是多少?真的是一个点吗?如果不是,有没有限制?如果我们的体验中没有什么是瞬时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赞同那种点状的当下概念呢?我猜测,我们接纳这种点状当下概念的主要原因是希望遵从以往的假定。历史上,由于牛顿在微积分方面的工作和赫尔曼·闵可夫斯基(Hermann  Minkowski)的时空观,点状的当下概念受到相当大的推动。虽然这些模型在许多细节上有所不同,但它们关于当下的根本概念大致相似——当下是点状的,并且不包括过去和未来。许多学者认为时间就像另一个几何维度,其中当下是一个几何上不占体积的位点。尤瓦尔·多列夫最近在其2007年出版的《时间与实在论》(Time  and  Realism)一书中评论道:

(点状的当下概念)似乎已经根深蒂固。对许多人来说,当下仅限于一个不占体积的点,这种观点是不证自明的。我认为,导致这种情况的一个原因是,在许多场合和关系中,图表上广泛使用一条

线来表示时间。

实际上,无论牛顿和闵可夫斯基拥有多大的影响力,点状当下都与我们的体验以及神经科学中被普遍接受的模型不相容。

我们经常会被一些电影所迷惑,在这些电影中,要么是魔法,要么是其他一些想象出来的“机械降神  (deus  ex  machina)”  (4)  ,将时间冻结于一个静止的当下。正如所描述的那样,在这种经典场景中,比如在1994年由乔尔(Joel)和伊桑·科恩(Ethan  Coen)所导演的奇幻电影《影子大亨》(The  Hudsucker  Proxy)中,钟楼的指针慢慢地停了下来。一切都相应地冻结了。雪花停止在半空中,汽车停在道路中间,行人被冻结而以笨拙的姿势止步不前,等等。当然,时间不能停止。但如果可以的话,大多数外行人都相信宇宙会保持不变,仅仅被冻结住了——这个想法被“存在与因果作用分离”的信念所支持。类似地,许多哲学家认为,没有变化的时间是可以设想的。这种论点是有问题的,因为体验需要变化。我不否认,人们可以设想时间不变,这在逻辑上是可能的。但我认为这种时间概念无法被人的体验把握,因而在经验实证上是无用的。举个例子来说,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如果时间被冻结,宇宙将会空无一物。我们熟悉的所有客体都会消失,因为它们是嵌入因果过程的。光本身也将会消失。所有事物都将与宇宙中的其他部分完全隔绝。

宇宙由因果过程维系在一起,而因果过程需要变化。存在与因果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时间并不是超越事件发生而存在的事物。如果时间被冻结,一切都将与其他部分隔离。宇宙会崩溃。(事物之间的)联系需要花时间来桥接。没有时间,所有的点都会与其他点分离。

一个简单的牛顿时间模型规定,时间是一条线,而当下是一个点。这个点一直在向前移动。诚然,从数学的角度来看,“点状当下”有许多优点。其一是,时间可由单个变量所表示。此外,它对控制理论来说是一个有效框架。17世纪以来,控制理论将时间数学化,从而在某种意义上消解了变化。原则上,人们可以将未来的任何发展描述为一组从一开始就可获得的数字。所有的未来演变都已包含于点状的当下之中。虽然关于当下的这种模型在很大程度上被物理学的最新发展所摒弃,但它的影响力仍然很强大。  (5)

点状的当下概念类似于伽利略式客体概念。这是一个实用但有误导性的简化概念。它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种实在。不管点状的当下概念多么实用,它都与我们的体验不符。我们的当下是有厚度的。这种似是而非的——错误的——当下概念,一直被拿来解释我们对于当下的(在时间中延伸的)体验与所谓物理当下的点状本性之间的差异。我们在解决错觉问题时所用到的一般性解释策略,在此可再次使用——根深蒂固的观念与我们生活的世界之间的不匹配可通过归责于个体体验而得以解决。当然,如同在错觉案例中那样,精英学者的权威矮化了每个人与世界的直接联系,即有意识的体验。我们所体验到的当下是唯一的当下,现在这个当下已被降级为似是而非或虚假的当下。既然科学认定  当下是点状的,那么如果体验得出了其他观点,一定是体验错了。

弥散心智理论则更加民主。如果我们体验到的当下是弥散的,那么当下就是弥散的。体验必须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有少数评论家认为当下可以延伸、持续且具有厚度。  (6)  其实,无论是实证证据还是科学数据都支持弥散的当下概念。

在我们的当下,客体、词语、整个句子、音乐片段、声音、手势和动作都融于其中。它们需要时间来完成。它们有起点和终点——它们不是瞬时的。我们看看布尔丹神父(Father  Bourdin)在1685年的《对笛卡儿〈第一哲学沉思集〉的第七组反驳》(Seventh  Objection  to  Descartes’  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中对笛卡儿观点的反对:

我知道一个人,有一次他正要入睡,听到钟声敲了四下,他数着敲击的次数“一,一,一,一”。然后,他觉得这有点荒谬,喊道:“这钟一定是疯了;它在一点钟时敲了四次!”

四次钟声一起才组合为人的当下。它们无法容纳于点状当下之中。它们在一个延伸的时间跨度中弥散。同样,我们的体验也无法置于点状瞬间之中  ——客体、词语、手势、声音皆是如此。我们的体验在时间中的弥散正如在空间中的弥散那样  。在我的体验中,点状的此时与点状的此地同样都是荒谬的。一个无维度的点根本无法容纳我们的体验。

为了维护当下的所谓的点状性,我们习惯的做法是将某些内在表征当作缓冲区,在这种缓冲区,人的体验的延伸跨度可被瞬时表征。这就是快照视图。人们假设(体验的)神经基础会启用一种神经快照来固定心智状态,就像一帧电影画面那样,这种神经快照完全可以在一瞬间完成。但这种神经快照根本不存在,我们从未发现这种东西。它既没有获得经验实证的支持,也不具备理论上的一致性。神经放电也需要时间。脑根本没有那种瞬时状态。最极端的内在论者也会认为,脑需要持续几十毫秒的神经放电才能做成并感知到某些事物。脑状态这个概念——瞬时快照这个概念——是无意义的。点状当下无法容纳任何类型的神经放电。因为它太“薄”了。它甚至无法容纳一个单位的(神经)脉冲。脉冲需要至少3至4毫秒才能完成。在更短的时间跨度里,脉冲概念毫无意义。在点状的当下概念中,脉冲没有容身之地。

有时候,我们将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当作脑活动拍摄快照,这也会导致误导性的脑状态概念。这是一种误导。首先,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不是瞬时快照,而是对数毫秒内各种量的整合。其次,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不是什么快照,而是一种统计模型。再次,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与神经放电没有直接关系,而与(脑内的)葡萄糖和其他化学物质相关。  (7)  最后,这样的图像会使人联想起一系列计算机式离散状态。

“心智状态”“脑状态”和“计算状态”这些概念的流行揭示了一种对变化的深层的且在很大程度上公然拒绝的恐惧。变化是生成。从长远来看,生成就意味着危险。因为,不祥的是,变化的最极端的形式当然是死亡。相比于变动和槽糕的终结,不变动更好。

人们经常提到脑状态,就好像可以对脑中发生的事情拍摄快照一样,而快照则限定了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这又是另一个误导性概念。脑状态的概念缘于两方面的误解。一方面缘于控制理论,在控制论中,物理系统被建模为一种当前的瞬时状态决定了未来所有状态的存在物。另一方面则缘于“机器状态”的概念,这种机器状态由按照计算规则得出的离散值所确定,如图灵机或康威生命网格(Conway's  life  grids)  (8)  。事实上,这两种模型都是错误的。从时间的角度来看,这两个模型都不足以解决生物系统中既无离散状态也不具有意义的高阶派生物的问题。

* * *

现在不是点状的。它是弥散的,与我们所体验的世界和科学所描述的物理现象相容。考虑下面这个案例。我当前的现在(current  now)  (9)  由键盘、桌子、我的笔记本电脑、预兆着坏天气的多云天空、草地、几棵树、夏日微风和远处的狗吠所组成。这些存在物不是在我的现在  之中,因为它们就是我的现在。它们也就是我自己。所有这些存在物都作为我当前的现在  这个整体的部分而发生。我的现在  就是这样的一个整体。它不是这个整体的发生之外的东西。我就是这样一种弥散客体。我的现在是一个弥散于时空中的客体,它是某些联合结果的现实原因  。这样的客体是我的体验。它就是我的世界,就是我当前的现在。体验、显象、存在和因果作用指的是浑然的统一体,这个统一体弥散,从而包含了一个实际的现实块。我们把这样一种延伸的现实块称为“弥散的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现在。现在我就是如此。我是一个现在。

这种现在模型并不像牛顿物理学那样要求一种普遍的包罗万象的现在。每一个因果过程都有自己的现在,因此会出现多个现在,每一个现在都相对于不同的客体。在弥散心智理论中,“客体”的概念是指发生于时间中的原因。这种客体是一个时空复合客体。相应地,现在并不是客体之外的某种东西。现在就是客体  。此外,偶尔这种客体组成的客体集合不会形成任何人的体验。现在、客体和体验是对同一实在进行概念刻画的三种不同方式  。如同其他所有事物——例如知觉、体验和因果作用——一样,每一个现在都是弥散的,而且与它所包含的一切同一。也可以说,每个现在都不是那种超越其内部所发生事物的东西。现在并不存在于嘀嗒作响的时钟内。现在就是这个时钟。现在是通过因果作用而充实的复合客体  。扼要说来,“现在”这个概念不会在已经勾勒好的由弥散客体、现实原因和弥散心智(这三个概念只是论述相同的根本事件的不同方式)组成的框架上增添任何东西。我们的体验不是发生于现在。我们的体验就是现在  。

现在——与其他任何客体一样——是由在其交汇处塑造出实在的因果过程所界定的。每一个客体,以及每一个体验,都有不同的持续时间,并且多个时间跨度可共存于同一  现在中。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回想一下我们体验中的某个瞬间。(那一刻)我体验到了一个苹果、一棵树、视野中的一片云、一道闪电、一座山、同我说话时的一段声音、在后台演奏的一首曲子、月亮、天空中的太阳和一些微弱闪烁着的星座。这些物理事件中的每一个都有不同的(时间)长度和不同的时间定位。在任何时候,许多时间定位不同的事件都可以浑然一体地共存。每一个现在的时间跨度都是不同的,它们是由因果环境决定的。每一个现在都是由一个事件挑选出来的。联合因果作用挑选出现在以及客体  ,两者是同一的。现在是实在中与复合的现实原因同一的那个部分。

以我们喜爱的红苹果为例,假设这次它在你的桌子上。它是你的现在的一部分。然而,恰好是你的现在一部分的这个苹果刚刚反射了一些光线到你的视网膜上。时间延迟是有限的,并且微不足道。最后,你向上凝视。碰巧,你看到了天空中一颗遥远的星星——比如说猎户星座中的一等星“参宿四”,它离你有642光年之远。随之,这颗星星也成为你的现在的一部分。不管你与这个天体之间的距离多么遥远,就像桌子上的苹果那样,这颗星星是你的现在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星星这个例子中,使你的现在得以存在的这个过程的时间跨度是多少?642年。虽然一些评论者认为很难将感知星星的情况纳入知觉事实,但我们感知到星星与我们感知到苹果没有什么不同。将星星隔离在知觉之外并不能净化我们的时间模型和知觉模型。在这个问题上,多列夫评论道:“就‘只有现在的事物才是可感知的’这一主张而言,存在着例外情况:非常遥远的客体,例如星系……”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其实,星星就是人的现在的一部分。我不明白为什么遥远的客体就是例外情况。星星和星系可能对于我们的偏见是个例外,对自然却不是。即便事物与我们之间存在距离,如建筑物、山脉、云层、月球、行星、彗星、恒星和星系,它们依然是连续统的一部分。对冯·尤克斯奎尔(书中描绘)的天文学家来说,天体才是他们的日常环境。下面是他在《在动物与人类世界漫游》一书中对天文学家生活的生动描述:

在他那高高的塔顶,离地球尽可能遥远之处,坐着一个人。借助巨大的光学仪器,他改造了自己的眼睛,它们变得能够穿透宇宙而直达最遥远的星星。在他的周遭世界里,太阳和行星在欢快地运转。飞快的光需要旅行数百万年的时间才得以进入他的周遭世界。  然而,这整个周遭世界仅仅是自然界很小的一部分,它是由人类主体的能力定制出来的。

在天文学家看来,比起一般的日常客体,星星在他们的生活中更为常见。此外,仅仅是一些偶然的情况造就了我们的世界,使得大多数客体要么离我们很近,像苹果、建筑物和山脉,要么离我们极远,像星星、星座和星系,人们由此以为这两类事物之间存在区别。其实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看到一个苹果,就像看到太阳或遥远的星星一样。设想一个情景,其中,人类在一个所有的距离都相差无几的世界中生活,这并非不可能。在这种情景下,明显不存在任何差别。

由于现在在时间上弥散,从而它包含了构成人的体验的所有客体,所以记忆就是感知到——因而同一于——过去。然而,这样一种过去仍然是现在。艾耶尔猜想,我们感知到星星这一事实是否能使“我们可能与过去存在直接联系”这一观点更具可信度。1965年,在《心智》(Mind)杂志中,弗兰克·埃伯索尔(Frank  Ebersole)在一篇题目意味深长的论文《哲学家如何看待星星》(“How  Philosophers  See  Stars”)中讨论了这个问题:

艾耶尔谈论这类事情,是为了给记忆的朴素实在论提供一种受人尊重的科学地位。因为我们看到了过去,所以认为我们与过去有直接的记忆联系,这种想法并不疯狂。(……)这种记忆理论是为了缓解过去已逝的那种哲学感受,并以“记忆中我们能直接通达过去”这种直言不讳的主张来反驳对记忆可能性的怀疑。当我们对记忆的可能性有所怀疑时,可以看看星星,然后说:“过去没有消失,它就在这里。”这应该会对我们有些帮助。

然而,我们不需要同意埃伯索尔的怀疑论。我们可以确切地考虑人与过去存在直接联系的可能性,即记忆是对过去的知觉;事实上,人们可以与他们自己的过去同一。此外,该理论支持关于记忆的一种实在论观点,其中有两个关键假设。第一,人与过去存在直接的联系,因为一个人的体验与过去是同一的。第二,人体验到的过去依然是当下,因为它是构成当下的原因。这种延伸的当下就是弥散的现在。

假设一段时间后,你开始做白日梦,然后你迷失在过去的记忆或梦境中。你正在体验的是什么?当你回忆起过去时,你的体验在何时、何地?你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晚上,你与你的祖父有过一次愉快的交谈,难道这样的谈话不是你当下的一部分吗?

创伤后应激障碍通常与深陷过去激烈情绪事件的白日梦相关联,而且患者对当前事件的注意也相应地减少了。  (10)  1963年,保罗·乔多福(Paul  Chodoff)在他关于集中营幸存者的著作中,对这种持续存在的创伤性事件进行了生动的报告,奥利佛·萨克斯在其《幻觉》一书中引用了这部分内容。这些创伤性事件仍然存在,甚至萨克斯在某种程度上也体验到了它们。当然,幸存者的身体以及脑与萨克斯同在,但他们的当下仍深陷于他们作为囚犯时的可怕时刻。由于发生在久远的时刻的事件的力量,一个人的当下被困在过去。

这种当下显然能延伸到记忆、梦和幻觉这些形形色色的情况中。当我们回忆时,我们不是在与过去纠缠吗?我们的过去不是介入了我们的当下吗?当我们体验过去时,过去不仍旧是当下吗  ?在这种事件与你的体验之间隐约地隔着东西吗?不,没有。正如在知觉情形中一样,透明度也是记忆和梦的一个共同特征。有什么东西让你与你的记忆及梦分离吗?当然没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你与你的记忆分离。同样,没有什么能让你的记忆与这些记忆涉及的过去分离。任何时候,我们都与自己的体验“共在(co-present)”。不存在掩盖我们的过去的现象。

弥散心智理论模糊了当下与过去的区别。更确切地说,它将这种区别搁置一旁。我们体验到了过去,在某种程度上,过去仍然是当下。  记忆是对过去的延迟但有序的知觉。梦是对关于过去的知觉进行重组。

由于我体验到了过去,所谓的过去就成了当下的一部分。然而,记忆和梦中的客体都在我们的当下之中。因为体验与客体同一,也因为记忆和梦都是知觉形式之一,所以它们中的客体成了我们当下的一部分。记忆和梦都只不过与依然是当下的过去同一。

一个现在  不是时间线上的一个点(图22),也不是挑出一个“时间窗口”的一对括号。现在是一组与自身共在的客体。为什么?因为这些客体都是联合结果的原因。如果事物不是共在的,它们就不会相遇。实在就会崩塌。过去就是当下。否则,如果它不再是当下,那么它将不会存在。

我辩护的观点如下:当下是实在的生成建构自身的方式。(形象地说,)当下就是一勺实在。过去给当下提供了实质。只要过去是某种事物,那么过去仍然是当下的一部分。如果过去不是当下的一部分,那么不仅当下不存在,而且过去也根本不会存在。它(过去)将什么也不是。

我们使用的语言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体验到的过去仍然是我们当下的一部分。在英语中,表示参与了说话者当下的事件时所用的时态被称为现在完成时  ——这个词的意思恰好表明正是这样的过去完成了当下。我们再看一下英语中的过去时态。一般过去时用于表述那种发生在过去并且与当下时间不连续的事情。现在完成时态则用于表述那种发生在之前但时间跨度弥散到现在的事情。这种事情参与了我们所在的时间。一个人体验到的每件事都应该用现在完成时来表达,因为它是这个人的当下的一部分。

两种时态之间的差异也对应着情景记忆与语义记忆之间的差异。在情景记忆中,我们再次体验到自己生命中早前所体验过的事件。在语义记忆中,我们只有通过语言性的“二手”描述  (11)  才提及我们所知道的事实。对情景记忆而言,(过去的)事件仍能对人的当下产生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仍然是一个人当下的一部分。语义记忆则对应与当前事件没有必然因果关系的描述。

* * *

人们指望所有的实在都可容纳入现在  。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说:“所有并且只有存在于现在的事物才是实在的。”这与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中所描述的相呼应:“世世代代,事情只在当下发生。”迈克尔·达米特(Michael  Dummett)也有同样的评论:“唯有当世界是,即唯有当世界处于现在时,我们才能描述它。”我同意他们的说法,但附带的一个关键看法是,每个现在都现实地、因果地相对于一个结果弥散着。这是关键的一点,通常这一点没有得到充分的辩护。事实上,我们很难不认同这种说法,而这个说法的关键在于现在的范围及其存在论地位。例如,如果一个人接受点状的现在论,那么达米特的评论将会站不住脚,因为我们体验到的世界与瞬时当下不符。弥散的现在论则没有这种局限。当下可以如它所需要的那样尽可能地弥散和延伸。它包含了我们体验到的一切。

我们的体验支持了这个观点。设想一下这种情况:一个夏天的夜晚,艾米莉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听到远处的雷声,倾听一个朋友和她说话,看着波托菲诺(Portofino)海湾;最后,她凝视着一个遥远的星座。她的当下包括所有这些事件,但这些事件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在她看着夜空的那晚,它们发生在不同的时间。然而,它们也有些共同之处。它们都介入了艾米莉的当下。它们在艾米莉的脑内产生了一种联合效应。结果,它们促成了一个巨大的时空复合客体的出现,即夏夜艾米莉的现在。它们是弥散在时空中的一个巨大的联合的现实原因。总之,它们是一个现在。任何弥散于时空中的现实的联合原因都是一个现在。每个客体也都是一个现在。

图22  传统的点状的现在概念(Δt→0)。

图23  弥散的现在(Δt可以任意大)。

毕竟,内在主义也需要弥散的时间概念。难道我们体验的神经相关物不是分布于一个时间跨度中的吗?即使是脑同一论最坚定的辩护者也会承认我们的神经基础在时空中弥散。既然我们承认(体验的)神经基础弥散于时空中,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空间上把自己限制在人颅骨的边界之内,而在时间上把自己限制在趋于极限的瞬时当下呢?

我们也可对传统上的过去概念弃之不顾。一切都存在于一种弥散的当下之中,这种当下的结构可以从不同角度做出清晰的阐述。过去与现在的差别只是实用性的而非存在论上的  。通常情况下,我们把弥散的现在中比较容易操纵的部分叫作当下,把其他的部分叫作过去  。可是,它们之间不存在形而上学的差异,只是可通达程度的不同。再说一次,传统观点只是将实用性上的差别提升到一种形而上学的鸿沟。

参与一个整体的所有事件和客体构成了一个现在。如果它们不是整体的一部分,那么它们就是分开的,因此无法共存。为了能共同存在,分离的事件必须把共同的结果带入存在。

现在  是一个现实原因——又叫作一个整体,也叫作一个弥散客体——它的不同成分与最终的结果的时间距离不同。如果两个事件都是同一联合结果的关联密切的原因,那么它们就处于同一个现在。就处于同一个现在而言,发生在同一时空位置这一点既非必要条件也非充分条件。不过,这一点也是有所帮助的。

如果现在由因果关系所塑造,那么当两个事件都处于恰当的因果关系中时,它们就属于同一个现在。  两个事件并不会因为发生在相同的时间片内而处于同一个现在。此外,不存在时间片这种东西。时间是一系列因果相关的现在的展开。

我提出的现在的因果结构是对客体/现实原因——联合因果作用——情况的一种概述。这种因果结构既没有固定的时间尺度,也没有时间边界。当然,实际上,相近的事件在因果上更容易纠缠在一起。在空间和时间上都相近会有助于参与相同的因果过程并产生联合结果。因此,我们通常认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处于当下,这是一个很好的经验法则。

根据这种解释,每一个共在事件与它所引起的联合结果之间的时间距离可能不同。像幻觉这样的时空复合客体就是个有力的例子。现在的弥散跨越了传统的时间和空间。同样地,一个知觉客体能分布在广阔的空间中,如同由不同距离的恒星所形成的星座那样。现在包含多个并且可能不均匀的时间长度(图23)。当下更像一碗意大利面,其中每一条都有自己的长度,而非像一条线上的一个点。

把“弥散的现在”概念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同时性”概念进行比较是很有意义的。根据同时性概念,只要相对于一个选定的观察点,两个或多个事件就是同时发生的。  (12)  这两个概念非常接近。根据普通大众对时间的看法,如果两个事件发生在相同的绝对瞬间,那么它们就是同时发生的。然而,在1916年出版的《相对论》(Relativity)中,爱因斯坦指出,没有绝对时间这回事;两个事件之间的时间关系是相对于观测者的位置和速度而言的:

那些相对于铁路路基同时发生的事件,相对于火车并不是同时发生的,反之亦然(这就是同时性的相对性)。每一个参照物(坐标系)都有其特定的时间;除非告知我们所说的时间是相对于哪个参照物,否则所说的一个事件的时间就没有意义。

爱因斯坦对同时性的分析和“弥散的现在”之间有很大的类似之处,即同时性概念或共在概念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然而,在这里,我考虑的不是参考系,而是因果过程网。对于弥散的现在,重点不在于参照系,而在于存在着的现实因果路径。不过,这两种进路在很大程度上是兼容的。

我们来看看爱因斯坦所用的“闪电击中A和B这两个点”的例子。假定观察者位于中点  M。同时性取决于观察者在M处同时观察到了A和B两点的光。同样,在《相对论》中,爱因斯坦反驳道:

只有在我确定M处的观察者所看到的雷击闪电发出的光在A→M这段距离中和B→M这段距离中行进的速度是相同的,(这样一种)定义才可能是对的。

弥散心智理论采用的是一种与之不同但兼容的视角。爱因斯坦的分析着重用速度来确定现象的物理性质。相比之下,我在这里侧重的是塑造我们所提及的统一体的过程。弥散心智理论考虑的是日常的因果过程,而不管它们的速度如何。该理论也解释了类似于相对论的情况。在爱因斯坦的解释中,如果两个事件与第三个事件有交流并且它们的信息共同地  到达了第三个事件,那么对第三个事件而言,这两个事件就是同时发生的。同样,在弥散心智理论中,只有当这两个事件到达第三事件的因果过程共同引起了进一步事件的发生时,这两个事件才属于同一个现在。在这两种情况下,沿着A→M这段距离的速度是否与沿B→M的相同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们共同到达那里,即它们是一种联合原因。

弥散心智理论援引了爱因斯坦的观点中对因果过程所设置的速度上限。狭义相对论设置了一些条件,在这些条件下,如果交流是通过笔直的光线以光速进行的,那么a点、  b点和观察者γ之间的现实交流才将发生。通常情况下,信息交流是一个因果过程,它传播的速度比光在真空中的速度要慢。在标准知觉中,因果过程由烦琐的不连续的若干物理跳跃过程具体实现。例如,经由树突和轴突,神经过程汇集了诸多因果过程,所以神经过程使外部事件得以共在。(神经传导的)速度远低于光速——大概是100米/秒。

弥散的现在是现实同时性的一种事例,也就是说,它代表了如下事例:因为两个或多个客体是一个现实原因的组成部分,所以它们统一起来了。它们是共在的,因为是相同的结果将它们带入了存在。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相对于它们所导致的联合结果,它们是共在的。而相对于其他事件/观察者,它们并不共在。爱因斯坦在分析同时性时设定了条件,在这些条件下,一个现在,即一个现实原因,发生了。这对于联合结果的发生而言已经足够。弥散心智理论关注的是一个主要由低速的物理过程——例如那些在标准知觉中所涉及的物理过程——组成的世界。现实的因果过程代替了爱因斯坦的模型中所设想的(光)信号。“现实原因”这个概念——现在——是基于“同时性”这个概念的。光速信号与相对论的同时性是一个上限。如同爱因斯坦的观点表明的那样,现在  是相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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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弥散到过去”这一观点与实证证据并不矛盾。现在是一个实在块,包含了通常称为“过去”的东西——它是一个巨大的客体。通常,现在与过去之间的不连续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这种不连续性的形而上学深度一直在很大程度上被高估了。事实上——这个事实会让人有点惊讶——从我们熟悉的现在一步一步地迈向我们所谓的过去和往昔是可能的。它们之间没有绝对的存在论上的鸿沟。过去与当下在概念上的差别就类似于丘陵与山脉之间的差别——这是惯用的表达数量差异的方式,正如1995年上映的由克里斯托夫·蒙格(Christopher  Monger)编剧和导演的电影《情比山高》(The  Englishman  Who  Went  Up  a  Hill  But  Came  Down  a  Mountain)的名字所表达的那样。没有什么存在论上的差异将两者隔开。当然,从实用角度来看,这种差别可能是有意义的。看向远处的客体就意味着进入更遥远的过去。  (13)

我们来看一个具有现实意义的重要场景。我们将其称为“梅杰·汤姆(Major  Tom)场景”(图24)。  (14)  想象你正通过无线电与梅杰·汤姆聊天。他正乘坐宇宙飞船向遥远的星球飞去。在你们聊天的时候,他离你越来越远。在你们的谈话开始时,你和梅杰·汤姆聊天基本上没有受到距离和延迟的影响。一段时间后,因为延迟变长,聊天变得越来越困难。你与梅杰·汤姆之间的距离——时间距离——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延迟变得十分明显,以致你无法再与他聊天了,因为现在延迟与你的寿命一样长。

图24  梅杰·汤姆、红苹果和已故的祖父是在当下还是过去?

尽管如此,从收音机里你仍然能听到梅杰·汤姆说话。在这种情况下,梅杰·汤姆的话好像是从过去传来的。然而,即使在这两种情况之间,也不存在存在论上的鸿沟。这两种情况类似于听到别人说话与记住别人说的话的差别。

就时间流逝而言,过去与当下这两种现象之间存在数量上的差异。可是,它们在存在论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的深度是多少?如果我们改变我们的注意力所关注的客体,这种深度就会发生变化。当我的目光在视野中掠过时,时间深度的变化有时很轻微,有时很明显。借助望远镜,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我的眼睛能窥见宇宙的深处,肉眼可以看到像仙女座星系一样遥远的天体,这是一个距离我们250万光年的天体。在下着雨的周末下午,在本地的科学博物馆里,这一事实常常作为娱乐被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忽视。可是,这仍然是一个惊人的事实。请再阅读一遍上面的句子。肉眼能看到  250万光年那么远的客体  。一个人可以看到过去  。那么,这样的过去就是当下的一部分  。

如前所述,艾耶尔认为,当我们看着遥远的星星时,我们是在感知过去。天文学家既没有重建过去,也不记得过去。天文学家是看到了宇宙的过去,而过去仍然是当下的一部分。他们也不是看到遥远星星的意象。他们看到  的是那些星星。我们可以看到过去,因为过去仍然存在  。如果看到了某物,某物就是当下的一部分。当然,在实践中,所谓的过去与所谓的当下之间有很大的差别。而我在弥散的现在中看到了通常被称为“过去”的那个部分,也看到了通常被称为“当下”的那个部分。重要的是,我无法触及前者,但我能触及后者。

图25  如果我们能与一种现象互动,那么就可以认为它存在于当下。

例如,在星座的案例中,由于空间上巨大的距离,人们无法与那些星星互动。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通常把遥远的客体降级为意象或记忆。由于(在这些情况中)缺乏互惠性的互动,我们就只能把类星体和梅杰·汤姆放入过去。然而,我们对桌子上红苹果的感知与对仙女座星系的感知并没有什么不同。星星也不例外。梅杰·汤姆不会因为其位置的改变就退回到过去。你和汤姆是由若干因果过程联系起来的。这些因果过程有时短得无法察觉,有时长得不够便捷。然而,两者之间没有存在论的鸿沟。这种相关的因果过程和所有可设想的可能的物理情况是相同的,只是延伸得更长而已。数量上的差异不会成为形而上学的鸿沟。苹果和星星与你的身体有着同样的关系。你既是以同样的方式也是在相同的情况下看到了这两者。这种解释同样适用于近处的梅杰·汤姆与远处的梅杰·汤姆。

天体和红苹果在实践中是非常不同的。你可以抓住一个苹果,但你抓不住远处的星星。当梅杰·汤姆在这里的时候,你可以和他聊天;但是当他在很远的地方时,你不能和他聊天。然而,这仅仅是一种狭小的区别。另一个例子可以进一步说明问题。

假设你想触摸附近桌子上的一个移动的目标(图25)。你看到这个目标。你向前移动你的手,然后触摸到它。如果目标移动得足够慢,一切都不成问题,因为你的反应时间能够让你触到并抓住移动的目标。不过,情况并非总是如此。这种互动至少依赖四个参数。

最后,想象一下把你的目标放在月球上这种情况。为什么月球上的目标不应该成为你的当下的一部分?月球的表面与你的房间一样都处于你的当下。前者只是距你远一点点。大致来说,光从月球到地球需要一秒钟。另外,如果你有一把能量足够大的激光枪,你就能在一秒钟内射击到月球表面。在这个例子中,设想你的神经反应速度几乎是瞬时的,那么只要目标以这样的速度移动,仍在激光束的射击范围内,你就能击中目标。假设你的激光能将半径为1米的圆形区域的所有事物烧成灰烬,你就能击中移动速度慢于0.5米/秒的客体。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倾向于认为目标在你的当下之中。速度更快的物体则被你感知为它们好像在你的过去。这个例子表明,过去与当下的传统分离虽然是实用的,但并不是一种坚不可摧的存在论鸿沟。更快和更慢的客体都处于我们的当下。

让我们把目光移到离地球更远的地方。你所看到的天空中耀眼的太阳是在过去还是在当下?当然,随着距离的增加,因果互动——如抓取、触摸、击打——变得越来越困难。然而,没有存在论上的临界值把什么是过去与什么是当下分开。没有形而上学的鸿沟能将这两种极端的事物——一端是遥远的星星,另一端是与你聊天的人——隔离开。它们都是你的当下的一部分。

关键在于,当下与过去之间没有存在论上的鸿沟。过去和当下是基于互动条件而划分的实用性概念。如果我们由于有利的时间间隔而能与某物产生互动,那么就可认为此物存在于当下。

我们在记忆、梦、幻觉或知觉中体验到了过去,这一事实表明了过去是当下的一部分。如果我们体验了某物,那么它一定存在于我们的当下。

那么未来呢?我们永远感知不到未来。我们要撇开预感(premonition)或超感官透视(clairvoyance)这类事例,因为它们无法获得实证证据的支持。当我们提到未来时,我们指的是预期、预测、远景和猜测。这些事例都不是关于未来的真实知觉。反之,它们或多或少是我们依据过去而做的幸运猜想。

这种现在观的一个有趣结果是,当下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每一个现在都只是相对于另一个更远事件的现在,每个事件总可以是一些更远事件的当下。在这种意义上,当下永远不会终结  。只要有充分的时间和距离,(比如我的阳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总会是其他人的当下。

四年以后,此时此地在我的阳台上所发生一切,将是一个从半人马座阿尔法星(Alpha  Centauri)附近注视地球的观察者的当下的一部分。每一个当下都是相对于某个观察者和某个特定的联合结果而言的。原则上,我们可以想象在适当的位置和时间存在一个未来的观察者。因此,你可以设想存在这种恰好的时刻,我在我的阳台上(2017年8月底)所体验到的事物将是未来其他人的当下。它将是一个未来观察者的当下的一部分,这不是在重温过去,也不是回想记忆痕迹,也不是(心智)意象的预演。在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上的观察者所挑选出的当下并不次于我们自己的当下。这两个当下同样有效  。总的来说,只要一个客体产生了结果,它就仍然存在于人的现在。因果链可以任意长,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的。实际上,当因果之流完全无效的时候,存在者将不复存在。

空间距离只是延伸这种因果链的时间跨度的一种简单方法。其他策略也是可行的。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使用其他方法来延伸因果链  。例如,我们的神经结构将若干事件的因果影响延伸到我们整个一生中。因此,经由这些由我们的神经元传导的因果链,我们仍然把我们的过去感知为我们当下的一部分。我们称这种知觉为“记忆”或“梦”。我们知道一个知觉存在于过去,但我们没有将事情体验为过去。  由于我们的神经结构,我们生活中的事件现在产生了影响。它们的因果影响是通过神经分枝而不是通过穿越时空的光线产生的。

每件事情相对某些未来的事件可以一直是现在。简言之,过去是当下,而一切都是现在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下永远不会结束:当下是一直明确的。关键是,不存在什么鸿沟将过去与当下隔开。所有的当下都会过去,所有的过去都处在于当下。正如T.  S.  艾略特在《烧毁的诺顿》中所写:“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都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任何存在的时刻都是一个包含它的开始和结束的现在。它的结束是它的开始存在的原因  。这种影响推动了它引起的存在。

因为每一个现在都是由一个联合结果挑选出来的一个实在块,所以有多个现在——每个现在之间没有优劣之分。每当一个人体验到某物时,这个事物就存在于构成这个主体的相同的现在。这个主体与这个现在是同一的。体验某物就意味着与它共存。更明确的说法是,体验某物就意味着与它同一。因此,体验和共存都意味着在同一个现在发生。

每当我体验某物时,某物就会生成。无论在何时何地,那个事物都是我的体验。我就是那个事物。虽然那个事物不需要成为可把握的,也不需要由一些容易获得的材料所组成,也不需要由我附近的事件所构成,也不需要与其他人可感知的客体一致,但它是真实的。一个可能成为我的事物的子集——事实上,所谓的知觉、记忆、梦、错觉、幻觉等,就是我——与我们所称的物理实在一致。我的现在是我的世界,我就是那样的事物。我是一个现在。我是一个世界  。

综上所述,现在是因果上纠缠、彼此共存的若干事件。如果情况不是这样的话,事件将是悲惨而孤立无援的,宇宙将会崩塌。任何事件或客体都是另一个事件或客体的现在的一部分,这是联合结果——存在着多个现在,且每一个现在都是相对于未来的事件或未来的客体而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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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弥散的现在”概念所声明的一致,许多作者认为,不存在什么内在的“过去的斗篷”罩着人的体验。根据多列夫所说:“不存在记忆体验的过去性和预期体验的未来性这样的东西。”如果我们梦到了一个不明确的客体——比如一个红苹果——那么没有任何“罩衣”能够区分它是一个旧的记忆还是一个最近的回忆,或者是一个正在发生的知觉。相反,其他作者,如梅洛—庞蒂,曾断言过去性是由体验所例示的一种性质。体验应该带有“过去感(sense  of  the  past)”。我不同意这种看法。在我们的体验中,一切都只是如其所是。同样,在1951年,弗朗(Furlong)评论道:“我们可以看到绿色表面的绿性(greenness),但我们不会以同样直接的方式看到记忆事件的过去性。”我要补充的是,我们根本无法看到那种过去性。时间不会沉淀出一个罩在体验之上的过去性的外衣。当然,我们可以通过若干的细节、事件和事件顺序来推断某些事物是否在时间上接近。

过去性不是我们在现象学上体验到的东西。当我通过审视而体验到某物时,我不知道它是否在时间上接近我正在做的事情。我只能通过尽量可靠的方法来推断它的时间距离。然而,时间不会污染  (stain)体验  。如通常所设想的那样,时间距离是外在于人的体验的。当我看星星时,星星与其他事物一样是我当下的一部分。当我回忆起一个朋友的面孔时,在我的体验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告诉我这个朋友是一个老朋友还是最近才认识的人。关键在于没有一个事件本质上是一个过去的事件。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能使我的体验具有过去体验的特征。存在许多间接线索但不存在过去性。我能推断出体验是否处于过去,但我没有体验到过去性  。知觉和记忆都是透明的。(在知觉和记忆中)当我们与事件接触时,那些事件并未笼罩着年代久远的色彩。我们就是那些事件。

实际上,当我们认识到我们已经体验过某物并且知道其他体验发生在它之后时,我们就给体验贴上了“记忆”的标签。然而,这些标准只是简单的经验法则。严格说来,它们并不是使事物具有记忆特征的必要逻辑条件。实际生活中,它们诱导我们把事件置于过去,从而把事件的体验看作记忆而不是知觉。然而,我要再次强调,(记忆与知觉之间的)这种差别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记忆和知觉是一个连续统一体的两个极端。

首先,我们来看互动缺失的例子。假设你正在警察局接受审问。你站在一面假镜子后面,它用于防止你打断对面的询问。在审问结束时,有个官员告诉你,你刚才看到的不是当前发生的,而是几年前发生的,一些巧妙的装置利用了镜子减缓光线传播的能力从而实现了这一点。这难道不是你目前体验的一部分吗?那件事不是你当前的现在的一部分吗?难道你不就像天文学家凝视着天空深处吗?从现象学和因果的角度来看,没有一个人的体验的内在方面能显示你所看到的事件的时间。完全依赖体验的话,  你就不会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即便注视我们体验的内部——比如,梦——我们也无法知道那个特定的体验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人们只能根据各种各样的线索去猜测某些事情是否发生在早前。然而,猜测一个体验的时间位置类似于凭借一栋建筑的风格来猜测建造它的年份。这种关系虽然可靠但是间接的。有时,没有任何线索可用。我能体验到我的孩子们上幼儿园时的样子。这是梦还是现实的知觉?既然我知道我的孩子已经上中学了,那它一定是个梦或记忆。可是,我的体验的过去性是推断出来的而不是体验到的。如果在过去的五年中我失忆了,我就无法分辨我的体验离我多遥远。实际上,没有人能独立于事件的发生而测量时间。因此,当我们说某件事发生在一分钟前时,我们的意思是,如果在这件事发生时我们已经看了手表,我们现在则会看到分针只走了一格。毕竟,我们没有看到时间,只看到了客体的变化  。

我们来看第二个标准——体验与体验相比较。我体验到一张脸,我记得我之前见过这张脸。要么是同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要么我在做白日梦。这是一个相当薄弱的标准。尽管如此,它依然是使我们拥有过去感的部分原因,但这是一种推断,而不是一种感受!想象一下,如果这样的标准不成立,那么会发生什么。再次假设我患有失忆症,过去五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被遗忘了。然后,我醒过来了。我的体验停留在我失忆之前醒着的最后一刻。在我认识到我处在不同的地方和时间之前,那一刻难道不是对于所有结果而言的我的当下吗?

我们把一个事件定位于过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经验法则。例如,这个事件是(现在)不可达到的;其后一定跟随着其他可感知的事件;我们察觉到我们曾经体验过那个事件。可是,其中的每个情况都不意味着绝对差别的存在。它们是有用的线索,但仅此而已:它们是实用的经验法则,我们应用它们是为了将弥散的现在整理成一个易于处理的部分(即所谓的“当下”)和一个难以处理的部分(即所谓的“过去”)。然而,这两个部分都是现在,即弥散的现在。

有时,我们并没有体验到将两个事件x和y直接连接起来的事件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想知道任意两个事件之间的时间量,我们就不能直接测量时间。我们必须参考按照惯例所选择的其他事件或客体,因为我们假定这些事件或客体可靠地反映了时间的流动。在这里,我会交替使用客体和事件这两个概念,当说客体时,我指的是由因果过程的发生而在因果上定义的弥散客体。事件和客体都是原因。例如,我们可能会选出一系列可预知(其时间间隔)的事件,比如人的心率、地球轨道、昼夜更替、原子振荡。我们武断地认为这样的一系列事件就是一个看不见的时钟的真实写照。然而,如果我们想知道在这样一系列事件中的两个事件之间是否有时间消逝,我们能测量出来吗?如果我们诉诸另外的参考系列,我们只不过是把测量时间的问题转移到一系列不同的事件上。或者说,我们无从知道时间是否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任意两个事件之间流动。我们从不测量时间:我们只是观察到事件链。由于有很多这样的链,我们倾向于认为它们反映了一个不可见的抽象时间单位,即绝对时间,也就是所有事件链中之链,不涉及物质或能量的纯粹变化。可是,这种理想的事件系列是一个空概念,正如牛顿在著作中多次所指出的那样。时间的经典概念类似于真实颜色的概念,是基于有限和实用的标准对某些现象做出的武断选择。在这个问题上,爱因斯坦在一篇通俗易懂的短文《相对论》中写道:

(……)我们把一个事件的“时间”理解为该事件(在空间上)最邻近处的那个钟表上的读数(指针所指的位置)。这样,每一个本质上可观测的事件都有一个时间数值与之相联系。

这是关键的一个段落。首先,时间不会脱离上述事件、时钟和其他东西而存在。第二,观察确定了一个特定的参照系,但爱因斯坦没有给予观察者任何特殊的物理上的权力。原因与结果之间的环节——观察——才是关键。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时钟必须是“该事件(在空间上)最邻近处的”,这样,就能方便地把时钟的发生和事件的发生放在同一个地方。它们必须是共在的。时钟和事件在原因上是相近的。存在于时空中接近的环境中的不同事件更有可能确实成为联合结果的原因。(时空上的)相近性有助于那些事件参与相同的现在。当然,相近性不是一个充分条件,联合因果合作关系才是。

我们不需要一个超脱变化的时间概念,除非这个概念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工具,可让我们一眼便知不同的事件是否都是一个共同的现在的一部分。然而,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时间并不比子午线更具有实质性。时间不会因为事件聚积而增加。“抽象时间”的概念超越了尘世的事物,它只是语言实践的产物。

传统的线性时间观是对时钟及其类似情况的简化,这些情况仅仅是共同体基于合理实用的理由而选出的事件链条。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时间,我们只体验过客体  。只要有客体以及客体之间的因果关联性就足够了。我们永远无法看到时间。我们只能看到时钟。时钟是客体。客体是生成的各个瞬间,即变化。如果对现在的因果结构做充分清晰的阐明,那么它可以让我们摒弃传统的时间概念。

* * *

如果我们与现在是同一的,那么为什么我们能感知到时间的流动?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用若干抽象概念,比如时间,来表达自然的因果展开。然而,时间只是一个虚构的传统概念,就像子午线和质心那样。与其他错觉一样,时间流动的观点是信念的衍生物。我们只能测量变化量。时间类似于伽利略式客体,是一个空洞但实用的概念。我们体验到实用的物理现象,它们与其他熟悉的现象偶然相关。比如说,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通过看时钟来知道意大利面是不是煮好了。所预示的主观的时间之流是对客体和事件链的知觉。有时候,就像在镜子和湖泊的事例中那样,这些现象与立法者和科学家赋予其特权的那些现象(如钟摆、机械钟、晶体振荡等)背道而驰。在《哲学问题》(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一书中,伯特兰·罗素论述了公共时间与私人时间的差别:

至于时间,就钟表上显示出来的流逝的时间而论,我们对时间绵延或者对时间流逝的感受是一个极为不可靠的引导。在我们觉得无聊或遭受痛苦时,时间过得很慢;在我们满怀愉悦时,时间过得很快;在我们睡眠时,时间几乎像不存在一样。所以,仅就时间是由绵延构成的而言,我们同样有必要像对待空间一样把时间区分为公共的和私人的。

这些公认的观点再次表明,显象与实在之间的冲突反映了权威与个人之间的差异。时钟的时间被认为是真实的,而感知到的东西被贬低为纯粹的显象。某些现象被选定为所谓的真实时间,而另一些则被贬低为个人的主观时间。与这种传统相反,弥散心智理论把涉及时间的显象与实在之间的冲突放在一边。我的数字时钟、地球的旋转、我的神经过程以及我的糖原水平(glycogen  levels)同样是有效的变化标志,而不是所谓的绝对时间的标志。当然,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挑选的客体不同。心理时间与生理时间之间没有界限。它们都是变化的度量。当然,它们中的某一些具有更大的实用价值。

来看一个我们熟悉的体验:几个星期以来,我们花了宝贵的时间做同样无聊的日常琐事。最后,我们回顾那几个星期时,时间就好像消失了一样。这一概念很好地体现在安东·契诃夫(Anton  Chekhov)的《樱桃园》(The  Cherry  Orchard)中。在这出戏剧中,贵族家庭的衰落反映了生活的无意义。那个把一生都献给这个家庭的男管家,因为知道自己的存在被浪费了而死去。就像契诃夫的管家一样,如果什么也没发生,那就好像生活从未发生过一样——“生活过去得真快啊,就好像我从来还没有活过一天似的。”  (15)  (第四幕)。

对比一下与男管家的情况不同的例子。在某几天中,你的生活充满了非凡的事件。最终,你对这段时期的记忆感觉要长得多,好像你经历了一个更长的时间跨度。如果我们考虑事件的数量,即衡量变化而不是时间,那么数量差异是真实的,这种差异既不是私人的,也不是主观的。人们被告知,他们应当感觉到时间在流逝,然而他们真正感受到的是变化量。时间是抽象概念,而生成才是实在。可是,我们无法测量时间,我们只能测量变化,即不同的弥散客体的数量  。契诃夫是对的:既然变化就是生活,那么如果没有变化,就没有生命。生命在于生成,而不仅仅是存在着。

在错觉案例中,专家共同体强加给我们一种应当感知到的所谓时间。然而,我们从未感知到所谓的客观时间,但我们感知到了其他的代理时间,然而,这与所谓的时间一样是物理性的。

罗素的文章中有一个常见的错误。他谈到了“对时间绵延或者对时间流逝的感受”和“时间的流逝”。我们既没有体验到时间,也不能测量时间。我们确实是在体验和测量某些发生过的事件或客体。我们知道地球绕着地轴旋转了一圈。我们知道,在这个旋转过程中,我手表的短针已经完整地转了两圈。我体验了我生活中某一部分的变化量,我们称之为“弥散的现在”。然而,我们对流动的东西没有其他额外的体验。我们无法直接体验到时间的流动,除非出现新的客体。

让我们把所有的片段拼在一起。一方面,传统模型把时间看成一种看不见的、令人费解的、不可测量的、远离因果的、跨越整个宇宙的存在物。这个存在物拥有一个点状的现在,就像一种转瞬即逝的游标,在永世的时间中滑动。结果,所有事物都必须挤压在没有宽度的瞬时当下内。这与脑的运作和我们的体验都不一致。此外,我们无法确定这样一个当下的时间位置,这种当下显然对自然的任何物理描述都不起作用。更糟糕的是,点状的当下会孵化出一系列更多的难题,如“时间鸿沟”的论证,并且与我们的体验(体验可以是任何事物,但不能是点状的)相矛盾。

相反,弥散心智理论则把变化和生成当作实在的根本。现在——当下这一刻——是由现实因果过程汇集在一起的客体。当下不是一个容器,而是弥散且包含了我们所体验到的一切。事实上,它与人所体验到的一切是同一的。当下是一个客体  。本质上,我的体验、我所生活的世界和现在是指称同一时刻的三种方式,即一个因果上挑选出的世界单元,一个弥散的客体。这种当下,即弥散的现在,既不违背任何物理定律,也不需要任何奇怪的形而上学假设。相反,弥散的现在与我们的体验在时间中弥散而包含了过去的事件这一事实是一致的,并且与爱因斯坦的同时性分析一致。它也与量子力学相一致。我们生命中的所有时刻,只要我们体验到它们,它们就仍是当下。每一体验都是对当下这个事物的知觉。如果它不是当下,我们怎么能体验到它呢?这样我们就驳斥了时间鸿沟理论的前提。

既然弥散的现在不是一个不可见的、在永世的时间中滑动的游标,那么它定位在何时?我敢打赌,现在总是在时间的尽头。我反对把时间比作一条河流这种传统隐喻,我认为时间更像海洋。事实上,如果时间像一条河流,现在会在哪里呢?我们没有理由沿着河道选择一个特定的点作为现在。每一个点都与其他的点一样。相比之下,时间就像一片海洋,而现在是它的海岸。多个现在就像是相隔的若干海岸。海洋与河流一样,一直在不断变化,向前奔跑。尽管如此,海岸总是在海洋的尽头。如果你把一个瓶子扔到海里,海浪最终会把它带回来。海岸线既稳定又变化。作为当下,海岸线一直在那里。现在不是河流中的任意一个点,而是所有海浪都能到达而汇合的一个地方。现在  是时间之海尽头的海岸。

*  *  *

(1)  原注:Smolin,2013.

(2)  原注:McTaggart,  1908;  Mellor,  1998;  Tooley,  1997.

(3)  译注:试着想象一锅不断冒泡的粥,而且在每一个泡上还会继续冒泡,作者想描绘的是这样一种不断展开的“现在”的画面。

(4)  译注:这个词语指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或事件,挽救了一种看似无望的局面,尤指戏剧或小说中精心设计的情节或拥有强大力量的“神”挽救了剧情所陷入的困境。

(5)  原注:Barbour,  1999;  Davies,  2005;  Smolin,  2013.

(6)  原注:Ford,  1974;  Power,  2011.

(7)  原注:Arthurs  &  Boniface,  2002;  Attwell  &  Iadecola,  2002;  Bennett,  Wolford,  &  Miller,  2009;  Logothetis&  Wandell,  2004;  Logothetis,  2008;  Schaal,  2005;  Uttal,  2001.

(8)  译注:也叫“康威生命游戏(Conway's  game  of  life)”,是英国数学家约翰·何顿·康威所发明的细胞自动机。在游戏中,每个方格中有一个处于活着或死亡状态的细胞,每个细胞按照初始的状态和规则与周围的八格细胞互动并决定其随后的生死。由于生与死两种状态的颜色不同,经过一定步骤后,网格中会演变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并且有些图案像生命一样具有自我复制特征。

(9)  原注:“当前”这个定语没有循环性。它指的就是现在,即包含我写的这页论文和你正阅读这篇论文的现在。

(10)  原注:Lennmarken,  Bildfors,  Enlund,  Samuelsson,  &  Sandin,  2002;  Sacks,  2012;  Shum,  1999.

(11)  译注:与直接体验这种“一手”情况相比,作者将我们通过语义获得的信息称为“二手”的。

(12)  原注:Jackson  &  Pargetter,  1977;  Salmon,  1969.

(13)  原注:Ayer,  1956;  Chisholm,  1957;  Dolev,  2007;  Ebersole,  1965;  Gale,  1971;  Russell,  1927.

(14)  原注:所有权属于大卫·鲍伊,参见:David  Bow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