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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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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籍名:《教坊犹奏别离歌》    作者:陈佰草




这一晚,皇上留在了和子的歌飞楼。

次日清晨,我进内苑送水仙给她。宫女说永新娘子昨夜病了,现在还没有醒来。我暗自吃惊,昨天不还是好好的么。我要进去,而宫女却冷冷说,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永新娘子。

我在歌飞楼外的甬道内候命。不久,房内走出一名宫女,换了恭顺的口吻说,永新娘子要你进去。

“姐姐1见宫女们退下,我小声唤她,“怎么了?”

从床帐里慢慢起身的和子坐起来,小心地看看房间,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妹妹,累死我了。”我吐吐舌头:“姐姐难道……装病?”

和子一脸狡黠。我啧啧惊叹:“大家都给你骗过去了?”

和子做出无奈的模样:“我没有骗他们啊,我的确是病了。妹妹,你知道的……”

“相思病啊1我噗嗤笑了,将水仙花捧到她跟前,“好闻么?新开的呢。”她陶醉地闻花,我的心却凉下来,她能装得了今日又是如何,以后还有许多许多个日子,都要这样欺瞒下去么。而欺瞒得再久亦是枉然,人事全非,与她生死盟誓的阮哥哥已经不存在了。

我兀自惆怅时,和子的心情却不错:“妹妹,皇上昨日原本是要我侍寝,偏生我又说自己不舒服。恰好这时贵妃娘娘又命人来请皇上过去看新排演的舞蹈。皇上顾不过来,就叫了太医来看我,自己回贵妃娘娘那里去了。”

我掩住她的口:“姐姐小声点儿。那太医倒真查出病来了?”

和子笑:“皇上叫太医来瞧病,太医就是诌也要诌出个名堂来埃他只说什么偶感风寒体质虚弱,开了两幅滋补的方子就走啦。”

我却要掩饰内心愈来愈浓的伤感。

“阮哥哥还好么?”她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和他,怕是快有一年没见了吧……”我看见她的眼神骤然灰暗。

4.

婆婆终于又熬过了苦寒的冬季。天一日日渐暖了,婆婆咳嗽也了,气也顺了许多。这一天,她已经能自己下床侍弄新进的石竹花。

我见那些碎碎小小的花儿开得十分可喜,便剪了一束送到芜夜那里去。

他一如既往地冷淡。我竟有一丝浅浅的惆怅……难道,对芜夜产生依赖了?不不,不可能。那个频繁出现在我幻觉里的影象并不是他。

这石竹花香味很淡,他又看不见,真是遗憾。

“你最近开朗许多。”我正准备回去,他突然说,“这样很好。是不是想起一些欢喜的事呢?”

他很少如此关心我。我微微红了脸——还好他看不见:“嗯,我隐约想起从前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在花园里玩耍,还在我的鬓间插满芍药花。那些日子很单纯,也很快乐。”

呵呵,原来静娘过去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呀。看来苏静虽然渐渐遗忘有关现代生活的种种,却保留了原先性格中的一点点阳光。

“在鬓间插满芍药花……”他一向静如深潭之水的面孔竟泛起一丝温柔笑意,但一瞬间又沉没消失。想来,许多年前,在杭州,他也曾将芍药花插在薛良卿的鬓间吧。

他又陷入沉默,来到琴边,揉弦,舒指。也许在琴声里他听见了良卿的笑声,也许在琴声里他得到了救赎。他慢慢生出的笑容使他原本清瘦俊美的脸愈发动人。我就这样长久地望着他,感到铺天盖地的温暖。

“这支曲子……”我怅然若失,“这支曲子我好熟悉。”

“这是你从前作的《青梅》。我们还不认得彼此之前,我已经会弹这曲子了。”

《青梅》!

我默默回想曲子的旋律与节奏,似乎,与心跳一般,平和,舒缓。

但遗憾的是,那些记忆却始终如禁闭的蚌壳,不透露一点微光于我。我在外面逡巡良久,依旧茫然。

是农历三月三了,上巳节。古代各种各样有趣的节日真多,我记都记不过来。上巳节,全城男男女女或相携往水边焚香沐寓祓除不祥,或到山谷采摘兰草,或到郊野宴饮行乐。婆婆将荠菜花扎成束插在我鬓间,说是可以明目。

长安的街市热闹非凡,春衫薄媚的姑娘们或摇团扇,或执花束,拖着缤纷的披帛。潇洒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结伴出行。姑娘与少年们彼此开着不伤大雅的玩笑,和乐融融。城中央,各色杂耍班子摆开摊儿,看得人眼花缭乱。绸缎庄门口一片锦绣绚烂,姑娘夫人们忍不住驻足挑眩有梳着小辫儿的孩子,穿着百色衣,扯着绵长的风筝线,笑闹着追逐,互相比谁的风筝更高更远。

我抱着一捧晒干的薰衣草,袖里盛了几包花籽,从一家波斯人开的酒肆走出。那个碧眼金发的波斯姑娘说,这些花籽都是香草种子,可以榨油或者酿酒,味道极美。说着还斟了一小盅香草酒给我尝。我尝出来是薰衣草的味道,无比亲切,却又什么也不记得。

似乎,似乎,在现代的时候,我曾将薰衣草花束送给了一个人。是谁呢,已经不清楚了。

原来在唐朝,百姓们已可尝到来自地中海一带的香草酒。

那一小盅酒使我略是迷醉,一路上都如步云端,恍恍惚惚并不真实。

一声长嘶——

薰衣草花束撒了一地,袖子里的花籽亦落了到处都是。我跌倒在地,看见一双高抬的马蹄。健壮的白马身上,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姑娘走路在想什么呢。”他神情倨傲,眼神却流露出一丝调皮,“惊了我的马儿,这可如何是好?”

我觉得没有必要搭理这种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便自顾自收拾花束,掸了掸泥土起身就走。

“慢1他竟勒马拦住我,“姑娘这就想走了?”

我觉得莫名:“是你的马挡了我的道路,害我新买的花籽散落一地,不要你赔礼道歉也算了,你还不依不饶?”

他翻身下马,衣裾轻扬:“姑娘手中可是薰衣草?”

呵,难为他认得。面色微霁,他却又跃上马鞍,不留神间,发现那束薰衣草已在他怀里:“谢谢姑娘的花1白马绝尘而去。既丢了花束又丢了花籽的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又仿佛丢了魂魄。

他是谁呢。我并不认得他埃

这是天宝十二年的春季。

5

芜夜的竹屋常年阴凉清爽,即使有阳光,也只是由花木筛下的细碎光斑。他的容颜愈发白皙,衬得他眉目如洗。一年四季,他只是一身宽大的衣袍。有时是麻布竹纹长衫,有时是蚕丝广袖袍子,永远洁净不染尘埃。一头长发只由帛巾松松一束,几缕发丝散落肩上,随风拂动。

还好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这样长久怔忡地凝视他。

我说,芜夜,出去走走可好。长安的牡丹又开了,春光正好。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我又说,出去走走心神会疏朗畅快,你可知你此刻眉间郁郁。

他双手抚过琴腹,又续续而弹。泠泠七弦低咽回转,还是那支《青梅》。琴声袅袅,心事亦随之缓缓荡漾。似乎是十三四岁年纪,模样娇小的我清水洁面,不染胭脂青黛,只是坐在妆台前梳起高高的髻,戴上乳白色三联珰玉耳坠子,换上一层层彩绣衣,束起双层松绿烟蓝的裙,长长帛带从肩上搭过去,温柔地垂在身后。盛装的我,抱着琵琶,要去见一个人……隐约是衣冠艳丽的少年郎,眉眼缱绻,唇角绽出笑容。他喊我,静妹妹。

记忆刹那截断。琴声亦止,头痛又袭来,我用力掐住额头,神思漫漶。

“芜夜,就不能出去走一走么,衣衫上染了花香,那是多好的事。”我小声提议。他微笑:“静娘,我已不习惯外面的喧嚷。”

不是不习惯外面的喧嚷吧,是不习惯,不习惯与我同行。

一丝难以言明的惆怅,却是绕在心口化不开了。

过了几日,和子又说要我送花进内苑,少不了选花房里开得最盛的绣球花,捧在怀里一路过去。

未至殿外,竟听得一片欢声笑语,我心下蹊跷,但见丰饶的杨妃携着和子款款下楼:“是制曲娘子来了么?哎呀,这绣球花儿开得真好!比我那边儿的都好。”

和子温柔一笑:“若娘娘不嫌弃,奴婢就厚颜将花儿献给娘娘。”

“这会儿怎么能跟妹妹争一盆花呢?”杨贵妃笑道,“回头叫制曲娘子再送一盆来便是。”

见和子笑得端丽明媚,我只觉意外。

“你们姐妹好生相聚,我到别处瞧瞧。”杨贵妃掐了一朵绣球花簪在鬓上,盈盈离开。

“姐姐……”

和子含笑打断:“妹妹定是要问我,如何可以这样坦然生活,而将阮哥哥忘记……”

我哑言。

和子掠一掠鬓边的长发,露出光润宽广的额:“妹妹,我不可以再叫他为我苦守为我耽误。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会过得很好。”她声音毕竟掩不住悲伤,强颜欢笑的哀凉叫人心疼。

但,她能够这样想,也是好的。

“妹妹,替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这定是一封绝情信。但,已无交给阮舟的必要。惘然的当儿,我倒也如释重负。

她留我在宫里过夜。

“妹妹,他会怨我怪我的吧。”

我脱口道:“不会。反正没有缘分在一起了,何必苦守死缠,不如放开怀抱,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这么一段现代人看来正常不过言论叫和子震惊不已。我自悔失言。

“妹妹,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命宫女取来绣枕,放在她的枕头边。虽然她在宫内受宠,但她并未加封名号,所以我与她的品阶身份依旧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