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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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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教坊犹奏别离歌》    作者:陈佰草


共枕而眠也不是僭越。

困意压上眼皮,我想睡了。

但她却有许多话要说:“妹妹,你应该早一些找个归宿。我这一生,也就如此了。妹妹,你名声愈盛,愈对你不好。王公贵族都会来找你,但都不会付出真心。”

我将散在枕上的长发理顺,又往熏香锦被里蜷了蜷,喃喃说:“姐姐,如果我和芜夜远走高飞,他肯不肯呢……”

她自顾自说:“我以后不能常叫你进宫送花了,若你被皇上看中,你也要留在宫里,再也不会自由了……不过,妹妹,你究竟想不想为妃为嫔呢?如果你想的话,我就不用担心,我也可以安排……”

我打了一个哈欠:“姐姐,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也愿意和他一样变成瞎子,天天,我弹琵琶,他弹琴,多么好。”

她帮我掖一掖被角:“妹妹,你困了吧。我给你唱歌好么?在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首曲子是你做的。阮哥哥依曲填词,你听一听——

青梅竹马,曾愿结连理。又似双双燕,心有灵犀。真意结连心锁,虽不语,比翼齐飞千般誓,冬雷震震,生死不相绝。”

是《青梅》呵。

我感到有一束皎洁的光从远处射来。流动的时光仿佛顷刻凝滞、聚拢,那些荡漾在我内心深处的记忆筚拨有声地复活。内心沸腾,我需要一个出口。那些温暖湿润的泪水冲开了紧闭的内核。

我记起了。这支《青梅》确是我所作。虞山的暮春要比长安温暖缱绻。雨水总在黄昏时来临,绵密的雨水叫人心生温柔。十一二岁的我,梳着双鬟髻子,簪了新鲜胭脂花。棠色长裙裹了一圈又一圈。刺绣领缘里是层层绢罗纱衣。丫鬟细心为我描眉,我却不耐烦,急急问她,思贤哥哥来了么。

思贤哥哥。思贤哥哥。

默默念着,泪水流得愈多。

我想起来了,那些静娘缺失的记忆。我急不可待地朝前去,不让这些灵光闪现的片段溜掉,无论我要交付怎样的代价。

“和子姐姐,和子姐姐。”我急切地拉着她的手,眼泪汹涌。

6.

我想起来,那时候,我家住在尚湖之畔。尚湖临着虞山。推开轩窗,即见虞山之上繁盛的松柏花卉。大片白鸟振翅而过,如若锦缎的云霞赋予我丰富绮丽的幻想。

爹爹在庭院里弹琴。一曲终了,总是含笑问我:“静儿,记得了么?”

我绞着辫稍,装成一脸懵懂,无辜地说:“爹爹,静儿愚笨……”

“是么?”爹点着我的脑门,将我抱在怀里,握着我的小手,“静儿真的不记得么?那爹爹不带静儿去虞山玩了,不带静儿看牡丹花去。”

“哎呀爹爹1我慌了神,急急从爹爹怀里挣出,来到琴前,抚弦而歌。我人小,要在那张琴上弹奏的确有些困难。但,我还是丝毫不差,将爹爹新制的曲子弹了出来。

爹爹大喜,拊掌而笑:“天赐此女,无物可拟也1

我亦撒娇,依在爹怀里:“那么爹爹就要带我出去玩了吧1

“当然1爹爹满眼爱意,“和你的思贤哥哥一起去看牡丹花,何如?”

我羞了,提起裙子一路往房里奔跑,惹得丫鬟乳娘慌慌忙忙跟过去:“小姐当心露重苔滑……”

水晶帘子轻轻扣着门边,我仰起脸,丫鬟小心地为我描眉。

“快点儿快点儿……”

“小姐不急,崔公子还没有来呢。”乳娘抿嘴笑。

我捧着妆镜,怯生生问乳娘:“阿娘,我的眉画得好么?”

乳娘温柔抚我的额:“小姐就是不施粉黛,也是清丽无双。”

这不过是乳娘随意答的一句奉承话,却叫我惴惴然欢喜不已。又朝镜中望了一眼,这梳了双鬟髻的小姑娘,分明是眉清目秀,无可挑剔。于是又披上一件染了桃花色的锦缎半臂,匆匆往外去。丫鬟在后面急道:“小姐,还有簪子没戴呢1

不戴了不戴了。即使我垂着长发身着里衣,狼狼狈狈地来见你,你依旧是喜欢的,对么?

思贤哥哥。

那个衣冠艳丽的少年郎,眉眼缱绻,唇角绽出笑容。

却有一个人,挡在了我面前。我看见那白色暗纹袍子,黑色绣金高脚靴……不需我将目光挪上去,我就知,是你了。却一瞬间羞怯难当,转身往帘子内跑,披帛轻扬,环佩叮当。

“静妹妹,才刚听伯父说,你又会弹新曲子了。弹给我听可好?”他一把拉住我,我一挣,他调皮了,拉得更紧更近:“不然我不带你去看牡丹了。”

“不带就不带。”我噘起嘴巴,“我让爹爹带我去。谁稀罕和你一起去呢?”话未落音,自己脸先红了。谁说不稀罕呢,我等你一起陪我看牡丹,已经等了那么多日。乳娘与丫鬟早含笑退出房,偌大的闺阁,就是我与他了。

他离我很近,我亦不逃开,只是觉得这样静静在一起很好。他扬起唇角:“妹妹,就弹给我听吧。”

我自不推辞,静静走到琴边,十指徐舒。我将爹爹所作的几个音略略修改,曲子愈发清婉绵丽。他看定我,那眼神似乎与小时侯不一样了,在单纯的嬉笑之外,仿佛又添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不敢作声,只觉那雾气很美,叫人陶醉,似乎一惊就要散了。他笑嘻嘻打断我的绮念:“妹妹也教我弹,可好?”

我噗嗤笑了,抓住时机挖苦他:“你?算了算了。你不会的,你作诗练剑就好啦,来凑什么热闹弹琴呢?”

“妹妹教也不教?”他伸手欲拔我头上的玉簪,而这枚簪子是稳发髻的,一动,髻子就全散了。我狠狠瞪他一眼,却又无限温柔,引他至琴前,让他坐下,一板一眼地教他:“手按这根弦,再轻轻一掠,一扫,一揉……”

他笨拙地学,拨出几个突兀的音。我咯咯笑了,扬起小拳头砸他:“讨厌死了,这么难听,羞死你羞死你。”

他竟当真趁势拔了我的簪子,如水长发顷刻披泻,他亦惊住:“妹妹,对不起……”慌手慌脚为我挽发,却怎么也不得要领。这长发亦调皮极了,在他指间缕缕飞散。

我不知怎么,突然委屈起来,嘴巴一扁,要哭了。任他怎么哄我逗我也不开笑颜。丫鬟进来为我挽发时,我已哭得一噎一噎。他倒在一边满不在乎地说:“谁让你说我弹琴难听了?”

“公子就让着小姐吧1乳娘含笑劝,眼里又闪过几丝暧昧,“小姐也不必和公子怄气,将来不都是自己人么……”

一句话说得我与他都沉默了。隐约听人说过,苏家与崔家早有婚约,两家是旧好……娘去世前曾紧紧拉着我的手说,静儿,有你思贤哥哥在,娘便放心了。

那年我不过四五岁年纪,见娘奄奄一息,哭得死去活来,并不曾在意娘的遗言。

重新梳妆罢,思贤一直赔笑,牵着我的手到庭院里,掐了芍药花小心翼翼插在我鬓间。爹爹正好走过来,一脸笑容,许是被这番小儿女的缠绵缱绻感染了罢。

一路去虞山看景,春光正好。马车内,我与他坐得很近,低眉抬眼处,连彼此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虞山脚下的凉亭内,我跪于地上,将琴覆膝,袅袅弹来。爹爹神色渐异。我有一丝心慌,于是撒娇:“爹爹爹爹,静儿弹错了么?”

爹爹如梦方醒:“不是错了,是静儿居然将我觉得不顺的音给纠正过来,静儿,静儿,究竟是谁赐你这样的天才?”

爹爹虽疼我宠我,却极少这样盛赞我。我被夸得不好意思,侧过头,见思贤正冲我吐舌头羞我。爹爹感慨,眼神却藏着忧虑。我知他的意,轻轻将头靠在他怀里:“爹爹不担心,静儿永远都陪在你身边。”他朗声笑了:“那可不要!人家思贤怕是要恨透我了吧1我与思贤都默默低了头。爹爹微笑:“这曲子算是静儿作的了,那静儿也给它取个名字吧。”

放眼而去,满山青青郁郁,梅子玲珑。于是笑道:“就叫《青梅》可好?”

回去的路上,爹爹微笑:“你娘当初琵琶弹得最好。静儿该花更多的心思在琵琶上才是。”

我恍惚问道:“如果我好好练琵琶,是不是可以跟娘说话?”

爹爹含笑点头,将目光投向旷远的郊外,山高水阔,天朗气清。从此,我愈发用心,练习琵琶。

次年春闱结束,我们坐着马车去看榜。他下车,留我在马车里等待。等了半日不见他来,于是掀了帘子寻找他。人流如织,看榜的地方人头攒动。他垂头丧气走过来,我心一凉,不敢问他什么了。他也闷声不语。

我小声劝他:“思贤哥哥,不要难过……”

他依旧板着脸。

我挤挤鼻子:“不就是乡试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是我的思贤哥哥。”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我莫名其妙,笑得我渐渐恼了:“讨厌!你骗我1他依旧在笑:“傻丫头,你思贤哥哥怎么会落第呢?哈哈哈哈,考中啦!是虞山县的头名哦,明年进长安赶考咯1

我抓起小拳捶他:“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他倒趁势抓住我的手,揽我入怀,耳语道:“静妹妹陪我去长安赶考吧!等我考中了状元,我们就可以留在长安不回来啦。”

我狠狠掐他一把:“我不要去长安。我喜欢虞山。我在虞山,等你回来。”

就这些,那些美丽不可言说的往事,宛如琥珀里凝固的时光,一点点在尘埃里浮现。

7.

和子一直没有打断我。

故事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