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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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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书籍名:《教坊犹奏别离歌》    作者:陈佰草




我在一旁捏着嗓子说,爹,爹,我叫你,你听得见吗?

他笑了,握紧我的双手,眼里含着温默。

也就是这时,我看见他向门边垂手侍立的阮白使了一个眼色。四个侍女全都跟阮白走了。

我在床榻边,他喂我喝冰糖莲子粥。清冷的屋内缱绻盈盈。此时,却听见阮白在门外沉声禀报:“芷兰宫侍女伺候苏姑娘不得力,已斩。”

我大骇,透过屏风,竟清清楚楚看到阮白身后跟着的四个仆人,每人手里都用托盘盛着一颗血淋淋的头!

眩晕与惊恐叫我刹那窒息。

耳听得他淡淡说:“知道了。带下去吧。不要吓到姑娘。”

我伏在他怀里呕吐起来。我一用力,即感觉身下有温润液体流淌而出。腥甜气息四下弥漫。

那种绝望,恰如一双大手,用力攫住我的咽喉。我高高仰起头,盛起眼眶中的泪水:“大公子……不行了1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我心中倏然一痛,凌厉的绝望艰涩地划过全身。

身体在下坠,我被推往无限的深渊。在清醒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缕光亮中,我记住了他贯穿于眉目的彻骨伤痛。

他在担心我,他在疼,他在难受。

竟是快意淋漓的满足。

8.

凌晨的时候,我醒过来。神志竟出奇清晰。我含笑,欲起身,却被他扶住,又小心地将被角掖好。

我不敢问,亦不愿问。只是轻轻说,大公子,我饿了。

屏风外跪着大片的人。四个着汉服的少女跪在屏风边。室中充满中药的苦涩气息。

他亦微笑,点头问,想吃什么?

我轻轻摩挲着他手掌里细细的纹路,我想吃白果鸡丝粥。

他向侍女们望了一眼,她们其中的两个轻手轻脚起身,绕过屏风下去准备了。

我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却发现力不从心,自己依旧躺在原处。

身体,被掏空一般的恐惧。

侍女们奉上热腾腾的粥,他亲自接过,抱我在怀中,用锦被包裹起我,小口小口喂我。

才吃一口,即被猝然弥漫的怆然哽祝大滴泪水从眼角滚落,我攥紧他的腕,用很小很轻的声音问他,孩子呢,我们的孩子,还在吗?

不在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当我昏厥的那一刻,当我醒来的那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识到,孩子不在了。只是存着那一丝稀薄幻念,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我听见他缓缓安慰说:“不要难过。将身子养好了最是要紧。以后,我们还可以生很多孩子。”

我很乖地微笑:“嗯,我不难过。”而话未落音,却听见身体内部发出裂帛般的哭泣,泣不成声。

在随后而来的眩晕与心痛中,我又渐渐平静。

耳边是婆婆的话:“静儿,如果你被抛至荒野,如果你身处绝境,请一定要记住,不要放弃,不要绝望。”

我还没有在荒野,我还没有在绝境,所以,我不会放弃,不会绝望。

哭累了,我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努力让自己开朗起来,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有时候会跟侍女们絮絮聊天。她们都是蜀中来的姑娘,在战乱中被掳至南诏。我给她们取名,薰衣,迷迭,蘼芜,薄荷,都是香草。

南诏的春来的很早。芷兰宫内开满鲜花。我把有些倾斜的铜镜摆正,镜子里的人影已没有冬天时的憔悴。镜子旁盛开着一盆凤尾花。我抿一抿鬓角,发现自己眉目清净,比从前更多一分沉着。真好。

而就在这时,那沉稳的脚步已渐渐近了。只可能是他的脚步,我已经感觉到。

我含笑绾起发髻,欠身坐在妆台畔,从镜子里盯住屏风后的过道。安心顺命,如胎儿在母亲子宫里那般神定气闲。

果然,我听见他的声音:“静娘,今天好些了么?”

这熟悉的声音。

我心蓦然慌乱,又蓦然沉落。我把鬓角散乱的头发轻轻拢好,对着镜子里的他笑了。晨光明媚,在镜子的映照出温馨的氛围。

我背过身,抬头望他。

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这里仿佛就是虞山的家了,那我早已失去的家。妆台像,桌椅像,连这盆花都像。

只是面前的男子,不再是记忆里混乱模糊的影象,那个纠缠着几欲让我绝望的影象,衣冠鲜丽,眉眼缱绻。

面前,是南诏的大王子,凤迦异。黧黑红润的肤色。高耸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浓重的眉。瞳仁的光泽像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侍女们端上两盏新沏的茶,我与他在花梨木桌边对坐。

“很久没有听你奏新曲了。”他端起茶盏,笑道。

我轻轻起身,抱过琵琶。才拨了两个音,却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虚弱。不由悲从中来:“大公子-…”

“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劳心奏曲。”他急忙拿下琵琶,将我一把揽住,“静娘,似乎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说一说话了。”

我依靠在他怀中,徐徐叹气。

我要薰衣拿来纸笔,写下一句诗:一更更,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我知这句诗是后来的韦庄所做,所以暂且借来一用。

他扳过我的身子,一把搂住:“静娘,这些天,是我冷落你了。”

我低语道:“没有,没有。”

“静娘,我就要立你为王妃,你再等一等1他急切而热烈地说,“你不要担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摇头:“我并不在乎王妃的封号,我只在乎你,可以与我安静度日。”

他一顿。而后温言劝慰:“会的。我会与你安静度日,不管尘世纷扰。我也会立你为王妃,我唯一的深爱的王妃。”

他张开双臂,我放下矜持,与他紧紧拥抱。

而拥抱得愈紧,却愈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与惘然。

似乎,他一直有什么事,在隐瞒着我。

春日的阳光静静铺满宫院的每一个角落。海棠花开得正盛。

至德元年,即天宝十五年,李亨在灵武即位,史称唐肃宗。

至德二年,南诏又进攻唐境,再破越嶲,唐都督被擒,唐兵全部被掳。南诏两次取胜,大立声威,西服寻甸、裸形诸族,南败骠国,俨然成为西南强国。

长相思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1.

听侍女蘼芜说,南诏攻唐时,曾从四川、贵州掳来大批工匠到大理修建宫院。所以南诏宫内的木雕美仑美奂,精致无双。

“奴婢的爹爹也是其中的一个。”蘼芜眼神一灰,“不过他已经死了,是累死的。”

“姑娘是从唐宫来的么?”薄荷小心地问,“奴婢也是听宫里其他人说的。”

我点头。

“听说姑娘从前是长安最有名的制曲娘子呢。”迷迭笑吟吟道。

制曲娘子。我一哂,仿佛都是前生的事了。

薰衣端来银耳汤:“姑娘趁热喝吧。”

这四个汉族姑娘与我甚是亲厚,没外人时我也不讲究太多规矩,只和她们姐妹相称。她们断然不敢,神色大异。我突然想起那四个盛在托盘里的血淋淋的人头,心一紧,知道她们处境不易,于是也不再提。

这日黄昏,百无聊赖,我在宫中侍弄花草。

眼角余光瞥见了薰衣,她在帘子边迟疑不定,似乎有话要跟我讲。

我含笑转身,扶一扶发髻:“有什么事么?”

她吓了一跳,眼神游离。我虽是不安,但也沉得住气,只淡淡说:“有什么事直说便是,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担心。”

她扑通一声跪地,惨然道:“姑娘,南诏王要为大王子封的王妃,是吐蕃来的木雅公主1

手中的竹制水勺哐当坠地,水簌簌洒满我的松花色裙裾。我一时恍惚,只觉丝丝疼痛漫上额头。那么疼,那么疼。

“姑娘,奴婢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请姑娘早作筹谋吧1薰衣凄声道,“那位木雅公主,这会子怕是已经到南诏了。姑娘没听见芷兰宫外热闹非凡么……”

我倒出奇安静起来,缓缓弯腰,拣起竹勺子,继续舀水,继续浇花。而手一抖,一勺子水全部洒出。

便是强作镇定亦无法驱散心头的震惊与悲楚。我微笑转身,一步步挪回房内,终于无力支持,颓然坐下。

我听见他的脚步,一如既往的的笃定。

我依旧怀着企望,薰衣是听错了,薰衣说的都是假的。于是微笑着迎他。但他,却潦草地避开我的眼神。

心一点点僵硬起来。我扶住桌角,一字一顿地问他:“是不是,你要迎娶木雅公主了。”

“是。”他丝毫没有隐瞒,抬眼望我,“再过数日,木雅即至南诏。”

“你……回南诏之前,就知道了,是么。”我冷笑,“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还要……”我掩了口,潸然难耐。

“父王命我回南诏,的确是要我尽快迎娶吐蕃的木雅公主。静娘,但是,请你相信,我是真心爱你。我也一定会封你为妃,一定。”他上前抓住我的手,“但是静娘,请你等一等。与吐蕃联姻,非是我愿。只是为联合吐蕃的赤松德赞,如此可以扩充南诏的势力,攻取唐土,及早立下千古伟业。到那时,我们南诏力量雄厚,自可与吐蕃断开关系。彼时,千百个木雅公主,都不及静娘你一人!所以静娘,请你等一等……”

窗外宫殿的棱角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寂静的宫院透出无法言喻的忧郁和惆怅。

我的轻笑打断了他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