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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董小苹

时间:2024-03-06 12:46:59

董小苹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入学不久,我们就约好了,由她来叫我去上学。前一日下午,我很兴奋地向家里大人宣布了这一消息。到了第二天早晨,只听前边大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王安忆!”我、妈妈、阿姨,三人一同奔过去开门。妈妈一眼看见董小苹,就惊讶地叫道:“多么好看的小朋友啊!”说罢就去拉她,她逃跑了几步,最终还是被妈妈捉住,拉进房间。记得那一日,她穿了一件白绒绒的大衣,戴一顶白绒绒的尖顶帽子,脸蛋是粉红色的,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且向上翻卷着。妈妈始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她的美丽使妈妈非常兴奋;而站在一边的我,则满心委屈,妒忌得要命,眼泪都快下来了。当我们终于一同走出门,她很亲热地用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这时候,我心中的怒气不由得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感动。 她是一个特别幸运的女孩。那时候,我们都这样认为。她不仅形象美丽,而且极其聪慧,功课门门优秀,歌也唱得好,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穿着打扮十分洋气。外班的老师或同学提起她常常会说“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小朋友”。当时,我们年级共有四个班,凡是受过幼儿园教育的孩子,都编在一班、二班,还有三班。像我们四班,都是没有读过幼儿园,直接从家里来学校的。因此,在这个班上就出现了一种较为复杂的情况:绝大部分的同学出身都相当贫寒,甚至有一些家长没有稳定的职业。而另有一小部分孩子,出身于资产阶级或者高级职员、知识分子家庭,在学校教育之外,还另外请家庭教师学习英语、钢琴、美术等。 董小苹所住的一条弄堂,是一条相当贫民化的弄堂。这弄堂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房屋不整。放学后,有时候她邀我去她家做功课,我们走进那个烟熏火燎的弄口,踩着破碎肮脏的路面,来到她家门前。开门是一条过道,过道旁有一扇门,通向堂皇的客厅,一周皮沙发椅,围了一张西餐长桌,吊灯低垂在桌面上方。时至今日,在我的印象里,那客厅总是暗暗的,好像一直拉着窗帘,隔开了里外两重天地。我们顺着过道一直走向后面的厨房和洗澡间,再上了楼梯,走进她自己的小房间。墙上挂了她与母亲大幅着色的合影,母亲背对着照片,她正面抱着母亲的脖子欢笑。我们做完功课,就到楼顶晒台去玩,望着楼下破陋的弄堂,就像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差别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厄运。我们常常互相生气,由于都是同样的任性与娇惯,谁都不肯宽容对方。而在我们互相冷淡的日子里,彼此又是那么寂寞和孤独。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各自坐在课桌前,磨磨蹭蹭地整理书包,期待着对方与自己说话。和好的日子则是那样欢欣鼓舞、阳光明媚,就像是为了补偿虚度的时光,我们会以加倍热烈的语言表达互相的信任和友爱。这时候,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一个资本家。 关于她家是资产阶级的事情,早已在学校里传开。由于小学是就近读书,同学都住得很近,谁家是做什么的,都瞒不过别人的耳朵。同学之间又喜欢传舌,往往会夸大其词。就这样,人们将她家描绘成一门豪富。过了许多年后,我才从她那里了解到:在她父亲还是一个青年的时候,以工业救国的理想和祖上传下的一份遗产,联合兄弟合资开了一个铜厂。其间几起几落,几临破产与倒闭,几度危难,他们最终支撑下来了。在她出生的时候,工厂已经公私合营,父母怀了犯罪的心情,战战兢兢地吃着一份定息,时时告诫自己和儿女,不得走剥削的道路,要做好公民。 有一次,她很认真地对我说,现在有一条内部的政策: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如果表现特别优异,就可以改变成分。现在想想,这条政策大约是她自己从“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的思想里生发与推理出来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以自己的身体承接了命运的暗影,将她温暖地庇护起来。除我之外,董小苹几乎没什么好朋友,班上的同学总是和她很疏远。尽管她成绩优异,也热心参加公益活动,可她在少先队中只是一名小队长。同学们背地里说起她,总流露出不那么满意的神情。她的美丽、聪敏、妩媚、可爱,以及优越的条件,使许多人在心里感到不安与不平。 在小学最后的一年里,我与董小苹为了一件极小的、至今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闹翻了。我们不再说话,形同路人。为了气她似的,我故意去和一些平素并不投合的同学要好,进进出出的。有一天早晨,有人在董小苹的课椅上写了“狗崽子”的字样,待她进教室看见了,就说了大意是在“写的人是写他自己”这样的话,就有一个同学跳将起来同她吵。这个同学出身于一个极其贫困的工人家庭,身上从未穿过一件完整的衣服,性格却很倔强。吵到后来,在场的同学渐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沉默,另一部分帮那同学吵,而董小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却毫不让步,声嘶力竭地强调:“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最后,大家一并将老师找来,要老师证明,究竟是谁的道理对。老师涨红了脸,支吾着不敢明断。这时,我看见很大很大的泪珠从董小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我悄悄地退场,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许多日子过去之后,我才知道这一年里,董小苹经历了什么。到第二年开春,我们被根据地段划分进了附近的中学。在学校里,我远远地看见了董小苹。她穿了一件旧罩衫,低头默默地向教室走去。之后,我们常常在校园里远远见面,可是谁也不与谁说话。她是那样沉默,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也听不见别人谈起她,就好像没有她?个人似的。 后来,我去安徽插队,而我中学里的好朋友在我走后半年,去了江西一个林场。她从江西来信说:“你知道我现在和谁在一起?和你小学同学董小苹在一起。”她在信中还告诉我,董小苹想与我和好的愿望。在经过了那样的时日之后,二人间的一桩小事显得多么无足轻重。我回信时便附笔向董小苹问候,不久,就收到她附来的短信。而正式的见面,是在两年之后的夏天。我们一同在上海度暑,有一天,我去了她家。她从楼上下来迎接我,将我带上二楼。除了二楼,其余的房间全被弄堂里的邻居抢占了。这时候的我们,彼此都很生分,并且小心翼翼的,似乎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穿了旧衣旧裙,扎了两个短辫,形容依然十分姣美,眼睛又黑又大,睫毛又密又长,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失去了小时候的活泼与生动,老老实实的。只有当她母亲说起我们小时候的淘气,她才浮起笑靥,往昔的董小苹回到眼前,可是转瞬即逝,又沉寂下来。 过后,我们就开始了间歇很长并且平淡的来往。通过我中学的好朋友,我也不时能得到她的消息。我知道她在那里依然被孤立,周围有许多对她极具伤害的猜忌与流言。然后,我又知道她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以过硬的病由和极大的决心办了病退,回到上海,在街道生产组做工。这时候,我们家搬离了原来的地方,而她也搬出了原先的弄堂,被抢占的房子再无归还的希望,十年里惨痛的记忆也无法抹平。1980年的冬天,她来到我家。这时候,她已考上华东师大历史系。她骑了一辆自行车,是在星期天晚上返校的路上到我家的。她剪了短发,穿了一件朴素的外衣,态度有些沉默,说话总是低着头。我们互相谈了这几年里的情况。我已于1978年春回到上海,在儿童时代社工作。从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回来不久,我发表了一些小说,行将走红。她自1975年年底病退回来直到1979年进校读书,此间一直在一个做绣花线的生产组工作。上大学是她从小的心愿,在林场时,曾经有过一个大学招生的名额,却被给了一个连一张通知都写不流利的男生,只因为他有一我的同学董小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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