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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山

时间:2024-03-01 07:31:55

旧 山

璃 祖父患癌之后,手术与化疗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他彻底改变。他不再是那个硬朗结实的小老头儿了,过去的那个他被时间偷走,和无数老去的人一样,和无数在日升月落里被吹散于空气里的尘埃一样。 记得不久以前,一家人围坐在灯火旁,从落满灰尘的储物架底部翻找出封皮斑驳的旧相册,辨认早已泛黄的老照片。 我指着其中一张询问。大概是因为年深日久,照片上的4个中年男子面目不清。我的视线和疑问聚焦于右边第二人。祖父眯着眼辨认了一阵,却徒劳无功,然后戴起老花镜,看了看才说:“这是……哦,这是我。”随后,他颇为年轻时的自己而得意。 照片里的他穿着一件翻领夹克,梳着乌黑浓亮的背头,这是在那个年月比较新潮的打扮。 我在他的笑声里表示诧异,将目光投向他今非昔比的头顶。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捋着花白的头发,顺势在我鼻子跟前打一个清脆的响指。他注视着我,皱纹里漾出慈祥的微笑。 父亲揽过我的脖颈道:“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小时候有多不安分?成天骑在你爷爷的脖子上,把你爷爷的脑门当方向盘使,撸来撸去,头还能不让你撸秃了?”我一怔,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语,只是把歉意的目光投向祖父。可他中气十足地哈哈一笑。 如今祖父的头顶局势已是绝对平均,化疗让他那可怜的花白头发簌簌掉落。他不胜其烦,索性在一个春天将至未至的上午理了光头。 祖父很少回忆那些往事,相较之下我从父亲处知晓得更多一些。祖父毕业于苏州大学,曾任教于多所学校。父亲是祖父的学生,他经常向我描绘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甚至凶神恶煞的教导主任的形象。他说祖父那把戒尺如何挥得人心惊胆战,粉笔头在祖父手上如何精确制导、弹无虚发。 祖父在与我相处的日子里却极为和蔼,甚至从未板起过面孔。多年以来,我从未见过祖父有什么不良嗜好。他固然是喝酒的,只不过是在餐间用一只很多年没换过的玻璃杯倒上二两自己用杨梅或桑葚泡的酒。喝罢他面颊微红,逸兴遄飞,与我们谈古论今。餐桌上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精彩非凡。引起祖父兴致的话题往往细微,诸如,《滕王阁序》中究竟是“仙人之旧馆”还是“天人之旧馆”。 “我今天特意查了一下,文徵明的一幅小楷里边写的是‘仙人’,很多书法作品中写的也是‘仙人之旧馆’。奇怪,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写为‘天人’?”祖父放下粥碗,一本正经地盯着我说道。 “还有《念奴娇·赤壁怀古》——究竟是‘樯橹灰飞烟灭’还是‘强虏灰飞烟灭’呢?”我忙不迭咽下一口土豆炖牛肉,问道。 祖父蹙着眉思考片刻道:“应当是‘樯橹’。曹操既不是外族,又没有被俘虏。” 他甚至煞有介事地翻开了他的笔记本,查找这一阕词。 祖父一贯保有抄写古诗文的爱好。这位英语特级教师对国学表现出一等一的浓厚兴趣。他那本年纪大过我的笔记本上,用遒劲的字迹抄写的古诗词铺陈开来。遍寻其中,有《静夜思》,亦有《长恨歌》。 就在近些日子我回家时,又一次看到祖父端坐在他床边那张并不宽敞的书桌前,戴着老花镜振笔,从容而闲适。从台灯柔和的光线中,我恍惚看到祖父青衫长须,飘然独立。 据说祖父年轻时会拉胡琴,也会吹笛子与箫。饮酒,诵诗,清谈,奏乐……这很难不使我认为祖父是一位知识分子,甚至是中国士人的折射与投影。 如今,我仍旧能不时见到他伏案的身影。他的手机中播放着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喜欢听的歌曲或者有声书,即使面容憔悴,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依旧发出动人的光。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康健时还有一项爱好便是游泳。他日复一日不问寒暑地每天下午去游泳馆,在标准泳道里一游便是10个来回。 十几岁的我,并不如同龄人一般活力四射,且总是病恹恹的。当时我个头儿超过一米八,体重只有50千克。 “简直是皮包骨头!”祖父说。于是那个夏天,我断断续续地与他同游了一阵,意在强身健体。说实话,我当然更愿意在空调房里看小说,但无奈总不能违抗祖父的意思。于是我这只不会浮水的鸭子被赶上了架,拼了小命在泳池里扑腾。但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当益壮的祖父从我身边游向对岸,又从对岸折返,随后和我迎头相见。我当然游不满那10个往返,只五六个来回就足以让我浑身酸痛,气喘如牛,躺在泳池边不停地叫唤了。那时,我不满17岁,而祖父早已70岁不止。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祖父年轻时能来回游一趟长江。我目瞪口呆,傻傻地问:“这一个来回是……横着还是竖着?”这句话成了日后我在亲朋中的一个笑柄。 当然是横渡。这样一个有些干瘪的老人竟然有如此巨大的、近乎磅礴的力量。而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显然已是十去其九。 那九成被藏到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呢? 大概等我到了祖父这般年纪,就会得到答案吧。 就是这样一个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充溢着力量与慈爱的老人,却毫无征兆地在暮年患上了癌症。 我们向手术后的祖父隐瞒了病情,对他说是良性肿瘤,日后通过康复治疗即可痊愈。祖父泰然地打个响指唱道:“哈哈,待老夫出院又是一条好汉。” 他固然是一条好汉,可苦了父亲与我。相较祖母所担的陪护重任,我觉得如何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名目,让祖父不起疑心地去医院做化疗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当我站在祖父跟前正思考如何劝说他去做第二次化疗时,他却道:“怎么,该去化疗了?这是第二次了吧?” 我刚整理好的思绪瞬间被打乱。祖父再一次打了个响指道:“我总不至于连化疗药包装盒上的字都不认得,太年轻啊,你们俩……”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祖父对自己的状况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倒很自若地哼着《梁祝》的旋律上了车。然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管它是什么病,当感冒去治不就行了嘛。”且视乌蒙如泥丸,我自闲庭信步。 故乡老宅在一座不算巍峨的山脚下,那座山被乡人叫作“旧山”。孩提时,祖父在我前面引我走着山路。朝阳升起,祖父的背影高大而宽阔,山间鸟鸣传入时间邈远的罅隙。 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让人感觉很亲切,在嘴里细细咀嚼并且默念两遍,是温暖的。 “旧”是老了的物,“老”是旧了的人。虽然人们正不可回避地老去,但在蹒跚的步履中逐渐趋近钟声响起的那一天,永远有人正年轻。 日暮时分,云层无论如何也掩不住落日的光辉,仿佛向西行走的金乌欲盖弥彰地遮掩自己的行迹。饭菜香曲折地绕进我的鼻腔,我觉得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应当陪我的祖父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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